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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7、二十七 阳光 ...

  •   恩平把尤希望带下去勉强冲洗一番,回到休息室给她重新包扎了伤口,输了葡萄糖。

      “对不起。”尤希望轻声对恩平说。

      恩平看着不哭不笑的尤希望,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她见过无数模样的尤希望,但真的从未见过如此的尤希望,如此狼狈、如此失落。一天前她还是那个心高气傲、不知死活的拼命三娘,而自己还在为她的过分潇洒而担心。眨眼间,现在居然又为她的失魂落魄而纠结不已。

      “你听我说。这事要是能怪到你头上,那吃饭呼吸简直没有一样不是错了。不该安在你头上的永远都不该。”

      “谢谢。”尤希望的眼珠终于动了动,淡淡地看着恩平,嘴角十分费力地牵起半分微笑。

      突然,门被打开,尤希望余光看见踏入了一个脚步急切的男子。

      她费了些力气扭过头去看,见到伏辰正看着她。甚至,她还从他的眼里看出了几分怜惜。不过她清楚自己一定是被雨淋昏了脑袋——现在她的身份就是一只人人喊打的过街老鼠。伏辰和自己无缘无故,他还能念着前几天他们的手术之交来看她一眼,已经是仁至义尽了。当然,他也可能不过是来看自己笑话的,就和现在不知道多少人的想法一样。

      伏辰顺手拿过身边的听诊器,挂上耳朵给尤希望听了听。他俯下身子,和尤希望靠得很近。有气息不远不近的洒在尤希望胸前,不是太过湿热,但足够温暖。

      她不禁闭了闭眼睛。

      “还好。你要再泡一会儿,就真得叫曹宇楠他们下去抬你了。一个大夫,还是专家,这么没数?”伏辰的话虽是质问,但不知怎么语气就是柔和得不像样。

      尤希望脑子发晕,含糊地张了张嘴也不知道说什么。

      伏辰道:“一会儿输完液,要是还有力气的话,可以跟我以当事人的身份去一趟醇岚公园。”他抬头看了眼水瓶里滴答滴答缓缓流下的糖水,隐隐约约听到尤希望应了一声:“好。”

      伏辰想起九年前他在美国罗切斯特医学中心遇到的那个清朗明亮的女孩子,不由感到心下有些痛楚。

      试想,如果没有陈乐康现在的极力反对与排斥,医院不可能只是在众人联名维权的情况下还只保留了尤希望的工作权利,她也必定不会是现在的样子。

      奈何世事无常。他又怎么会想到自己又会碰上她?她又怎么会知道他把她当做颗无足轻重的棋子?听闻尤希望一向走运,如今遇上他却霉运连连。现在这颗倒霉的棋子就要被收走了,他无法悔棋,只是再把她抢回去……

      哪怕……

      不,不行。

      他不能因为自己的怜悯之心而做出与本心相悖的事。他从来都不只是为了自己一个人。

      纠结与矛盾吞噬了伏辰的大脑,他不自觉地抬起手贴放在太阳穴上。

      突然,门口闯进来一个人,看到尤希望便猛地朝这边奔来。

      “戚午峮?”恩平道。

      伏辰不由得朝他看去,连尤希望都微微睁开了眼。

      “我下班了,听说……过来看看。希望,你怎么了希望?”戚午峮说着就朝尤希望床边走去。

      恩平扶额。

      尤希望皱了皱眉,嘴里蹦出一句话:“我没事。不是说好了没事别来找我的吗?”

      一旁二人眼中不自觉地冒出了好奇的光芒。

      “那你现在这样怎么会是没事?”戚午峮止了步子,道。

      尤希望很想辩解她说的事明明是指工作上的,但转念一想又发现戚午峮是故意曲解概念的,便也不高兴费力气多说了。

      “希望,有什么事咱们好好说行吗?”

      尤希望已经十分不耐烦,五官仿佛都要挤在一起抗议了——其实她现在很困,脑袋也不是特别清醒。

      “你能不能先走,咱俩的事你要是还搞不清楚,我过两天再跟你说一遍……”

      “不,希望,我很清楚……”

      “你清楚个鬼!”恩平打断道,“人现在态度你还是不清楚是怎么?这么明显的不想搭理你,你怎么就不知趣呢?”

