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枫渔火对愁眠》柒小舟

30、三十章

　　小叶寺是真的不大，李烨跟着王子玟不过又往山上行了几十级台阶的距离，就已经绕过了寺庙后院的院墙。
　　令人意外的是，再往上行了一段路，柳暗花明，居然又是一处美轮美奂的庭院，清澈的山间小溪穿庭而过，仔细一看，溪边已经摆好了。
　　院中此时已聚集了不少人，原本还算热闹的庭院在王子玟到来之后，诡异地陷入了片刻的寂静，不过很快，便有人走上前来，道：“王公子，可让我们好等啊。”
　　这一句话像是落入池水中的一枚石子，顷刻便激起了层层水纹，周围的人立刻接上话头，起哄道：
　　“流觞曲水飞花令，等着你来当这令主呢！”
　　“正是正是，我们坐席都摆好了，就等着你来呢！”
　　“哈哈，王公子不来，这登高会总觉得缺了些什么！”

　　李烨沉默地听着众人你一言我一句的吹捧，他记忆中也不乏类似的场景，只不过那时，他才是其中的主角。
　　李烨从中品出一些味道来，在金陵，众星捧月的王公子，才是货真价实的太子爷。

　　“诸位久等，久等，我先自罚一杯！”
　　王子玟抬脚便往最高处的凉亭走去，人群自动为他让开一条通道，李烨犹豫片刻，跟了上去，王子玟刚走了两步便回头，看见身后的人主动跟了上来，微微一笑，继续往前走去。

　　王子玟一就位，方才还在分散在庭院各处的人也纷纷沿着溪边落座。
　　而李烨，则是被王子玟招呼着坐在了他身侧的席位上，刚一坐下，王子玟便借着拿酒杯的动作靠了过来，在李烨耳边低声道：“一直不见你说话，这里头你一个认识的都没有？”

　　李烨闻言，心中咯噔一响，脑子已经飞速转了起来。
　　王子玟问这话是何意？这些人里，他应该有认识的？虽是问句，但李烨立马领悟了其言下之意，今日聚集在此处的人都同他有着一个共同点，若是这样，那最可能的答案便是，现场受邀而来的所有人，都是和自己一样的“客人”。
　　思及此处，王子玟此举的用意已经呼之欲出了，那便是对李烨的又一次试探，如果李烨真是远赴金陵赶考的富家公子，那么对一同入考场的其余考生，不该一点儿印象都没有。

　　李烨在脑中飞快得出结论，神色坦然道：“其中有几位倒是看着面熟，但在下初来乍到，也就跟王兄投缘，其他人还真是没甚交集。”
　　说着，他还特意抬眼看了看，视线在几人身上略作了停顿，都是既参加了今年秋闱，又是六艺坊常客的几位。

　　王子玟对这个反应似乎很是满意，脸上的笑意都真切了几分，他拿过酒杯，给自己倒了杯酒，在众人的笑闹声中起身，一饮而尽，然后高声道：
　　“在坐的诸位，都是青年才俊，学富五车，今日相聚在此，寻常飞花令未免无趣，我提议，每人取最近做的一篇文章的前四字，对令时，需以这四字为首作藏头诗。”

　　听完这奇怪的行令要求，李烨忍不住轻挑了下眉头，而现场在座的才俊们一听这话，却是纷纷应和道：

　　“这个好，这个好！”
　　“不错不错，就是这样才有意思！”
　　“要不说是王公子呢，主意就是多啊！”
　　……

　　午后，阴沉了半日的天幕终于落下了细密的小雨，香叶山也被笼上了一层薄雾，早上还算热闹的小叶寺，此时也只见诵经的僧人。
　　寺中，一个小和尚脱下僧袍，换上俗家的打扮，披上蓑衣，戴上斗笠，光溜溜的脑袋被遮了个严严实实，看上去跟普通农户没有半点区别。
　　小和尚穿戴严实，拿起床边的一个信封，仔仔细细地揣进怀里，贴着里衣放好，然后推开门，探出头左右看了看，随后压低帽檐，埋首穿过雨幕，悄悄地从后院的小门走了出去。

