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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天火石(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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笑声渐歇,晴明替自己与博雅杯中各自斟满酒,笑道,“这三个月,功夫倒是精进了。”博雅心中欢喜,正待说什么,又听晴明接着说,“看来,博雅世子确实是整日,无所事事啊。”后几个字,说的一字一顿,放了酒杯,只定定的看着好友。博雅面色略显尴尬,不由自主的轻咳几声,“嗯……说起来,也不是很闲的,圣上六十大寿,还有秋猎,都是折腾人的事件呢。”晴明也不置可否,只是慢悠悠的“哦”了一声,博雅更觉得面上挂不住,“这阵子,还修改了几首古谱,颇是费了番功夫呢。”却是声音越来越低,边说着边留心着晴明的神色。晴明仍是不动声色,只顾喝酒。博雅心急,说道,“刚到了就考我功课,书院的夫子也没你这般严厉,哎,你又不是不知道我,那朝堂上的是非……那朝堂上的是非,只听着便昏了,哎……”博雅又是辩解又是哀怨的可怜样子实是有趣,晴明忍不得,轻笑出声。博雅见了,胸中开朗,心思脱口而出,“那王爷也没什么好做得,怎么比得上在你这里喝酒自在,我以后便和晴明一起做个江湖人罢。”
“说的倒是轻巧呢。”酒杯空了,晴明也不续,只来回把玩着。半响,沉声说到,“博雅,各人有各人的命数,你,生来就是要做王爷的。”说话时,也不抬头,眼睛仍然是盯着那白瓷酒杯,杯上的釉色沾了酒,颜色润润的。
博雅也噤声,颇有些无奈的思量,官爵,本该是象征尊贵无比的身份,对自己却是挣脱不得的枷锁呢。
晴明先换了话题,缓声问道,“来的路上,吹的是《鹧鸪飞》吧,嗯,中板那段是最佳啊。”“嗄,是那首,是湘地的民曲了,年前得的谱子,我稍做了改动,晴明听来如何?”谈到笛子,博雅倒是一扫刚才的郁郁之情,转眼间脸上又是神采飞扬。晴明略一沉吟,“嗯,实指和虚指的颤音都拿捏的到位。滑音也过渡的自然呢。”
“呵呵,路上吹的你总听的不真切,我再奏一次与你听。”说罢,博雅便兴冲冲拿出了笛子,坐定,径自吹起来。
晴明也不再说话,半闭上眼睛,却是心头百感交集,恍惚间,身非此身,幕幕过往,流水样滑过眼前,而不变的,却始终是身边的这个人,这样的场景,多少次了,早就数不清了罢,却是每次都这样让人沉醉呢。
一个调高的颤音之后,一曲终了。
这鹧鸪,本是自古以来便传说着不能高飞的鸟,曲子美则美矣,终究只是个愿吧,果然,有些事不该想太多,本是欢欣的曲子却又伤怀,暗暗笑了自己一回,晴明理去凌乱的思绪,再睁开眼,仍是含着笑意,赞叹道,“博雅的曲子里,真是可以看见鹧鸪飞翔的样子啊。”
博雅听了,自是受用,又道,“倒是多亏了你教我练的那调整内息的法子,每晚练着入睡,第二天便觉得神清气爽,几月下来,更是觉得吹笛时底气比往日要足的多了。”晴明笑着说,“那法子就是专给你这样初学者练习的,你喜欢就好,再过些时日等火候差不多了,我再找本精深的给你。”
往后两人也没再说什么严肃的话题,只由着博雅讲起京城内的大小轶事,晴明偶而应和着,饮酒谈心,着实惬意。