      戚午峮看向恩平——他知道这是尤希望最好的闺蜜,他不好直接就和她吵起来,便一时说不出话来,直接被恩平推了出去。

      一时间,屋内的气氛有些许尴尬。

      “伏大夫,你要坐一会儿吗?”恩平没话找话地问道。

      “不用了。快结束了,可以准备给她拔针了。”

      恩平闻声才反应过来,输液就要结束。她给尤希望拔了针,见她一直没睡,道:“你怎么不睡一觉?都多久了。”

      尤希望脸色依旧苍白,声音却亮的了一丝,道:“我睡不着。晚点再说吧。”说着就要支着身体坐起来。

      “你是要去醇岚公园吗?”恩平道。

      “对。”

      “那走吧。”伏辰起身,不知从哪儿拿的一件尤希望的外套递给她。

      恩平讶异地看着伏辰,有些质疑。

      伏辰对她点点头,坚定得让人不得不相信他。

      恩平看一眼正在穿衣服在有希望,也对他点点头。

      “你不问我去干什么吗?”

      尤希望摇头道:“不用知道。”

      伏辰轻笑一下,上前扶穿好衣服的尤希望下床。尤希望发凉的胳膊透过两件衣服感受到伏辰温暖的手掌时,不由得战栗了一下。伏辰没有移开手,静静地等她接受。

      片刻,尤希望终于习惯了这样的温度,被伏辰扶了起来。

      伏辰一路扶着她到了地下车库自己的车旁,打趣道:“你还真不怕我大半夜的把你卖了。”

      “现在我的身价是负的了吧。”

      伏辰一怔。他实在没想到她会这么说,他也从没有像现在这样插科打诨这样的事情还能失手。他给她开了车门扶她进去,道:“系安全带,坐稳一点。”

      尤希望点点头。上了车便一动不动地看着车窗外。

      乍暖还寒,路边的落叶还不算少。醇岚公园是齐归最后呆过的地方。愈是离那里近一寸,尤希望的心就更紧一寸。

      尤希望什么都没有说,可是伏辰却知道她如今是什么感受——就好像把她活生生地钉在滴着恶臭脓血的耻辱柱上,当着千千万万的人的面,千刀万剐,剖腹剜心,让她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一片赤诚被毁得一干二净。

      一旦幻灭,就是永远。

      有什么东西在伏辰心中慢慢瓦解,再重组。他不大清楚这种感觉到底叫“悔”,还是叫“悟”。他的心好像是漂浮在水面上一般,慌乱,又透彻。

      伏辰又多加了十码。

      雨还是没有半分要小下来的迹象。尤希望盯着车窗外看,天空沉得不行,一切景象都糊里糊涂地一闪而过。

      “到了。”伏辰说着,给她把中间车门打开。

      尤希望恍惚地看着面前这个有点陌生的公园。儿时她也是经常和伙伴来此玩闹的。那时候醇岚湖比现在更干净,还没有宽大的围栏,只有矮矮一排削成栏杆的小柱。他们下了课经常跑到湖边放风筝、丢沙包、跳皮筋,冬天还会来打雪仗。不管父母家长怎么责骂他们这群放荡到太阳落山也不知道回家的小东西,他们下一次仍然能乐此不疲地赴约。

      可如今,尤希望是一点都不想再去了。

      “走吧。”伏辰已经走到车门。

      尤希望不语,下车站到伏辰伞下,跟着他一步步朝公园走去。

      大老远已经隐隐约约能看见醇岚湖的方向被围了线,大半夜仍然有人在那儿忙活。

      伏辰和拦住他们的人说了什么,她一句都没听到,只觉得有水汽氤氲了全身,使她不得不像一只受惊炸毛的小猫一样竖了浑身汗毛。

      进到公园里头,湖边已经忙完的几个警察看一眼他们就各自忙着收工。湖水还算是清,近几年的污染防治工作做得挺到位,一直都是周边各市的榜样模范。薄冰刚刚化开,才刚吹起春风,湖里头的鲤鱼就不难看出愈多了起来,也不知道是不是大雨的原因。虽然年年来钓鱼的老头总是不少,但架不住这里环境极佳,花草树木花鸟鱼虫都爱在这定居玩乐,甚至就连鱼苗的存活率都能比附近其他水域高上一点。