　　傍晚，考场内的阅卷官们结束了白日里的工作，纷纷回到各自的住处。
　　能被请来阅卷的，都是德高望重的前辈，食住敷衍不得，厨房还专门请了糕点师傅，每日餐后都会给各位前辈送上各式花样的点心。
　　这日，送餐的小厮照旧拎着食盒逐个房间敲门，一切看似如常，殊不知，关上门后，屋内的人打开食盒，拿起点心，不急着吃，却将糕点翻了个个儿，借着烛火，却见那糕点底下密密麻麻地绘满了红字。
　　若有白日里香叶山上那场隐蔽聚会的参与者在场，一眼便能认出，这就是当时飞花令时众人所对诗文的每句前四字。

　　入夜，小厮提着灯笼，又挨个房间走过去，收走放在门口的食盒。
　　考场内规制严格，为了少生事端，下人也是能精简就精简，小厮天不亮就爬起来，从早忙活到晚，这时候也是上下眼皮直打架。
　　拎上摞在一起的食盒，小厮打了个哈欠，眯瞪着眼往厨房走去。

　　这个点儿，厨房的人早就休息了，小厮走到门口，正准备放下手上的东西开门，谁聊厨房门吱啦一声直接从里被打开了，接着，小厮只觉得一股大力从前方袭来，他被撞地“哎哟”一声，直接一个屁股蹲坐在了地上，食盒没拿稳，也摔了，没吃完的糕点撒了一地，幸好灯笼还紧紧地攥在他手上，

　　“啊呀！没事吧没事吧，我看看，摔坏了没有啊？”
　　熟悉的声音传来，小厮松了口气，抬头一看，原来是厨房里打下手的大婶，方才该是大婶出来的时候没注意到门外还有个人，才跟小厮撞上了，大婶虽是女流之辈，但是膀大腰圆，性格爽朗，干起挑水生火这种粗活来比男子还利索，所以小厮摔地龇牙咧嘴，大婶却一点儿事儿没有。
　　小厮揉着屁股从地上爬起来，道：“这么晚了，婶儿你怎么还在呀？”

　　大婶跟拎小鸡崽似的拉过小厮，厚实地手掌在他沾了灰的衣服后摆上一整拍，边拍边说：“我要走的时候发现水缸见底儿了，趁着这会儿凉快，干脆一次给它挑满了！”
　　小厮刚受到重创的屁股被大婶毫不留情地糊了一巴掌，他倒吸一口凉气，连忙跟大婶拉开距离，道：“那婶儿你快回去休息吧，你们明儿三更天就得起是不？”
　　说着，小厮把灯笼往地上一放，蹲下来开始收拾散落一地的食盒和糕点。

　　“嗨，不急这一时半刻的，婶儿帮你一块收拾。”
　　“啊？不——”
　　不等小厮说什么，大婶就两步上前，袖子一撸帮着小厮一块儿收拾了起来。

　　看着动作麻利的大婶，小厮把没说完的话咽回了肚子里，道：“那谢谢婶儿了。”
　　散落的盒子很快被落摞一起，大婶皱眉看着地上已经滚了灰尘的糕点，问道：“这些都要扔了是不？”
　　小厮连忙伸手挡在地上的糕点上，道：“是是是，都脏了，我来收拾就好，婶儿你先回去吧。”

　　就着灯笼散发的朦胧光线，大婶又心疼地看了眼地上的糕点，道：“这读书人吃的就是精细啊，白面饼子上头都得画上花。”
　　小厮心头咯噔一声，想起某位大人物对自己的叮嘱，一瞬间后背冷汗都出来了，不过他马上便反应过来，大婶是不识字的，而且……这都是吃剩下的糕点了，房间里的那些大人们，想必做事定是比他一个小厮要周全的多。
　　思及此处，他扯了下嘴角，再次催促道：“婶儿你快回去吧，我拿个苕帚一扫就好，扫完我也回去了。”

