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天火石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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寺中遭劫，晴明不愿再劳烦众僧人，当夜便与博雅共宿一室。禅房里是一张连墙搭就的硬木大床，并排铺着两套被褥，粗布素染，不华贵却也厚实，折腾了大半夜，博雅再熬不住，顾不得想其他，沾了枕头没多久便沉沉睡去。
起床时，已是日上三竿。博雅自床上坐起，舒舒手臂，身上略有酸涩之感。见身旁晴明还未醒来，忙又躺下，却再睡不着，侧身看去，晴明眉目舒展，呼吸平稳，睡的正酣，博雅见他眼下隐隐印着一圈青色的淡痕，知他夜里也未曾睡的安稳，想起昨晚种种，心中不解加上替寺中众僧人担忧，一时间也理不清头绪。
辗转几回，又将视线落在晴明身上，看见被子外露出半支胳膊，悄悄起身，轻轻的把好友的手臂放回褥里，收回手时闻到一股淡淡香味，博雅又复躺好，心想这不像是晴明平日里熏衣所用香料，比花香沉，比麝香清，许是种草木香，想着想着，不自觉又探过身去，欲辨个清楚。
身边一阵窸窸窣窣，晴明应声醒来。见好友忽然睁了眼，博雅忙正了身子，“嗯……，可是我吵了你。”晴明初醒，也没留意到他脸上的局促之意，只哑哑地说了声“没”，又阖了眼，定了定心神，过了会儿，这才起身坐好，脸上已复平日从容淡定的神情，问起博雅，“睡得如何？这里比不得王府罢。”
“还好，就是床铺硬了些，被子重了些。”博雅答的倒是老实。
听了这话，晴明不禁莞尔，望向窗外，看日头已经升得很高，知是时候不早，说道，“不知何时朝廷会派来人，先起来罢。”
更衣时，博雅忽然冒出一句，“可是白檀香？”晴明停了手上动作，不知他所言何物，博雅接着说，“晴明袖口上沾染的，可是白檀香？”晴明微微一笑，稍做沉吟，答道，“那是定香。”
“定香？”
“《六祖坛经》有写，亲诸善恶境相，自心不乱，名定香。是说若是一人能处变不惊，遇事能有一颗平常心，冷静对待，身上自然就会散出定香的味道。”说罢，晴明凑到博雅身前，装模作样的闻了闻，说道，“奇怪，博雅身上怎么没有？”
博雅脸上一红，知道晴明是暗指他昨晚言行多有冒失，讪讪笑了几声，“原来是定香，挺好闻的。”顿了顿，又接着说道，“反正我们两个常在一处，你身上有了，我也不用有了罢。”“噢……”晴明故意拖长了声音，博雅正尴尬时，只听咯吱一声，屋门开了，却是阿贵一早安排的两个小厮进来伺候洗漱，倒刚好替博雅解了围。
简单用了些清粥小菜后，阿贵过来请安，带了消息说寺里才接了圣旨，皇上知晓了此事，早朝时却没说分明，只下旨让取了石头先到宫中验作一番，估计下午便会有官员过来。晴明又问现在寺里状况如何，阿贵答道，今天是海竺郡主来礼佛还愿的日子，智德住持借此缘由谢绝了其他香客来访。
“海竺郡主，她已在寺中了么？”博雅在一旁插口问道。
“回小王爷，郡主还不曾到达，许是还在路上。”
这海竺郡主是当朝长公主月泉的独女，即是博雅的姑舅表妹，月泉公主的驸马原是霆远大将军晋东稷的二儿子晋桐，于多年前的一场攘夷之争中战死沙场，皇上怜惜海竺自幼丧父，便早早赐了封号。博雅与这表妹年纪相仿，自小就玩在一处，懂事后又怜她孤苦，心里待她自然比其他姊妹亲厚许多。听得海竺要来进香，便动了心思想见见她。