      密密麻麻的雨点打向湖面,本就稀松模糊的月光碎成了无数明晃晃的碎片。有柳枝探进湖里嬉闹,柔软得好似下一秒就要被微波拂走。

      “齐归就是从这跳下去的。”伏辰轻轻道。

      尤希望搭在围杆上的手一刹那向下滑去,又立刻提起,紧紧握住湿漉漉的木杆。她本就元气大伤,浑身失力,手指须得用大力才能抓牢东西,这样一来,指甲也要嵌进木杆里面似的。

      伏辰突然把手盖到尤希望手上。

      尤希望一个激灵。

      “他是喊着他女朋友的名字毫不犹豫地跨进去的。”伏辰又道。

      尤希望闭眸,微微发白的嘴唇有些颤抖。

      “我和精神科方主任谈过,更加确定了他当时大概率已经存在精神障碍。”

      一阵风吹过去,几片落叶被大滴的雨带着划进湖面,有好几片耐不住雨水的重量,打着旋沉了下去。

      尤希望眼眶晕红,和周围的空气一样微微泛湿。

      夜晚的公园本极安静,这会便只剩下偌大的雨声了。偏偏这里又远离市中心,连偶尔汽车的鸣笛声都听不到;再加上树木繁多,棵棵茂密魁大,更是阻得好似一点凡间的喧嚣都不存在了。

      “你没能发现了及时上报。可这不是那么容易发现的。”

      尤希望睁开眼睛,茫然地望着湖心。

      “可是我告诉他要争取任何一线希望。”

      “是的。”伏辰立刻道。尤希望转过头看着他。

      伏辰同样地转过头,看着尤希望认真地说:“是的。这是对的。当你遇到没钱治疗的重症患者时,你会给出更适合他们的保守方案,以此减轻患者痛苦;当患者有能力治疗却有心结未开,你会伸出援手助其一臂之力,尽己所能给他们最大程度的可能。这些都说明你并非是一个真正像他们口中所说的愚蠢的或恶毒的人。这不是你的错。

      “这个世界上不是所有事情都有对错的。可是有人的地方却总有是是非非,总有人会揪着你的真心指指点点说三道四。可是哪来的那么多非黑即白呢?谁能知道你现在做的事情究竟意味着什么,能带来多大的后果呢?学术况且有多种可能,人生难道就可以一眼看到头吗?

      “现在的风雨声的确是够大的了。可是你知道吗?在这件事之前,我一直痛恨的人,我突然有一点可以理解他了。他也不过是个普通人。他也会有自己的苦衷;虽然我不能原谅他,但他也有感情,也会高兴难过,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选择,怎么能一概而论。对于这些事,这些人,我的确是狭隘了。只不过他选择的是自己的机遇与利益,而你,选择的是治病救人。选择这条道路,需要所向披靡。”

      尤希望呆呆地看着伏辰,一言不发却好似能看透一切。她富有灵性的水淋淋的眼睛特别亮,很好看。

      “你是一个好大夫。从来都是。”

      雨声还是很大。接连不断的雨珠拍到树冠上,落到砖路板路上,投进湖水中,沙沙哗哗。

      尤希望眼里早已蓄满的泪毫无征兆地滑了出来。她感到喉咙口控制不住地哽咽,迅速的喘息使她浑身发抖。

      尤希望脸上已是泪痕斑斑,还是强忍着不发出一点声响。

      终于,她耐不住胸腔中涌动的强烈气流,哑声哭了出来。她痛哭着弯下腰,下意识扶住了围栏。

      伏辰的心微微一颤。他缓缓伸出左手,小心翼翼地靠近尤希望,终于触到尤希望的背。

      尤希望忽然觉到身体被一个坚实可靠的人托住,腰背都被稳稳扶住。她哭得极大声,好像在朝这无情的大雨宣泄什么,感叹什么。

      她奋力地嚎啕着,雨声愈是要掩盖她的悲怆,她就愈要比雨声还大些似的。她哭得睁不开眼,一时间竟头昏得要向后倒去,却仍然被牢牢环住,一个踉跄往前扑倒在伏辰怀中,把头埋在他胸前大哭。

      伏辰一手举着伞,一手抱着她。

      雨势不减,月亮下厚重的云层却散去了一些,穿过来更多的月光映在湖面,亮晶晶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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