话间博雅提起,“晴明上次给我的那只可以射出钉子的扳指,秋猎的时候还真派了用场呢,两人来高的一只黑熊,也不经那一钉子呢,不过我一时手慌,补射出去的箭却是偏了,恰好六王爷在身边,一箭中的,倒也没人疑心我使了巧呢。”带着几分侥幸的语气。
晴明送往嘴边的酒杯一滞,握着杯子的手指微有些泛白,却是随即应着博雅笑起来,“那说起来,倒是让嘉明王爷占了便宜呢,好大一件功劳罢。”顿了顿,又说道,“只是这秋猎向来只是做做样子,放进去黑熊这样的猛兽,是猎场的失职吧。”
“嗯,太子爷当时也这样说呢,声色俱厉的要追究下去,可到底也没出什么事,许是一时疏忽罢,何苦又牵扯那么多,只是我说这话,肯听的人倒是少的,不过六王爷宅心仁厚,替那主事求了情,皇上才没有重办。”
“噢,是这样啊。”晴明低低应了句,又问起来,“那扳指里银钉数目有限,可带在身上?去后宅替你续上几枚吧。”说罢也不待博雅答话,扳了机关,收了酒具。博雅边穿着靴子边说到,“自是带在身上的,还有盛银针的匣子,装火药的弹子,放烟雾的珠子,施迷香的蜡烛,还有哨子,手镜,木笔,打火的折子,防蚊虫的香囊,我也说不清了,不过都带着呢。”听着博雅把随手给的小玩意活像献宝似的一样一样数出来,晴明止不住笑意,“还知道是防蚊虫的香囊,这时节还带着做什么,挑防身的几样带着就好,你也不怕累赘。”
“不累赘,晴明做的物件都是精致小巧,方便的很呢。那香囊的味道清新提神,听夫子讲烦了就拿出来闻闻,省得打了瞌睡又被唠叨,就随身带着了。”能把听夫子讲课打瞌睡这样的事情毫不在意的讲出来的王爷,除了博雅也少见了,晴明知道那香囊里分明是刻意添了宁神安眠的艾草甘菊,看博雅说的一本正经,却也没有说破。
谈笑间出了主屋,这才觉察天色已晚,秋日黄昏,多少有些苍凉意味。蜜虫捧着一件披风候在门口,博雅见了赞道,“还是蜜虫贴心。”晴明瞄了眼那披风,说,“是去后宅,几步而已,不用穿了。”蜜虫却是不依,柔声道“公子平日里尽是记挂着别人的身子,自己却忘了刚从热屋子里出来最容易着凉么。若是怕污了这衣衫,到了后宅再换就是。”又笑盈盈看了博雅一眼,接着说“也算不辜负人家的一番心意。”博雅这才认出这件披风正是月前自己遣人送给晴明的紫貂鹤氅裘,忙说,“蜜虫说的是,过去了再换罢。”说着伸手取过披风,罩在晴明身上。晴明也没再推托,只是对着蜜虫笑道,“全家上下,倒是数你最会做人。”蜜虫微一颔首,笑着回话,“公子谬赞。天色不早了,我这就去吩咐厨房准备晚膳,还请两位莫要又谈的忘了时辰。”
主屋后正对着的是晴明的书房和寝室,东西侧是两间客房,再外围是家丁仆役的住处;径直越过书房,是一片不大的园子,种着各色奇花异草,还有不小的一间花房专门养着畏寒的品种;园子尽头种的是密密的青竹,竹林里隐着一间别致的独门小院,便是晴明所谓的后宅。
青砖乌瓦,这院子看上去和时下的民居倒也并无两样,却是晴明用来放置平时收罗的奇异物件以及制作各类药石暗器的所在,两人来至院门前,漆花的两扇门紧紧闭着,博雅知道好友用了不少心思在这里,稍有不慎就不知要中些什么机关,倒是不敢造次,只站在晴明身后等着,晴明拾阶而上,按着顺序踏在不同的砖块上,站定,眼前的大门缓缓开启,廊前的两盏灯笼也啪的一声燃了起来,博雅这才跟上,走进院落,身后大门又自动合上。院子里随意的长着些花草,再无其他装饰,中坐落着一间青石小屋,模样上仍是毫无出奇之处,两人一前一后进到屋内,虽不过是几步路的功夫,晴明却已是暗地里解了几道开关。这石屋外边看上去不大,内部却是格局分明,正对着大门的是前厅,左右两间侧室,分别供人休息和用餐,往后是七个小间,门上分别提着丹房、药室、艺轩、工坊、水肆、书阁、杂库、各自有各自的用处。