看出博雅的意思，兄妹叙旧倒是无妨，可眼下这桩事情，晴明却不想让外人知晓博雅也参与其中，让阿贵先行退下，不说话，只对着博雅一阵轻笑。博雅不明就里，问道，“晴明又笑什么？”晴明用扇子半遮住脸，慢悠悠的说道，“只是想起一个典故罢。”
“什么典故？”
“金屋藏娇。”
“金屋藏娇？”博雅喃喃的念了几声，忽然想到了什么一样，霎时涨红了脸，开口道，“我和海竺，我们只是……只是兄妹之情。”
晴明却是不理会他的样子，继续含笑问道，“那过会儿，博雅不去见见表妹么？”
“不去，嗯……”好半天，博雅才支支吾吾说出一个理由，“被人看见多有不便。”
晴明见他窘的紧，笑过一阵子，便不再调侃他，两人在屋中又闲谈了会儿，吃了几口淡茶，在院子左右逛了逛。
阿贵得力，昨夜狼藉的景象已全然不见，寺中临墙立着几株参天的古松，虬然苍劲，僧人诵经之声和着偶然传来的钟鸣回荡在院子里，组成一幅肃穆祥和之象。
晌午时分，闻得大殿方向一阵喧嚣，知是朝廷遣来的官员到了，晴明便与博雅先行来到藏经阁内，攀着楼梯上了二楼，隐在暗处，留心着下面的动静。
不多会儿，便见屋内涌进一群人，有官兵打扮的，也有寺里僧人，还跟着阿贵和几个工匠，为首的是一中年男子，身着紫色蟒袍，文饰华贵，腰间错金腰带，脚踩杂色鹿皮黑靴，走起路来囔然有声，剑眉星目，气宇轩昂。
博雅见了此人颇为惊讶，只道圣上随便派了人下来，却没想到来的竟会是这样的大人物，伏在晴明耳边悄声说道，“是六王叔。”晴明闻言，心下也是一凛，却仍是不动声色。
如今的朝野是两相制衡的形势，为首的人物便是太子与这位六王爷。按照古例，当朝太子乃是皇上的长子，王皇后所生，而这嘉明王爷的母亲则是皇上最为宠爱的贺兰妃。除去儿女情长，这自古以来后宫宠辱便多是与外戚势力大小息息相关，这两大家族均是势力庞大，皇后一派，国丈王逸是三朝重臣，桃李遍地，学生门客多在吏部掌有实权；贺兰氏一族则是靠战功显赫稳踞朝堂。
贺兰妃的嫡亲哥哥，也就是嘉明王爷的舅舅贺兰曦，手握十万兵权，常年戍守西南边陲，抵御外犯。单凭这一点，便足已使皇上对嘉明另眼看待，加之他本人亦是才华横溢，文韬武略。如今的朝廷，但凡有些眼光的官员都会看出，若非圣上有意，也不会有拥护嘉明王的一派日渐坐大的情形。
嘉明王身侧立着一位少女，肤若凝脂，目含秋水，削肩细腰，不胜怯弱，穿着素白缀墨绉纱锦袄，披着厚厚的玄色毛毡斗篷，虽是初秋，却是一身冬日的打扮，正是博雅的表妹海竺郡主。
刚入秋时，月泉公主染了恶疾，难以医治，海竺戒斋数日到慈安寺为母亲祈福，如今长公主病情有所缓和，她便又来到这里进香还愿，恭谢菩萨佑她母亲康复。
月泉公主也是贺兰妃所生，嘉明王爷即为海竺的嫡亲舅舅，关系自然是非同寻常。海竺在寺里刚刚礼佛完毕，便遇见嘉明王爷奉旨前来查访这天火石，一来是亲近，再有也是好奇，海竺便也跟着到了这藏经阁内。
经过连夜打扫，阁中已非昨日那般凌乱不堪，只是落石之处，仍是让人见了难免动容。
智德大师在一旁躬身说道，“王爷，这便是昨日从天而坠的火石。”
圣意难测，早朝时候皇上对此事并没有明确表态，嘉明知道自己此时也须得谨言慎行，仔细端详一番，见这石头倒也并无特殊之处，便下命左右将其收好，等下带进宫中面呈圣上。
这时却听智德又说道，“这巨石乃天降之物，来路非凡，还请王爷允许老纳诵上一卷《金光明经》，也好消去煞气，以免届时惊了圣驾。”
嘉明王爷想想并无不妥，只道这住持想在自己面前做做样子，以示忠君，也乐得顺水推舟，便略一点头，说道，“那就有劳大师了。”
