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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3、何为悲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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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攸没去过上京外的官员府邸,但她也知道,岑府这般规模,已然逾矩了。
即便是世家大族,也不敢如此放肆,还不都是因为先帝迁都的缘故,他们在此处尚有根基,虽无法入仕,但金银不缺,与当地的官员豪族关系错综复杂,利益纠缠不清,又无人牵制俨然是一方霸主。
“少夫人,家主召见。”
这人她见过,是先前赏花宴时跟在宋夫人身边的。
还没成亲,便称少夫人,像是算准了她不会离开,不会后悔。
许攸一个眼神,银欢便懂了,板起连,厉声呵斥:“放肆,除却先帝与陛下,还不曾有人对着郡主说‘召见’二字,郡主尚未入府,岑家好大胆子!”
“是,是奴婢口误,家主大人回府,想要见一见未宁郡主。”
许攸这才点头允了。
“许攸,永安侯府的后人,我知道你。”
这种上位者的姿态,自以为是的长辈口吻,她听过不少,习惯了,便也不甚在意。
更何况还没有人能比得过明肃帝的威严。
“你若聪明,便应该安分守己,好好做岑家的少夫人。”
和你的前辈们一样,这是他未说出口的,许攸在心里默默补上。
许攸估摸着对方的年龄,应当是知道不少往事。
“我娘亲曾说,与洛阳有一段缘分,这里风土养人,是个好地方。”
才怪,闲容同她说的是,将来去哪里都好,千万别去洛阳。
那里管事的人与她素有旧怨。
“嗯,”他闭上眼睛,似是疲惫,又似是在追忆往昔,良久,咳嗽两声,挥手道,“你先出去,见一见人,他们都在外间等你。”
然后由一老仆搀扶下服药,许攸闻着药香,觉着他也活不了多久了。
既然如此,就更不能让老人家劳累。
她行至外间,与众人点头示意,岑大公子很有眼色,带着她去自己的住处。
余下的人面面相觑。
“祖父让我们陪着郡主,该不该跟上去啊?”
这里都是些小孩子,今日是来请安的,大人不在,没有主心骨。
“他们谈情说爱,我们凑什么热闹。”
“你们岑家的小辈,倒是不错。”
着锦衣,住华府,长辈们护着,世家们捧着,可谓无忧无虑,在洛阳,比上京城许多宗室子弟还要恣意。
除却不能入仕这一条,其余待遇都可谓是最好的,不逊于皇城。
可偏偏,这个能给族中子弟提供庇护的地方,对宋知声那般残忍。
“他们年纪还小,若有何处冒犯了郡主,请郡主不要放在心上。”
“你怕什么,我不是在夸他们?”
“不过,你可知道,为何有些罪臣的处罚是抄家并罚没女眷么?”
“草民,不知。”
“我起初也很好奇,还为此请教过先帝,你知道他是如何回答我的?”
她言笑晏晏,缓缓道:
“先帝说,罪臣的家眷或许不知情,但他们所衣所食,受到的教育奉养,他们所居住的一砖一瓦,都是建立在百姓的血汗上的。他们的不幸或许值得唏嘘同情,但绝不无辜。”
“亲友,宗族,从来都是一体,没有置身事外的道理,你可清楚?”
“草民,清楚。”
“那便好。”许攸满意道。
“世间之事,若是想要保全一些,便要舍弃一些,这个道理岑公子也明白。”
“请郡主明示。”
“洛阳是个好地方,”许攸与他对视,微笑道:“陛下和我,都希望此地能长治久安。”
这意思再清楚不过,他要么不做,等着同自己的亲族一并被发落,要么,便亲自将毒瘤除去,总之不可能全身而退,先前那些等事情结束便归隐的想法,提都不要再提。
“郡主,您之前答应过,回保全我的家人。”
“是,”许攸承认,“若他们没有做什么,我会保全他们的性命。”
只是,保全性命之后呢?都是锦衣玉食的少爷小姐,如何在洛阳活下去?离了洛阳,又如何生存?
这些可不归她管。
岑公子沉默片刻,道:“少主,草民可以将闲容公主留在洛阳的其余几处……”
“你自己留着,我不需要。”许攸拒绝了。
“你和我娘亲的恩怨另算,她救你一命,你履行承诺,当初没有让恒王找到我们的踪迹,已经足够。”
她才懒得接手这里的烂摊子,她只想办完事情立刻离开。
还有个宋知声等着她去哄呢。
中午的家宴,主位只坐了一位夫人。
家主是因为身体不好,一向不出席,至于方才跟许攸交谈的她的准夫君,许攸让他别过来影响自己发挥。
他怕吓到小朋友,于是便做主带着孩子们在外间坐着。
于是与许攸同席的便是他的一些叔伯兄弟。
跟没入府前不同,知道许攸跟岑大公子见面之后,夫人的神情便不似先前和善,语气也淡淡的。
期间有人说了几句不大尊重许攸的话,她也恍若未闻,置之不理。
这还不够啊,主人不动怒,她怎么闹得起来?