先至侧厅,晴明解了鹤氅裘收好,将原本只是随意披着的外衣系好扣子紧上腰带,又打开一旁的桦木立柜,取出两件厚实的深蓝色棉布袍子,正要递给博雅一件,却见他对着屋角立着的整装镜左右照个不停,笑道,“王爷什么时候也学会顾影自怜了么?”博雅笑着接过袍子,眼睛却不离开镜子,“你给的手镜只够照出脸孔,难得可以照见全身的。”“别光顾着照,上次教你的,这镜面是什么制成,可还记得。”边说着,晴明取出根紫檀木的簪子,用手拿着在脑后轻轻的挥动几下,一头披散的头发便结成了个利落的髻。
“记得的,这镜面是玻璃制的,这玻璃是由石灰石、石英砂、苏打混合烧制而成。”博雅又说“这万物变换之学比那朝廷上的纷争也有趣的多。前阵子,我还寻得了一本晋朝葛洪的《抱朴子》,听人说里边写了丹砂和水银变化。”晴明接口道,“《抱朴子-内篇》里有记载‘丹砂烧之成水银,积变又还成丹砂’。”“哦,这倒是什么道理在其中?”博雅也已穿好外袍,两人边说着边往后堂的小间走去。“这丹砂本就是水银与硫磺结合而成之物,这句讲的是,丹砂遇热,其中硫磺化做蒸气,不为肉眼所见,便只剩水银;而水银再遇硫磺又回复合成丹砂。”“噢,是这样。”“这丹砂我在药室里放了一些,续完银钉拿出来给你认认罢。”“那甚好,也拿出一点如书中所说烧来看看,我也好知道是如何变化的。”博雅兴致冲冲,晴明却摇摇头“这水银虽看似美丽,却是有毒的,这变化你只知道就好,不看也罢。”博雅却仍是不甘,一心想亲眼见见,“这水银却是毒在哪里?”
晴明回头,眉眼弯如新月,含笑说,“这水银遇热成了蒸气,最易淤积于人脑之中,无法可解,这人若是中了水银之毒,重者毙命,就算是只是微量,这症状么也有头痛、疲乏、焦躁、郁郁、失眠、手震、脚肿、口齿不清、步态不稳、四肢麻痹、全身痉挛……”“好了、好了,我不看就是。”虽然听起来并没有想象里那么骇人,可也够让博雅觉着浑身不自在了,晴明却仍是不停,“若是孕妇吸入水银蒸气,会产下畸胎;若是小儿么……”卖关子一样截住话头,博雅最受不得好友这样吊胃口,“若是小儿又会怎样?”“若是小儿,便和世子类似的症状,但凡听夫子讲课或是读书写字都会头痛难耐呀。”“嗄,竟有这样的症状。”博雅隐隐觉得这话里有古怪,却又说不上来,只见好友在一旁笑的得意,知道自己是又被戏弄了,有些气却是无奈的说,“晴明……”
艺轩是晴明制作各式暗器的所在,屋子当中是汉白玉制的一方石桌,棚顶四壁满是散发着乳白色光华的灯饰,映得屋内亮若白昼。晴明自怀里拿出一付剪裁贴合的鹿皮手套带好,从壁橱中取出盛着银钉的盒子,坐在桌前,扣动机关,桌上翻出一个漆黑木匣,暗红丝绒的衬底上整齐的列着各种精巧的器械。博雅也在晴明身侧坐好,凝神看着好友小心地拆解那枚玉石板指,怕扰他分心,自己也不由自主的放轻了呼吸。一时间,屋内变得寂静无声,只有灯火偶尔晃动,隐约在地上投上两道挨在一处的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