一旁早有小沙弥备好笔墨，智德大师拿起笔，饱沾朱色墨汁，走入坑中，在那巨石头上写下，“南无阿弥陀佛”，六字真言，接着率众僧人站成一列，双手合什，齐颂经书。
“夫灵心绝待。泯万物而独存。妙行难思。诸缘普现。则实际理地。虽不受于一毫。而事相门中。不舍于一法……”
经阁内一片肃穆，嘉明王爷神色淡定，能看出并未在细听这经文，不过也不曾露出不耐之色，而一旁海竺郡主却是低眉颔首，美目半阖，口中喃喃有辞，却似在随这一众僧人背诵这段经文。
然而令人诧异的是，还不过半柱香功夫，那石上所写的六个字竟冒出一缕青烟，自己燃了起来，旁观的众人不禁惊呼出声，一干僧人也骇然停口。
先是这石上字迹燃起，接着是整块石头都着起来，赤色的火焰灼灼，放出白烟袅袅，不多时，整个藏经阁内便弥漫着一股沉静的香气，这味道仿若有惑人入仙境的功效，一时间众人皆是一幅神情恍惚，目光迷离的样子。
这香气下沉，并没有多少飘到上空，躲在楼上的两人倒是不曾受此影响，只是博雅觉得这味道似曾相识，想着想着，脱口而出，“这不是……”
晴明急忙转过脸，用手指抵在唇边，作了个噤声的手势，博雅忙闭上嘴巴，两人继续关注楼下的动静。
那石头不多久便燃烧殆尽，香气也慢慢淡了去，众人如梦初醒，这嘉明王爷是最先缓过神来的一个，而他却并未如常人一般把视线投在那石头上，反倒是侧目扫视一周，细细察看了众人的反应，留意到这一点，晴明暗叹此人果真是不简单。
灰烬里隐约露出金光，嘉明命人取来验看，竟是巴掌大小的一方金块。
这金块形状怪异，也辨不出具体模样，众人围观过来，只啧啧称奇，却说不出个所以然。
阿贵在人群里猛一击掌，幡然醒悟一般，“哎呀！这是佛祖显灵啊！”如石惊浪，身边众人也都纷纷开口道，“真是，佛祖显灵啊！”
一直沉默不语的海竺此时也抬起头来，脸庞因为激动泛着潮红，盯着那金块看了半响，开口说道，“舅舅，你细细看，这金坯，分明是尊横卧的菩萨模样，这是佛祖佑我天朝，预示皇上万里江山千秋永盛的吉兆！”
她说出这番话时，眼中竟似有盈盈泪光，语毕，双手合什，心里默默祷告，“神灵在上，真是能诚心感佛，海竺愿广结善缘，只求菩萨佑我母亲早日康复。”
嘉明听了海竺这番话，也点头称是，“嗯，真是吉兆，我这就回宫秉明圣上。”又笑着对智德说道，“定是你这慈安寺经年布道授业，功德无量，才感得上天降此奇石，嘉许明君，抚慰民心。”
智德方丈稽首说道，“阿弥陀佛，当今天子圣明，福泽天下，实属吾等幸事！”这一句，又引得一干人等纷纷称颂天子圣明，嘉明王爷又赞了智德几句，转了话题，打量了一下这藏经阁，问道，“此楼可是正在修缮，不知是谁家接的工程。”阿贵出列躬身一拜，“回王爷，是九重斋担的买卖。”嘉明王爷上下打量了他一番，点点头，说了句“不错。”
走至门口的时候，嘉明停了脚步，又回头环视一番，悠悠叹道，“刚才的味道清沁心脾，不愧是天上才有的异香，人间怕是难得几回闻。”
海竺郡主盈盈笑道，“舅舅说的是，这会儿我也觉得神清气爽，能得此神佑，看来我们也都是有佛缘的人。”
嘉明低头看了侄女一眼，见海竺满脸虔诚，笑了笑未再多言，只随手掸去她肩上的几许浮尘，便率众离开了。
待得阁内再无外人，晴明回身用扇子轻轻的敲了敲博雅的肩，见他还是如坠雾里的样子，笑道“戏都散场了，博雅还不走么？”
作者有话说
第6章 天火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