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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6、36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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似乎一直有清灵的女声回荡在耳边。没事了,别害怕。
徐蚀言回到了不久前中断的那个梦境,在那个梦境里,曾经发生过的与舒妙有关的事情,都有一些微妙的区别。比如他没有在与她初遇时表达恶意,而是努力与她交好。比如带着不得不献舞的她逃离的那个夜晚,两人在无人的冷霓虹短暂唇畔相贴后,他不是怔在当场手足无措,而是强硬地阻止了她迅速的后退。
梦境接续在他伸手摁住她柔软的腰窝,迫使两人间的距离再次拉近之时。
徐蚀言垂眸凝视着面前的少女,与此同时,梦里空中有一只意识之眼,他终于看到了自己眼中的渴求。
那对浅色的瞳仁里满满都是少女的倒影。
两人间的距离那么近,他皮肤的神经感受到她的吐息逐渐有急促的趋势。这也许只是一种心理映射,真正忍不住喘息的人是他。
鼻尖似乎能嗅到干净温暖、清新迷人的,属于她的那股香气。
于是他低头,另一只手压在少女的颈后,重新、用力地亲吻她。
血液似乎弥漫着一种躁动,像是以往他即将发病的感觉,又仿佛有所区别,他分辨不清,只知道想更用力地将少女拥入怀中,以缓解那种躁动的痛苦。
你已经两周没有来见我了。
今天发生了很多事,一直以来我都很痛苦。
信息搜集、资金积累、人员筹谋、阴谋布局、甚至是痛苦的记忆……整个世界似乎都消失了。
只剩这小小的角落,他靠坐在墙根,把柔顺地搂着他腰的少女紧紧嵌在怀中。
他们接吻了很久,更多地是他在汲取那比糖还要甜的唇,终于他松开了她的唇,将头埋在她曲线优美的颈侧。
这一定是毒品。
就像那个风雨交加的夜晚,精神回到幼年的他痛苦用脑袋撞墙,她抱住他,于是一整晚他都将自己埋在她的颈侧。这里有她的大动脉,在阳光下可以看到皮肤上金色的细小绒毛。
他像吸血鬼,忍不住磨着牙,轻轻咬住那薄薄的肌肤,感受颈动脉在他齿尖跳动。
真好啊,将她紧紧抱在怀里的时候,血液里喷涌的难受似乎都随之偃旗息鼓了。
只是梦境终究只是虚幻,醒过来时只能感受到痛苦的加倍。
徐蚀言睁开眼睛,猛得坐起身剧烈喘息着,心脏跳动的速度那么快,几乎要炸裂开来。他整个人感受到一种诡异的不适,像是有千万只虫子在皮肤上爬行,在每一次心脏的搏动中,有节奏地啃咬他。
太难受了,他忍不住蜷曲着背脊,用力抓着胸口,像是想主动地按灭心脏的搏动,好让那种皮肤上虫咬的痛苦平息下来。
可没有用。
徐蚀言隐约觉察到哪里不太对劲。连夜去找康叔被扣的儿子,恶意的讨债人,哭嚎着的少年,他陷入又一次应激。
其实这次应激的程度并没有那么深,甚至没到会退行的程度,可情况却出现了与以往不同的异常。
无论是梦醒前那个暧昧到让人难以理解的梦,还是醒来这种无数虫子在皮肤上爬行的感觉,都和他从前应激时体验到的痛苦有明显的区别。
像是在从前那种痛苦上,又增加了一种别的什么,空虚的、渴望的、坐立难安的、偏执的……
一整天徐蚀言难以吃下东西,最初甚至连动弹一下都会加剧虫咬感。
咬着牙硬熬了一天又一夜,他才略微缓过点劲来。
徐蚀言立刻给自己的精神医生打了电话。
……
皮肤上的虫咬感还未能得到一个明确的结论,康家那边又出了新的意外。康伯从五六阶的步梯上摔下来,现在半边身体都失去了感觉,正在市立医院救治。
徐蚀言知道后立刻赶过去看他。
康伯躺在一间多人的病房里,病房有些吵闹,四个床位中,有两个相邻床位的妇女正剥着橘子聊医院里的八卦。
徐蚀言走到靠里最角落的床位,那里躺着康伯。
他满头的头发都花白了,整个人瘦得只剩下一层薄薄的皮肉,正闭着眼睛休息。康婶在边上照料,脸上还垂着泪,见徐蚀言来看望,眼泪顿时流得更厉害了。
这动静将康伯惊醒了,他一睁眼看到徐蚀言,又瞥见痛哭流涕的老婆,叹气:“干什么呢,我还没死哭什么丧?”
康婶也觉得哭得难看,抹抹眼泪站起身:“小徐来看你,你俩聊聊天,我先去洗把脸。”
康婶走后,徐蚀言坐到了床畔。
康伯仔细端详着徐蚀言,不觉皱了皱眉:“离你上次来康山看我也没过去多久,怎么瘦成这样了?这几天又发过病了?”
