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那情缘容易薄》苏炼魂

6、五 人间自是有情痴

　　夜色深沉，月光如水泄在当庭。

　　若萼和郑野坐在花亭中，对着石桌上盛满丰盛菜色的托盘，唉声叹气。若萼忽的站起来，伸手端起托盘，对郑野说，“不行，我还得去试一次，不能任小姐这样不吃不喝。”

　　郑野默默地点点头。看若萼身影远去，郑野的眉头亦不自觉皱了起来，小姐到武馆三天了，紧闭房门，不吃不喝，偏偏少主前几日才启程回渭北，虽然他在小姐到的时候就飞鸽传去了信，也不知道少主几天能赶回来。

　　房中一片漆黑，尘北只靠着窗外透出的微光判断着晨昏流转，她不想出门去，不想回裴记铁铺，不敢听不敢看路人或同情或嘲笑的言语和目光，她把自己困守在这个孤岛中，感觉自己快要僵硬。

　　在渭南，她是外祖最为疼宠的幼孙，在陆家，她是人人捧在手掌心里的三小姐，嫁与裴杭，虽然只有短短三天，可是裴杭对她亦是柔情如斯，关怀备至，而如今她却是成了裴杭心中最不想见到的人，这三年，她于绝望与希冀中苦苦挣扎，真的甚是疲乏。

　　正愣怔中，房外再次响起了轻微的脚步声，紧接着是若萼娇怯怯的唤声，“小姐，吃点东西吧，厨娘重新做好的。”

　　尘北挪了挪有些酸麻的腿脚，更靠近华床内侧，听若萼一声急过一声的呼唤，尘北无奈开口道，“我不饿，你端回去吧。”声音已经有点嘶哑，再不是往日的天籁之音。

　　若萼仍旧不死心，叩门声却只响了一半便没有动静了。尘北疲累地闭上眼睛，舒了一口气，却听到房门磕哒一声响，然后吱呀打开。

　　还未等尘北抬起头来，就被一个充满尘土气息的温暖怀抱包围，方才快马加鞭昼夜兼程自半途回转的边涤原紧紧地将尘北搂在怀中，轻轻道，“尘儿，涤原哥回来了。想哭就哭出来。”言语中无尽的心疼。

　　听到这熟悉暌违的声音，尘北放心地紧闭双目，倚靠在涤原怀中，泪水大滴大滴自眼角渗出来，紧咬住双唇，呜咽哭着哭出声音。双手紧紧抓住边涤原的胳膊，哭得气息难继。口中喃喃唤着，“表哥，我该怎么办？我要怎么办？”

　　涤原紧紧搂住尘北，鼻子也跟着发酸，自小，只有在最脆弱无助的时候，尘儿才会唤他表哥，似乎抓紧了那份血缘，才能让她安心依托。如今，尘儿柔弱伤怀如斯，他无法再眼看着心爱的尘儿受这般委屈。

　　月色静静笼罩在两人身上，两人紧紧相偎，别是一种深情。

　　一个月后，裴记铁铺焕然一新。终于要到了香燃与裴杭成亲的日子。同样晴好的月夜，空中一轮银盘冷冷注视着凡俗的喜怒哀乐。

　　尘北自边家营回到裴记铁铺已半月有余，每一日努力强装笑脸，虽然来来往往的人都能自她迷茫的目中看出悲戚，却也无人多说什么，生怕触及她最深最难愈合的伤口。

　　郡舫带儿子庚时来过铁铺几次，陪尘北在后院闲坐，两人拉些家常，闭口不提香燃与裴杭的婚事，看着郡舫亲切的笑脸，尘北抑制不住地想起远在渭北家中的大姐，乡愁袭来，渐渐寡言，无言时，郡舫便陪她默默坐着，院中便只剩了时儿的嬉闹声。