既然这位夫人看着并不太想理她的样子,那么许攸只能主动去招惹了。
“我听闻,夫人还有一位姊妹,今日为何没有见到?”
她是未过门的准儿媳,不该有此一问,但许攸也是郡主,即便问了,也无人敢说什么。
“她十多年前病逝了。”
“啊,那真是遗憾。”许攸自顾自说下去,全然不管别人脸色有多差,“说起来,我有个同窗,与夫人有缘,也姓宋。”
“他幼年过得艰苦,被亲人抛弃,送到虎狼之地,君主仁慈,才让他有了容身之地。”
许攸默默观察着席上每个人的表情,很显然,这些年纪比她大的,都知道。
可他们既无动容之色,也无愧疚之情,每个人脸上都是难以言说的惊惧和惶恐。
宋夫人甚至不慎将茶水洒在了衣袖上。
“后来得先帝赐名,任典签。”
宋夫人彻底坐不住了。
“抱歉,我家夫人忆起故人,一时悲痛不以,恐难相陪……”
“悲痛?”许攸仿佛听到了一句笑话,“你知道什么才是绝望,什么才是悲痛吗?”
她站起身,一字一句道:
“是好不容易逃离过往,窥见天光,岁月静好,万事可期之时,”
“再天崩地裂,如坠深渊。”
手中金杯落地,乐师琴弦断。
强行唤醒体内的蛊虫,她也很疼,但还好已经习惯了,姿态依旧从容。
外人面前,断不能失了气势。
她一步一步逼近。
“是在拼尽全力博得生机之后,才发现,天命难违。”
许攸在对方的眼睛里看到了自己的瞳色,已然变浅。
“妖异,凶兆!”
周围有痛到匍匐南行的,有被她的模样吓到的,宋夫人一副心疾发作的模样,“快!去请主君来!”
她蹲下时,依旧是端庄的,发髻上的流苏都只是轻微晃动。
“你说岑家主?他恐怕自身难保。”
“家主大人这些年过得不错,想必早已忘记,当年是如何逃出来的。”
“忘记了自己的身份,以为凭借这些就能染指皇权?”
“不知道自己骨子里流的是怎样的血,我可帮助众人回忆回忆。”
活了几十年,宋夫人还未见过这般景象。
方才还好好的人,瞬息间倒地不起,痛不欲生。
同十多年前的岑闻一样。
可是,怎么会呢?不是已经结束了吗?当初救岑闻的那个人,说从此以后都不会再有这种情况发生了!
“你知道什么是‘同生’吗?”
“宋夫人想必听过,也亲眼见过。”
但凡留着岑氏的血,体内便有这种蛊,只是发与不发的区别。
“简单来说,就是我死了,在座各位都活不了的意思。”
“你们也知道我师父是谁,这么多年,他都没能解开的难题,也不知你们是哪里来的自信,还想利用它来操控我。”
杯中的酒不是什么好东西,不过她实在是渴了,抿了一口润喉。
“血脉中的蛊虫被唤醒,吞噬生气,这滋味,如何?”
她衣服上的熏香,她佩戴的香囊,里面都有刺激蛊虫的东西,他们以为这些对自己人无用,可如今,他们体内的蛊虫被唤醒,这些用来对付许攸的东西,全部反噬自身。
“我早说过,会安心待嫁,你们怎么就是不信呢?”
“罢了罢了,御赐的这桩婚事,只能我多操些心。”毕竟是给宋知声的礼物。
“诸位还是安心养病,免得婚宴那日不能出席。”
“传到陛下耳边,可就不好了。”
“今日宴饮,到此结束,岑公子以为如何?”
能如何?还能如何?
席间无人出声,甚至有几个身体弱的直接昏倒在地。
“嗯,很好,那就散了。”
许攸满意道。
留下她那位准夫君收拾残局。
她依旧从容地离席,步履缓缓,一片衣角都没有乱,等到进了房间遣散下人,许攸才任由自己瘫倒在床上。
要引得其他人体内的幼虫呼应,前段时间的药物是必须,对她自己的身体损伤也大。
幸好平日里爱念叨的人她一个都没带来,不然此刻耳便又不得安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