徐蚀言一顿,不欲让康伯为自己费神,否认地摇了摇头:“没有,只是最近在准备大学的事,有点忙,饭没好好吃。”
康伯唠叨:“年轻人不要不知道珍惜身体,老了就知道痛了。”徐蚀言只点头称是。
康伯被徐蚀言的乖巧搞得没脾气,最后一声叹气:“要是小川有你一半就好了,我知道之前我去湖市的时候,他和黎从冬的人闹,被扣了,给你添麻烦了吧?”
“……这没什么。”
“这怎么能叫没什么!”康伯颇有些痛心疾首,“小川说你替我们把欠黎从冬那剩下的三十多万还了!这就是为什么我之前不想告诉你疗养院还欠着钱的事,我就知道你小子要是手头有钱,一定会帮我们!还偏偏是欠黎从冬的,那不要脸的当年从警局被开除后就一直嫉恨老徐……”
徐蚀言不欲提起父亲,制止康伯:“没事的,你知道这两年我陆陆续续攒了些钱。”
“你的钱都是要用来……”康伯一顿,不想在医院聊起徐蚀言在筹谋的事,转了话题,“总之,这个钱我一定会还你。”
“真的不用。”徐蚀言摇头,“你这次不就是为了想还我钱,去舒氏闹,最后反而伤了自己吗?”
康学亮一噎,顿时不知道说什么。
康学亮因为先前疗养院设备升级的缘故还欠着黎从冬三十多万,他原本打算去湖市找亲戚借钱先还上贷款,却吃了闭门羹,没能借到钱。回来后听说黎从冬扣了儿子,最后是徐蚀言拿了钱还上贷款才带回康小川,顿时更急了。
他知道徐蚀言活得有多苦,一点也不想给这个故人之子增加负担。
他还记得两年前徐正嵘和林向晴过世后,他担心徐蚀言,于是去徐家探望时看到的景象。原本清正端方、温和良善的好少年,赤红着眼蜷缩在屋中的墙角,失去了所有从前的模样。哪怕后来接受了长达一年的精神治疗,这少年也没能从痛苦中走出来,实在太让人心疼了。
他不想让徐蚀言帮自己还那三十多万,可是他没筹到钱,于是便想从舒氏那里再要点钱。
本来疗养院被他们强逼着低价贱卖,就是他被舒家设计了,后续还不上贷款的一系列事追根溯源都起源于此。他不求能让舒家吐出疗养院真正的价值,只希望他们至少出点钱,好让他把徐蚀言垫付的那三十来万清了。
——去之前,他还是抱有一点希望的,舒氏毕竟是上市的大企业,一年的利润都数不过来零,又在康山疗养院的交易上占了这么大便宜,现在他只是希望他们能出个三十来万,这点钱大概还不够舒家老板给老婆孩子买两个包的,他觉得应该不至于那么艰难。
可惜他还是天真了。无论赚多少,都不妨碍资本家不愿意从手指缝里漏出来哪怕一点。
舒氏先是让底层执行的员工晾着他,见他开始情绪激动,就派了保安过来想驱走他。最后推搡之间,他一时不慎脚下踏空跌下了舒氏大楼门前的楼梯。
因为很难界定是不是和摔倒事故间构成直接责任关系,所以舒氏自然不愿意承担多少责任,最后只假惺惺地让人来送了个花篮,象征性出了一丁点“人道主义”医药费,然后就没有下文了。
话题到这儿便停滞住了。
徐蚀言和康伯正各自沉默着,这时候隔壁病床聊天的两个女人突然说到了舒氏医药。徐蚀言和康伯反应了片刻才注意到,病房里的电视机正在播放一则新闻。
徐蚀言皱眉看向电视屏幕——那是本地新闻,康伯在舒氏大楼前摔得满身是血的事故引起了媒体的注意,便有记者去采访舒氏。
电视屏幕上正是舒氏的一名发言人在回答采访——徐蚀言知道这人,是舒霖铮的左膀右臂,一言一行皆代表着舒霖铮的意志。
“关于这次事故,其实是康山疗养院的纠纷外溢。你们应该也听说了,舒氏最近收购了国内多处的疗养院。
我们给的价格远超市场价值,除此之外还附加了情怀补偿费,这在业内可以说是没有先例的了。可正因为这样,反而助长了一些人的贪念。
那位不小心踏空楼梯的老伯,就是康山疗养院的原业主,他拿了那些钱以后,大概是还觉得不足够吧,来公司想再多拿一点——你们肯定也听说过按闹分配吧,这位大伯估计就是按闹分配的坚定拥护者。
我们也是很无奈了,最开始对那老伯很礼貌的,后面他开始撒泼打滚,我们才让保安请他出去,我们的保安接受过专业的训练,完全都没有碰到他,结果他却太激动,自己从楼梯上摔下去了。”
那发言人说着,假模假样地叹了口气,继续道:“记者朋友们也知道,我们舒氏是本市做了最大慈善事业的企业,一向有人道主义精神,虽然那老伯闹事,但毕竟摔了人,我们还是出于善意帮忙垫付了医疗费,可以说很仁至义尽。”