　　这日郡舫走后已是掌灯时分，尘北收拾好花亭上时儿抛洒的果屑，欲回房中休憩，路过裴杭房间的时候，仍旧是忍不住轻轻步到半阖的窗边，看见裴杭坐在雕花圆桌旁，手中是一卷翻开的书页，目光却静静地对着桌上一方素帕，独自微笑。

　　尘北看清，那素帕之上绣着生动的戏水鸳鸯，并蒂的莲花，想是香燃送给裴杭的吧。尘北看着裴杭面上的满足，心中对自己说，裴杭，只要你开心，那么我成全你们。

　　尘北低下头，掩去满脸落寞，一步一步在尘埃中开出花朵，行至西厢，推门而入，闭门的瞬间，尘北几乎要扑倒在妆镜前，嚎啕大哭，却硬生生忍住。他已经不爱她，不在乎她是否难过，那么她又难过给谁看，给谁心疼？

　　房中的裴杭听见飘乎乎远去的脚步声，抬头看到尘北瘦削的背影，俊朗的眉目间终于还是凝成歉疚，他这一生，注定辜负这个女子，只因为他一颗心都系与了香燃，即使他明知，这女子真真是他曾经八抬大轿娶进门的妻子，也怜惜她对他始终不离不弃，可他却，再无法把她放在心底最重要的位置。因为那个位置，已经有了香燃。初来岛上昏迷中的朝夕相伴，香燃于他是心安，更是希望和快乐，无从割舍。

　　裴杭叹了口气，起身，站到窗前，凝视着西厢紧阖的门窗，一片安静，她没有哭，竟是如此坚韧隐忍的女子，裴杭目中划过一丝欣赏，抬手闭上轩窗，明日就是大喜之日了，他要早些休息，不要误了吉时才好，至于尘北心中的委屈，他日后定会补偿。

　　天色熹微中，燕辰岛上喜乐阵阵，夹杂着鞭炮声，一身嫣红礼服头戴锦花满面喜色的裴杭骑着高头大马，于锣鼓铮然中自洛府接了新娘香燃，裴家铁铺正厅内，红烛高照，唱礼官喊过吉祥语，夫妻拜过天地，于众人恭贺声中，礼成。喜宴一开始，院中气氛更加热闹起来。

　　后院里，香燃独自坐在收拾成新房的裴杭房中，前院的笑语喧哗，声声入耳，她嘴角也不由扯出一抹笑意，经历这许多波折，最后的最后，她终于成了裴杭哥的妻子。

　　而门边似有轻轻的脚步声和喟叹，香燃犹豫着掀起面前的红盖头，看到着华贵红裳，梳着飞云髻，顶着翠冠的尘北倚靠在门口，那华贵，那清冷，浑然不似寻常人间女子，竟让她想起戏文中唱的广寒宫主。

　　尘北目光定定地看向香燃，目光没有丝毫怨恨和责怪，也没有欣喜与怜惜，只是一片空茫。

　　香燃却以为尘北必是心内忿恨，故意穿成这个样子以发泄心中委屈，慌忙自喜床上起身，小跑着到尘北身边，小意施礼道，“陆姐姐，啊，不，姐姐，今后香燃一定会侍奉好杭哥和姐姐。”这种妇道，自幼袭承，香燃并不觉得委屈。

　　香燃的曲意承欢没有换来尘北的笑靥如花，却眼见得尘北眼角蓦然地泛红，尘北握住香燃袖中微微颤抖的双手，扶她起身。香燃只感到触手处是一阵冰寒。

　　“香燃，从今往后，我把裴杭交给你了。”尘北勉强扯出一抹牵强的笑容，淡淡地对香燃说道。香燃惊疑看向尘北，却在此时听到铁铺外是一阵同样喧哗的喜乐声响起，而与此同时，微有酒意面色潮红的裴杭也自前院酒席上匆匆行来，怒意蓬勃。

　　尘北端正站好身子，一脸平静地望着双目圆睁的裴杭一步步靠近，冲到她身边，摇撼着她的肩膀吼道，“外面是怎么回事？”

