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希望的手术刀》辣翅配可乐

47、四十七 新雨

　　尤希望静静地坐在角落里，胳膊搭在膝盖下，眼皮半垂着。她马上就要出发了，所以不会被安排其他任务。给准备奔赴前线的医护留下的这些短暂时间是让他们回家探望父母的，但显然尤希望这会不是那么想回去。一来她没法想到合适的理由通知父母这件事，二来她必须利用这段短暂的时间养精蓄锐把刚刚的身心俱疲清空。

　　手术室又在准备下一场手术了。方才那群人又散落到各个地方忙了起来，偶然他们路过她时也都装作视而不见，还会拉走想上前问话的不明所以人士。他们大概这辈子没见过尤希望这个样子，只能略微揣摩出一二分缘由——也没工夫细想。但就尤希望的威严来说，他们绝对一个多余的眼神都不敢多有。

　　伏辰走近了，叫了一声她名字。尤希望站起来，啪地给了他个耳刮子。

　　伏辰没有说话。他脑子里也有些乱。虽然他确实总喜欢深思熟虑后做事，但却绝不是个首鼠两端之人。这一次的事情也实属无奈。以尤希望将断骨取出暴露出血点的操作来讲，这表面上一点问题都没有，但其实可以成为一个很具有争论点的行为，因为按理说并没有哪条教学内容会教人把已经被封住的主动脉出血点暴露出来——尽管此时的断骨已然成为了“异物”，并且这是超出常规的情况，并无其他办法可行，不这么做病人就是死路一条。

　　这个时候，如果出现意外，看的就是医院方面是不是负责敢不敢担事以及对大夫的态度。而就目前的局势，这场手术里只要出了任何事，就免不了事后被院方——或者说陈乐康当作又一个“原因”而将她赶出平林。他们所擅长的，可不就是没有理由也要费尽气力制造一个理由出来？至于他事先和马文串通好由他全揽责任，则真的是很有先见之明。

　　这一切以尤希望的头脑肯定早就被想明白了。她为什么这样生气伏辰也很清楚：他给了她一个极大的侮辱，对一个真正热爱医学热爱治病救人的大夫的侮辱。

　　尤希望大口喘着气。她看着他的眼神太复杂了，他甚至不能第一时间把里面的信息全部分辨出来。

　　伏辰叹气道：“我还以为你这段时间多少得有点长进了。”

　　尤希望被定住了一般一动不动，也不说话，看着他的眼神还是有些凶神恶煞。

　　“做个手术做傻了？不回去看看你爸妈？”

　　尤希望不答。

　　伏辰又叹口气道：“对不起。”

　　尤希望眼眶通红，但看不出来是不是要哭。她看上去有些许颓废，但又好像比任何时候都更有精神。

　　沉默良久，她呼吸平稳了些，开口道：“我不想回去。”

　　“他们不知道？”

　　“不知道。他们可能不会高兴我去。”

　　“能理解。”

　　“你下面没工作了吗？”

　　“希望，你知道我什么意思。你也知道，如果马上有安排我绝不会还在这里。”

　　尤希望眼中划过一丝光闪。她沉默片刻，点了点头：“那你也应该知道我的意思。”

　　“我知道……”

　　“对不起。”尤希望抬起脸看着他，“对不起。”

　　伏辰一时说不出话。他点点头表示接受，但随即又道：“以后不用这么说。我也不再这么说。”

　　尤希望眼中的色泽始终没有落下去。她不管伏辰刚刚说了些什么，固执地盯着他的眼睛，好像那里面有什么东西也是她毕生追求的：“伏辰，我知道我很多地方都错了。我鲁莽、乌托邦，还喜欢一意孤行。如果不是因为我，很多事情都不会发生：葛究一事或许不会出官司，把你和院里很多人都拖上了；我自己非要救治无家属签字的病人，实际上却把医院和你都扯上了；前几天我去找陈乐康，我甚至到现在都没有总结完全会对你造成多大影响；事出以后那么多前辈都在会上替我说话，在中国这样的人情社会一个个都不怕得罪人。对，还有因为齐归，我让你身处险境跨专业手术……要不是我，或许他也根本不会死。

　　“我是真的很蠢，哪怕这是我从前从来不愿意承认的事。可是你知道吗？如果再让我选择一次，我仍然不敢保证我会怎么做——但是我真的不想牵连到前辈老师们、我的同事朋友们，还有你。

　　“我很恨，但是如果不能让我做我该做的——或者说我觉得我应该遵循的作为一个大夫的应尽职责，我做不到。我做不到要放弃一个完全可以拥有质量生命的患者，我也不想仅仅在深夜里想到他们而后悔或是记录下一个冷冰冰的数字就遗忘，我更不想和我心中的科学理念背道而驰。

