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逢人如玉》十三间楼

12、棠梨树

　　许攸的父亲有段时间格外信佛，同这里的一位大师交好。
　　她一路询问，终于找到了大师的居所。

　　大师一个人着单衣，拿着竹扫帚，慢悠悠地扫着落叶。昨晚下了场雨，常青树的叶子被打落不少。反正在寺庙里，一年四季都能看见落叶，众所周知，寺庙里的落叶是扫不完的。

　　“施主请进。”
　　许攸闻言便进了院门，行了一个晚辈礼：“叨扰大师了。”

　　他把扫帚立在树旁，一脸和善地笑：“多年不见，你已经长这么大了。”
　　许攸回忆片刻，自己似乎同这位大师是没有什么交集的。

　　看出了许攸的疑惑，他走到院中的石桌，拍了拍残缺的一角，道：“你小时候，将军带你来过，”又用手点了一下自己的右眼角，“你的样子变了，可这儿的疤痕，是你父亲不小心给撞的。”

　　走近看石桌的许攸下意识摸了下自己的右眼角，这里有一道浅浅的半寸长的疤痕，时间久了，只看得出颜色略深的凹槽。不仔细看，是发现不了的，以至于她都忘记了自己脸上还有道疤。
　　大师笑眯眯地向她招手：“过来坐小姑娘。”

　　很久没有人叫她小姑娘了，许攸如今这个年纪，换了别的女孩早就已经嫁人生子，是以她一直觉得自己年纪很大了。

　　“我来此处，是想向您请教一个问题。”
　　“你父亲也曾问了我一个问题”大师倒了一杯茶递给她，自己也端起一杯，悠悠道，“我当时只回了一句‘万古长空，一朝风月’。”

　　许攸沉默片刻，问：“父亲听后，作何反应？”
　　大师眯起眼睛回忆：“他说，纵有万古长空，他只贪恋那一朝风月。”

　　许攸哑然，笑道：“父亲当时，应该是没有弄清您的意思。”
　　一个铁血的将军，哪里会真正静下心来参佛呢？

　　“他既已有了自己的答案，我是什么意思，也不要紧了。”
　　他依稀记得，当年那个沉稳的将军，带着妻女到寺里来，红着眼问“大师可有解脱之法？”转眼间他怀里的小女儿都这般大了。

　　“父亲留下遗书让我来问，您还有什么私愿未了吗？”
　　“没有啦，”大师云淡风轻“故人都走了，若我还有什么祈愿，那便是，望所念皆安吧。”

　　今日是母亲闲容的忌日，许攸告别了大师，独自一人回到了当初的将军府。
　　房屋早已破败不堪，唯有庭院深处的一株棠梨，花开得依旧热闹。

　　春风和暖，午后的阳光，透过刚长出新叶的老树的枝桠，在地上留下斑驳的光影。废弃的庭院，杂草丛生，掉漆的红木回廊，似乎还映着少女追逐蝴蝶的身影，只一瞬，少女长成了大人，立于庭院中央，抬头望着那棵寂寞了十年的树。

　　这棵树已经很老很老，没有人给它浇水，只是靠着老天降雨，自己将根深入到地底，如今还
　　是长得茂盛。父亲曾说，这整个院子底下都是它的树根。

　　“你是不是也等了很久，”许攸看着手中从树叶缝隙里透过来的光，一个明亮的圆点，从指尖到手心。她合上双手，光斑却印在指甲盖上。

　　许攸朝那棵棠梨走去，坐在已经露出地面的褐色树根上，右手轻抚它的枝干。
　　“这里是不是已经很久没有人来过了，难为你还日日夜夜守在这里。”她的目光移到不远处的一块空地上，“不过，爹爹和娘亲在这里沉眠，你可听到的他们的话？”

　　想到这里，她又笑了笑，“娘亲说，一定要将她埋在树下。这样他们便可将对我的话，托付给蝉，等这些小东西在初夏破土而出，再唱给我听。你也能听到的，对吧。可是你每年开的花，都没有人看见。”

　　不知何时，她竟开始落泪，眼泪顺着面颊滑下，低落到树根上。
　　“今天是娘亲的忌日，我过来同她说说话。”

　　她抬头，看见繁茂的大片白色的花，有一簇被风吹得落下，许攸伸出手接住了。
　　“你送花给我，是又想让我唱歌给你听吗？”
　　“放心吧，我很快就来见你了。”

　　小时候，娘亲嗓子不太好，身体也不太灵便，可她向来就是静不下来的，她喜欢唱歌，喜欢跳舞。许攸看她几次转圈时摔倒，实在心疼，就说娘亲你休息吧，我跳舞给你看。她知道自己跳得不好，可能让娘亲开心地笑总是好的。

　　后来闲容发现她女儿实在没有跳舞的天赋，便只教许攸唱歌，好在许攸声音尚可，娘亲也喜欢听小女孩唱歌，觉得这样才有生气些，像一个小姑娘该有的样子。

　　闲容喜欢活泼的，可爱的小孩子。可许攸不是，她每日要做许多很累的活，要想办法给娘亲凑买药的钱，还要藏着身上的伤不被娘亲发现。她是一个不爱笑的小姑娘，因为只有装作凶
　　狠的样子，才不会被其他小孩欺负。

　　“夜长不得眠，明月何灼灼。
　　想闻散唤声，虚应空中诺。”

　　是娘亲教给她的歌。
　　偌大的宅院里，静静下着一场花雨，风在低吟，带着无尽愁思。

　　宋知声坐在墙沿上看了许久。
　　先前的痕迹，早已经处理干净，但他仍旧有些不放心，故而回来看一眼，没成想遇到回来吊唁的许攸，也是凑巧。

　　她已经不是以前那个只会躲在哥哥后面的小孩子。
　　她的样子变了，眉眼越来越像她的母亲，为人处世，倒有些像先帝。
　　果然是，流着大周皇室的血么。

　　可她现在就这么乖巧地眠于树下，发间还落着几片白色的花瓣，看起来纯真无害。
　　看她悠悠转醒，在树上靠了好一会儿，拂落身上的花瓣，起身，回望了一眼棠梨，便走了。

　　“少主！”将军府位于朱雀街的主道上，松青一路找过来，一眼就看见了一身灰袍子的许攸，她似乎是撞到了什么人，正在跟人家道歉。

　　“少主，”松青小跑过来“你怎么能一个人出来！”平日嬉笑的脸上多了几分严肃“你知不知道自己一个人多危险，念白师兄多次叮嘱过我，”

　　许攸完全没找到空隙打断，就任由松青像个老婆婆一样念叨，自己一个人往前走。松青看她完全没有听进去，像个小媳妇似地抱怨“少主！”

　　“好了，”许攸被他念叨得头疼“大白天的，我一个男子，走在上京的朱雀大街上，能有什么危险？”

　　何况有谁还会去废弃了十多年年的侯府？

　　“可是，”眼看他又要开始，许攸及时打断“你妹妹呢？”
　　果然，松青的注意力马上转移了。“她啊，小丫头片子，我让她留在房间了，姑娘家的，出来不方便，她不听，一定要出来找你，我们俩吵了一架，她居然还打我……”

　　“别说了，快些回去，我怕她把房子拆了。”
　　这俩人闹矛盾，总是周围事务遭殃。

作者有话说

　　夜长不得眠，明月何灼灼。
想闻散唤声，虚应空中诺。——《子夜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