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枫渔火对愁眠》柒小舟

53、五十三章

　　十年前，明珠长公主十二岁，生在宫中，她早就学会了同年纪不符的懂事和深沉。
　　月妃入宫、皇后失宠的时候，她才两岁，身边伺候的老嬷嬷总是会惋惜又怀念地说起，曾经皇帝和皇后是多么地宠爱她这个女儿，但那些事情明珠都没什么印象，她自记事起，便是一个不被任何人在意的存在了。

　　皇帝有了宠妃，有了皇子，便不在意她这个公主了。
　　皇后失了宠爱，又没有争宠的砝码，便不在意她这个女儿了。
　　宫人惯是会见风使舵的，皇帝和皇后都不在意，他们自然更加不会在意。

　　她对于这宫中的每一个人，皇帝、皇后，宫女、太监，都是可有可无的。

　　在这样的环境下，明珠很快就学会了一件事，那就是不要给别人找麻烦，她虽然可有可无，但身份毕竟尊贵，只要她不给别人找麻烦，也就没人给她找麻烦。
　　这样的生活虽然平淡又乏味，但明珠心里清楚，作为皇帝的女儿，还是一个不受宠的女儿，是不可能无喜无悲地安然过完一辈子的。
　　她一定会在将来的某一天，作为巩固皇权的工具，被指给一个素未谋面的男人，而这样的婚姻，大概率是不幸的，毕竟，有谁会在意一个工具呢。

　　十二岁的明珠已经能够平静地等待不幸的到来了，但她万万没有想到的时是，先于不幸到来的，竟是入骨相思。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明珠自己也说不上来，虽是情窦初开的年纪，但明珠自恃凉薄，从未想过自己真的会倾心于谁。
　　却原来，只是没遇见罢了。

　　君晏君先生，便是如明珠这般久居深宫的女子也听闻过这位先生的大才。
　　第一次相见，是在御花园。
　　准确来说，也并不算相见，因为君晏是并未瞧见她的。

　　那日，明珠只是如平常一样在御花园中闲逛，远远地瞧见有男子在宫中，她一向不愿惹麻烦，便绕了道，避免撞见，但也许这就是命运吧，她在离去前，鬼使神差地扭头看了一眼。
　　隔着御花园中的万紫千红，只这一眼，便望进了心里。

　　之后，明珠凡是听见有宫人在说君先生入宫了，便总是会出去转转，大部分时候是见不上的，偶尔能够碰到，她也依然是远远地就绕开了，再回头遥遥望上一眼。
　　真正意识到自己已是情根深种，是她突然冒出了一个念头，若是能够被指婚给君晏，那应该会幸福吧。

　　这个想法一出现，便一发不可收拾。
　　君晏是如今朝中风头无两的状元郎，皇帝若是要提拔，赐一门贵亲那是再正常不过。
　　而她虽不受宠，但确实是是当朝唯一的公主，皇帝亲封的明珠长公主，四海之内，还有谁家的女儿，能比她的身份更尊贵。

　　寂静的深潭突然间落入了一湾春水，荡漾开了层层涟漪。
　　曾经，明珠想起自己未来的婚姻，只会绝望又麻木，而如今，竟是满心欢喜地期盼了起来。

　　初一听见月妃暴毙身亡，明珠心里是没什么波澜的，只当这是一个小插曲，这宫里发生什么都不稀奇，死个人算什么，当然她也明白，真相肯定不止如此，但那又怎样呢？同她又没有什么关系。
　　直到第二天，有消息传来，君先生突发恶疾，皇帝大惊，连早朝都罢了，当即下旨，将所有当值的太医都派了去，务必要治好君先生。

　　几天后，派出去的太医陆陆续续地回宫了，同时也带回了君先生的近况，命是保住了，但人也废了，若是恢复的好，说不定还能偶尔下床走两步，不然……怕是只能一直卧病在床了。
　　皇帝听罢之后大恸，含泪免了君先生在朝中的职务，只留了太傅这一个闲称，并赐住京郊别院，命太医院院判为其调理身体，需要什么药材，只管从宫里拿。

　　这接连的噩耗让明珠慌乱了好一阵，但慢慢冷静下来后，她便开始思考，君先生正值年富力强，也从未听说有什么旧疾隐伤，何故会突然重病？
　　她瞬间便联想到了前一日死在宫中的月妃，也正是青春年华，不仅多年来独享圣宠，还有皇子傍身，如何说死便死了呢？
　　两件不寻常的事情接连发生，这其中必有联系！

　　明珠直觉她必须要搞清楚究竟发生了什么，她花了很长的时间，小心谨慎，步步为营，终于，获知了事情的真相。

　　“……自从当了太傅，先生便时不时地入宫教导恒王，在他最后一次入宫的时候，不慎将手帕落在了宫里，恰好被恒王捡到了，恒王见上面绣着他母妃最爱的白梅花，便拿了去给月妃看，月妃不知是会错了意，还是……总之，她竟将那张帕子收了起来。
　　“此事，被皇后宫中的宫人看见了，皇后得知后，便添油加醋地讲给了皇帝听，言辞间俱是在暗示月妃同先生之间有私情，甚至，她竟说起了月妃入宫那年，正与先生进京是同一年，而月妃，也正是在那一年怀上了恒王。
　　“皇后那会儿已然疯魔，皇帝一开始自是不信她说的话的，直到他那日去月妃的洛水轩，亲眼看见了月妃从怀里拿出那块帕子擦了擦汗，皇帝这个人，心思多的可怕，即便是有那万分之一的可能，他也不愿意放过。”