　　“每一次当一个患者在我面前停止了心跳，我永远是看上去最冷静的一个。可是不是的。我甚至需要经常亲手结束他们的生命，看着他们胸口的起伏消失不见。我看着他们在挣扎、在恳求自己活下去，或者是祈祷自己赶紧死去。无能为力的时候太多，所以一旦我有这个能力，我就不愿意放弃。

　　“我之所以如此固执，也是因为当我填下这个志愿的时候就已经做好了要终生信仰医学科学的准备和决心。我第一次在局解课上看到兔子的心脏，它是鲜红的，还在跳动。我想，生命真的如此奇幻美妙。医学科学不仅是一门科学，还是一门艺术，它是生命的艺术。它是崇高的。我始终认为不应该因为外界因素干扰它的逻辑与道理。所以你看到了我会因为自己绝无错误而不肯道歉，这不单单是为了我自己。可是，我又因此产生了其他的错误。

　　“可惜这一切不是连累任何人的理由。但是你应该相信我真的是最不想发生这一切的人。我不明白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太多人因为我付出了代价，甚至有人因为我死了……我错了。”

　　尤希望说完这些，才突然意识到自己居然在伏辰怀里。她挣开后看到伏辰肩下湿了一大片。

　　伏辰看着她，眼中满是悲痛。

　　她为什么要突然说这些……刚刚那场手术绝对是原因，可这是不是唯一的原因呢？

　　可是，尤希望无论如何，都会参加这次救援，不管发生了什么或没发生什么。

　　“希望，你听我说。你刚刚说的那几件事，葛究那家人，只要葛究死了，他们无论如何也不会放弃起诉；无家属签字的病人该不该救，这么多年都没有一个定论，当然，医院规定是不能救；你去找陈乐康，对我的影响是会有的，但我只是来做科研，他再大也只是个院长，不可能只手遮天，所以最该担心的反而是你；齐归的事你有责任——但不是全部责任，绝对不是。无论怎么分析，最该负责的也是他的父母。

　　“我说这些不是为了反驳你，我只是想告诉你，这个世界上发生的事情都是有机合成的，尤其是在医院这样的地方，发生任何意外都不存在从头到尾一根筋的情况。所以你的确是错的，医院和医学科学并不画等号；但你也是对的，医学科学是科学也是艺术，是神圣美丽的。它和医院都是起源于人而为人服务，维护它是最正义的事情。”

　　听完这些，尤希望起先是哭得更厉害了，但马上却又笑了起来，笑得满脸的眼泪到处爬。

　　“行了，大家伙忙得脚不沾地，咱俩在这讨论这话题，怪没意思的。诶，我还有半个小时就要出发了，你赶紧去忙他们肯定缺人手，怎么到现在也没人找你，你不会已经去医务科办过手续可以走人了吧？”

　　“你这是什么意思？我才开导你两句你就赶我走？”伏辰打趣道。

　　“喂你再不去！试试！我已经浪费你这么多时间了，现在好容易有点冷静，还不赶紧让你走？”尤希望还没把气喘匀，口罩上面的两只眼睛红通通的，说话有点断断续续，却又严肃起来。

　　“好，注意安全。”伏辰点点头说道。说罢，看上去有些勉强地露出一个笑脸，然后走开了。

　　虽然这边说不想回去，但那边一个电话很快就打过来了。

　　“喂，希望啊，今天槃山那是不是发生泥石流了？新闻上都有了！早些想给你打电话问问你情况你好像在忙没接。听说你们医院是重点救治点，伤员啊什么都往你那边去，我和你妈多少有点不太放心，打电话问问你，没事吧？本以为你在忙接不到这个电话的，没想到接到了……”

　　尤希望正在不知道什么时候就要被征用的休息室里胡乱往她的双肩背包里塞着东西，接通后侧头把手机夹在肩上道：“爸，您跟我妈说一声，我参加了救援队，一会得去灾区。叫她别太担心了，我很早以前就接受过灾害救援培训，会注意安全的。”

　　电话那头沉默了一会。尤希望没有催促也没有疑问，直到手机里再度传来声音，却好像是李天纯的，紧接着又是尤海的，但都模糊不清。她这才反应过来尤海开了免提。但至于那头到底说了什么，因为尤海及时调整成听筒并且把手机捂住，她根本听不清楚。

　　又过了一会，他听见尤海声线有些发抖地道：“哎，喂……希望，你们医院组织了救援队是不是？哈，就知道你，如果有这种事一定会参加的，不然又怎么是你尤希望呢……那个，你等一下。”手机到了李天纯手里，尤希望只觉得耳朵一炸，手机差点掉了：“喂，尤希望，你现在在哪？”

　　“妈，我在院里呢。”

　　“行，我马上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