那两个看电视聊天的女人也聊起来,似乎对舒氏的印象很好,忍不住为舒氏不平:“现在一些人很贪心的,碰上舒氏收购讹了一大笔钱,还嫌不够,还想闹,真是把舒氏当冤大头了。”
康伯本就被那颠倒黑白的新闻气得不行,一听这话,更是气得快喘不过气,整个人都开始剧烈地咳嗽起来。
徐蚀言立刻过去把电视关了,那两个女人抗议地问他干嘛关电视也不理,然后扶着康伯拍着他后背帮他顺气。
“他们简直是欺人太甚,钱要了,名要了,还这么污蔑别人……”康伯感觉自己都要被气得咳出血了。
徐蚀言安抚了很久才让康伯的情绪勉强再次平稳。
过来医院前徐蚀言只知道康伯这次摔得重,半边身体都暂时没了知觉,估计得疗养很长一段时间才能缓过来。方才那新闻放出一部分事故现场的画面,那一大滩的血迹着实骇人,他便更深刻体会到康伯的惨烈遭遇。
他注意到病床边的柜子上搁着一张沾了血迹的纸。
康伯注意到徐蚀言的视线,叹口气解释道:“这是康山疗养院的原始产权证明,我本来拿着它是去舒氏说理的,毕竟他们本身低价强购就有站不住脚的地方,可我去了才明白……斗不过的,根本斗不过的……这张纸不过是废纸罢了。”
徐蚀言拿过那张半面溅了血渍的原始产权证明,心口似乎有一股压不下的愤怒:“康伯,这能借给我吗?”
康伯一愣:“是对你……要做的事有帮助吗?反正对我也没用了,你拿去吧。”
徐蚀言低头看着那纸上的血渍,这是舒家血债的具象化,那么鲜艳刺眼。
他想起两年前那场害死了他父母的火灾,也想起了火灾前的某一天,他在父母手臂上瞥见的密密麻麻的针孔。
父亲对他说,不用担心,只是暂时的,只是为了最后的正义做出一点牺牲。
可结果却是,他们二人的生命都成为了未能到来的正义的祭品……
徐蚀言深吸一口气。一定要让舒家付出最惨痛的代价,他们凭什么高高在上地俯视人间,凭什么踩着别人的血骨荣华富贵?
一定要让舒家永世不得安宁……
仇恨是最激烈的心魔,它住在徐蚀言心里,此刻因康伯连番的不公遭遇更刺激起更烈的火焰。
病床上的康伯在一通情绪起伏后,有些筋疲力尽了,现下已经昏昏沉沉地睡过去了。徐蚀言帮他捏了捏被角,然后拿着那张溅了血渍的纸打算暂时先回去。
可还没走出病房,手机铃声就响了。
来电显示是他的精神医生。
他走到走廊僻静处接起电话:“李医生,怎么了?”
徐蚀言的精神医生姓李,从两年前他头一次陷入严重应激开始,一直负责治疗着他。
最初两人每天都要进行面谈,一年前徐蚀言转学离开江县,于是就变成了一到两周视频面谈一次。
李医生一年前就不赞同徐蚀言擅自降低治疗强度,可并没能够劝服徐蚀言改变决定。
这一年来徐蚀言的状态也是起起伏伏好好坏坏,但至少还算稳定在一个固定的区间里。
直到前些天,徐蚀言突然打电话给他,告诉他他的症状似乎出现了一些改变,这次被刺激应激后,皮肤上总是感觉有千万的虫子在爬行啃咬。
那天李医生与徐蚀言交流了很久,感觉到他似乎有什么瞒着不想说。于是李医生坚持询问更多的症状,徐蚀言才又交代了他古怪而暧昧的梦。可当问及梦里暧昧的那个对象时,他却拒绝说更多了。
李医生只得暂时结束谈话,之后私下找自己从前的老师讨论。两人分析了徐蚀言的新症状,最后得到了一个结论。
李医生隔着电话,斟酌着说道:“蚀言,关上你前几天和我说的症状,我认为你可能是患上了肌肤饥渴症。”
徐蚀言怔了怔:“什么?”
“这在经历重大创伤、缺乏安全依恋的个体中并不罕见,通常是对特定安全感来源产生了极端的心理和生理依赖。”
徐蚀言反应了好一会儿,明白过来李医生的话,瞬间有一股荒谬感涌上心头。
“这说明了你的病情在往不利的方向发展,为了找出应对的方式,蚀言,你可以和我说说你产生了依赖的那个人是什么人吗?”
徐蚀言下意识看向自己右手拿着的那张原始产权证明,上面溅到的血渍还如此清晰可见。
“喂?蚀言?你在听吗?”
徐蚀言颤抖了一下,慌张、否认、防御,一系列的情绪轮番而来。
不可能的。
怎么可能呢?
他逃避似的挂掉了这通在他看来简直离奇的电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