　　“成，婶儿进去给你拿苕帚。”
　　大婶拎起叠好的食盒，转身往厨房走去，边走还边嘀咕：“唉，多好的面啊。”

　　小厮跪坐在地上，匆忙地翻看了一下地上散落的糕点，确实就是普通的点心，他这才长出一口气。
　　却不知道，进到漆黑的厨房中的大婶将食盒放下后，飞快地掀起盒盖，将盒中用来垫糕点的蜡纸抽了出来，她拿了好几张，全都藏在围裙下面收好，然后才拿了苕帚往外走去。

　　……
　　月上枝头，金陵药庄内，李烨接过追远递来的一叠蜡纸，将油灯挑亮，从蜡纸中抽出一张来，透过烛光仔细查看，果不其然在上面发现了隐约的红字。
　　李烨放下手中的蜡纸，对追远道：“拿回去仔细辨认，把上面的内容都拓下来。”

　　“是。”
　　追远将蜡纸收好，道：“多亏晚上光线不好，不然估计他们早就发现了蜡纸上有红字的残留。”

　　李烨淡淡道：“亏心事情，还是得黑灯瞎火地做才好。”
　　追远没忍住嗤笑一声。

　　李烨又道：“让云婶尽快脱身吧，给她一笔钱，走得越远越好。”
　　追远道了声“是”，翻窗而出，很快消失在了夜色中。

　　李烨站在窗前，望着漆黑地夜色出了会儿神，直到身后传来开门的声音。
　　他有些无奈地勾了勾嘴角，一回头，果然，江眠正面无表情地靠着门框，见他看过来，冷声道：“下回告诉追远侍卫，都是熟人了，其实不必走窗。”

　　李烨一挑眉，问道：“你跟追远很熟？”
　　江眠无言，心说今天不是你让他跟了我一路么？

　　此时，已经行至山庄外的追远侍卫在夜风中打了个喷嚏，他下意识掏出了手帕，借着月光，能看见手帕一角绣了两朵素雅的莲花，向来雷厉风行的追远侍卫不知为何突然停下了脚步，站在原地发了一会儿呆，然后又把手帕给揣了回去，抬手在袖子上蹭了蹭鼻子，继续赶路。

　　房间里，江眠反手把门带上，道：“你接近王子玟的目的，都达到了吧？”
　　李烨思索片刻，点了点头，道：“差不多。”

　　江眠又道：“他今日还邀你一同去看灯会。”

　　灯会？李烨愣了片刻，想起来确实是有这么回事，今日下了香叶山，两人分别之时，王子玟提了一嘴三日后的灯会，似乎是金陵的什么传统。
　　李烨心想，三日后王子玟是不是还有这个闲情逸致逛灯会还难说呢，于是他道：“再说吧，总归我当时也没应下。”

　　江眠听了这话，嘴角立马耷拉了下来，道：“你还想应下？”

　　李烨被问得一愣，无奈笑了笑，从善如流道：“我明日差人去一趟，找个理由拒了他。”
　　说罢，生怕江眠又扯出些什么歪道理，他还补充道：“灯会罢了，我也并不很感兴趣。”

　　谁料此话一出，江眠一张小脸更黑了，他抿着嘴，沉默片刻，道：“我想去。”

　　这回轮到李烨沉默了，他张了张嘴，最后还是没忍住笑了出来：“好啊，我陪你去。”
　　至于后续的计划，反正早一天晚一天，大差不差。

　　江眠看着这人眼中的笑意，嘴角抿地更紧了，什么也没说，转身便推门而出，接着又反手将门甩上。
　　平静的夜色被“哐啷”一声关门声打破，惊起矮树上的两三只麻雀，但很快便归于寂静，而一同消散在黑夜中的，还有匆匆行远之人，耳根染上的红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