　　尘北轻吐一口气，目光灼灼，从裴杭掌中，挣身出来，对裴杭言道，“陆家家训，子不得纳妾，婿不得再娶。如今，你已另娶，我必另嫁。这，是大哥的意思，亦是陆家上下的意思。”尘北缓缓低头，她唯独没有提及这是不是她的心意。

　　裴杭暴怒，“你为什么不早说？为什么现在突然要嫁？有此家训，你为何还要等到今天？”

　　他不知自己为何暴怒，为这场他期待已久的婚礼，还是她不曾预言的离开，这几年，他是早已习惯了看她温文尔雅的静立在家中一隅，微微笑着。

　　这情景，早已深植他脑海中，他无法给她类似对香燃的爱慕，却也无法承受她毅然决然的离开，男人都是这样自私的吧。

　　裴杭的无措与纠结，尘北看在眼里却只以为，他在意的，是她破坏了他期待许久的和香燃的婚礼吧。她的隐忍与付出，没有换来他的爱，却换来他的恨，那么离开，也是好的吧。

　　尘北微笑转身，清瘦的背影在裴杭和香燃面前勾出一抹怆然，“对不起，裴杭，请原谅我身为陆家人的骄傲。你可以漠视，可以无视，我却无法和别的女子共事一夫。原谅我无法践行十年之约，原谅我无法再自欺欺人把你当做当年的裴杭，原谅我不再是你的妻子。”

　　最后一字吐出，尘北已是泣不成声。从此后，不再是他裴杭的妻子。她，陆尘北，将嫁入边家，叙就那份从幼时便以为理所应当的姻缘。

　　不再理会身后香燃惊惶的呼唤着“姐姐”，和裴杭因难以承受的愤恨而粗重的呼吸声，尘北环佩如风，钗环脆响，一步步自亭廊过花亭，经几年来安身的西厢，穿后院的拱形小门，在前院众人惊讶的目光和窃窃私语声中，朝铁铺门外面容清朗，身姿英毅，着喜服，跨骏马的边涤原走去。

　　为了她的出嫁，渭北陆家和渭南边家不惜重金，在南翔郡请了最好的喜乐班子，签了最有名的轿场，订了最华贵的礼服，寻了最喜庆的傧相，差遣了如云的奴婢仆役，这样的隆重，这样的张扬，就为了让她从从容容走出裴杭的生命，开始自己的幸福。

　　裴记铁铺前，尘北双目微微含泪，唇角上扬，停在涤原身边。

　　边涤原微笑着为她盖上如丝的红纱，飘渺中，看不清她面上是笑容明朗，亦或是泪流满面。

　　尘北在边涤原和喜娘搀扶下小心翼翼坐了八抬喜轿，涤原利落翻身上了高头骏马，喜乐声重新响起，一行人转了方向，缓缓向边家营行去。一路彩屑飞洒，铜币叮当，当街的看客哄闹着贺喜，边俯身捡拾地上如雨落下的喜庆银钱。

　　这样的气派和华贵，将早晨那场热闹的婚礼生生比了下去，裴家铁铺的喜乐声变得单调喑哑，那喜宴也似乎了无滋味。一日两喜宴，让岛上人牢牢记住了裴记铁铺当日的喜庆与凄凉。

　　院中仍着吉服的裴杭静静呆立着，眼睁睁看着这个说了四年是自己妻子的温柔女子，顶了红纱，戴了凤冠，披了霞帔，着了红裳，在他的婚宴上，转身踏上了别家的喜轿。明知她是委屈，是报复，是要用这羞辱让他用余生牢记她，却连恨的力气都没有，心里却突然空洞了许多。

　　她一步步走出他的生命，将那扇心心相通的门死死关闭，而他无由追回。她给过他机会，给过他韶光，他却只顾了怨，只顾了恨，而如今，她毅然决然离去，他却突然会舍不得，舍不得她对他的柔情，亦舍不得她身上隐着的那段他一直拒绝的过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