　　“之后，皇帝便派人，给先生府上送去了一碗毒药，和一句话，这药，要么他喝，要么，月妃喝。
　　“皇帝是宁肯弃了栋梁之臣，也没舍得动自己心爱的妃子，但皇后可不会这么想，她编造的那番说辞，不仅讲给了皇帝，还专门派人学给了月妃听。
　　“当晚，月妃便自裁于洛水轩中，以死明志，而先生，他竟然……也真的喝下了那碗毒药……”

　　那是一个初冬的夜晚，京城下了那年的第一场雪。
　　而明珠对于未来的，一切美好的憧憬，都在那个雪夜，戛然而止。
　　那场雪在她的心里一直下着，一直下着。

　　璎珞听完一切，满脸震惊，久久不能回神。
　　回忆完旧事，明珠长长叹了口气，道：“那帕子，本宫不要了，我写一封信，你去交给恒王吧。”
　　璎珞这才回神，也不敢多问，只低头应道：“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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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日，江眠带着宿醉的倦意，裹着被子晕头转向地坐了起来，好一会儿才清醒过来，打量了下周围。
　　很好，只有他一个人。

　　江眠气急败坏地砸了下床，拳头陷进柔软的锦被中，连个响也没听着。
　　他就不明白了，酒也醉了，床也上了，最后，为什么，依旧，无事发生！
　　甚至睡醒之后发现床上只有自己一个，连大被同眠都没捞着。

　　江眠昨晚是有点醉，但还不至于断片，好事是怎么被搅和了的，他可记得一清二楚，半点儿没忘。
　　说一针戳死那是气话，只不过，确实应该想个办法——

　　江眠尚在琢磨，门外屏风外便传来一道女声：“呀，公子可算是醒了。”
　　乍一听，江眠还以为是铃儿，隔着床帐一看，却见细条条的一道，明显比铃儿那小丫头片子高出一大截，看身形有些熟悉，一时半会儿却也想不起来是谁。

　　床帐外，离人善解人意道：“奴婢离人，先前也同公子见过的。”
　　江眠回想了下，的确是见过几面，恍然道：“啊，是你啊。”

　　离人暗自松了口气，今早铃儿来看过几回，这江公子都还睡着，她实在放心不下，才亲自过来，幸好这是醒了，若是再不醒，怕是得叫大夫。
　　见人似是还有倦意，离人便道：
　　“怀庄主出门前还留了话呢，让您醒了就去醉仙居找他，我看这都快晌午了，厨房里还温着雪梨汤，您若是要出门，不若先用些？”

　　江眠愣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怀庄主”叫的就是怀千山，怀老庄主去了，他这个当儿子的确实便是庄主了。
　　醉仙居是皇城中最大的酒楼，虽说是个正经吃饭的地方，但江眠听见“醉”这个字，本就有些发晕的脑袋更晕了，心说还是快去看看吧，怀千山别又喝醉了。
　　这么想着，他一把掀开被子下床，对离人道：“不用了，我这就出门。”

　　离人见他动作，上前将床帐挂起，一边挂一边笑着道：“殿下专门吩咐的呢，取了上赐的金丝燕窝，让一起炖着，说您爱吃甜的，还让多放些冰糖。”
　　江眠动作一顿，只觉得耳根发烫，小声道：“我什么时候……”
　　“算了，”江眠闭了闭眼，用力揉了下耳朵，道：“那有劳姑娘了。”

　　离人欠了欠身，恭敬道：“不敢，我叫人进来服侍公子。”
　　说罢便要退下，却又被江眠叫住。

　　“离人姑娘，我记得，你是这府上的管事吧。”
　　耳朵热是耳朵的事情，江公子脑子还是很冷静的，还能想起来问别的事儿。

　　离人颔首道：“承蒙殿下看得起，府中杂事确是奴婢操办。”
　　“那……”江眠捏了捏耳朵，道：“我有一事想问姑娘。”
　　“公子请问。”

　　江眠神色中带了点严肃，道：“敢问姑娘，你们府上的追远侍卫，可有婚配？”
　　离人顿了顿，如实道：“这倒不曾。”
　　江眠接着问：“那可有心上人？”

　　“这……”离人脸颊浮上淡淡的红晕。
　　还未开窗，屋里光线不好，江眠脑子里装着事儿，也没注意到。
　　离人低了低头，掩去一瞬的失态，轻声道：“这我就不好说了。”

　　江眠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对离人道：“我没别的事了，有劳姑娘了。”
　　“公子言重了。”

　　离人应声告退，出门后，才皱起眉。
　　好端端的，公子怎么会问起这种问题？
　　她可不会以为，江公子真就是单纯地关心追远呢，多半还是跟殿下有关。

　　只是过问起殿下身边下属的婚配，这倒像是……恒王妃该做的事情了。
　　思及此处，离人笑着摇了摇头，略一思索后，她觉得，这件事还是不用拿去叨扰殿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