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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5、丁香 ...

  •   十一
      这个新年前所未有的冷清。由于叶老先生需要人照顾,孟先生他们只能轮流回家吃饭。阿姨做了丰盛的菜肴、包了几种馅料的饺子,她把这些摆上客厅的餐桌才离开孟家。琳琅满目的菜肴中央众星拱月般躺着的是一钵狗肉煲。
      孟先生守在叶老先生的病床前,唐先生和张先生带着他们的太太来到孟家吃年夜饭。席间,两个男人大块朵颐,称赞阿姨的手艺,对狗肉煲更是赞不绝口。
      “熠熠,来,你也尝尝,你们家保姆做的狗肉煲真不错。”唐先生亲昵地搂着孟熠,把筷子从嘴里抽出来,伸向圆钵里,夹出一块大腿肉放在孟熠的碗中。 “是啊,熠熠。这狗肉啊,助阳抗寒,补中益气,最适合你们女孩子吃了。你一定要多吃点,来,喝碗热汤。”张先生体贴的盛了满满一碗狗肉汤,放在了外甥女的面前。
      看着眼前满嘴油光、撅着嘴巴吮吸狗腿骨里的骨髓吮地渍渍作响的两人,孟熠整个人蓦地深陷在仇恨的渊薮。她恨他们对于除人以外的生命不以为意的态度,她恨他们面对弱小时高高在上的姿态,她恨他们努力活着心却早已麻痹,她恨他们对旁人的痛苦毫无想象力,她恨他们的自以为是,她恨他们的无知。无知者无畏,却未必无罪!
      叶老先生的身体状况逐渐稳定,可以出院了,张太太直接把父亲接回了家里照顾,不让被工作折磨的焦头烂额的妹妹费心。孟太太让姐姐把父亲需要的药物发给她,她在医院拿药方便。她时常给姐姐拿一些钱,说给父亲买些营养品,其实,叶老先生现在只能吃些流食。
      元宵节这天,孟太太难得休假,张太太便邀请两个妹妹一起来家里聚餐。她们买了些元宵、鱼肉、蔬菜,到姐姐家的时候,她正和丈夫一起包饺子。
      叶老先生病情有所好转,已经能吃一些简单的饭菜。他眼巴巴地看着盘中的饺子,孟太太知道,父亲这是想吃饺子了。她夹起一个饺子,喂到父亲嘴里,他努力的咀嚼着,却只零星咬破了饺子皮的边缘。孟太太看到父亲无法嚼碎,就把饺子从父亲嘴里拿了出来,丢进垃圾桶。她拿来勺子,把饺子戳碎,重新喂进父亲嘴里。他竭尽全力地吞咽,喉咙里发出老旧机器似的“唔咙唔咙”的声音。“爸,咽下去,咽啊。这样,咽下去。”孟太太一边做出吞咽的动作,一边大声说。可饺子的碎屑混着涎水一直蜷在叶老先生的嘴里,糊满了他的口腔。
      “不是说了咽下去的吗,怎么就是不咽?都多大的人了,连吃饭都不会,一直含在嘴里,恶心死了!咽不下去就不要吃了,吐出来扔了!以后还是吃流食算了!”孟太太没了耐心,扯下厚厚的纸巾覆在父亲无法闭合的嘴上,把饺子抠挖出来,丢进垃圾桶,然后转身离去。她仿佛突然选择性失明,看不到父亲脸上的愧疚不安。
      急湍的水柱打在洗漱台内壁,迸溅出井盖似的水花,一遍遍冲洗着孟太太的双手。一墙之隔的卧室里也流着水,叶老先生躺在床上,人虽然无法动弹,可神志却是清醒的。豆大的泪珠划过他百褶裙似的眼角,划过他皴裂般的黝黑的皮肤,落在枕上。克制着汹涌,无声地零落。
      可怜天下父母心,叶老先生舐犊情深,不忍心拖累女儿太久,在一个寻常的午后去和妻子团聚了。那是三月晴光里的第一个阴雨天,早上,还是阳春化雪般的明媚,到了中午,天就阴沉的厉害,仿佛川剧的角儿粉墨登场。
      孟熠和哥哥放学回到家里,发现贴在大门两侧的春联被撕了下来。墙上还残留着牢牢粘在那里、被撕去表层红纸的、参差不齐的像噬人鲨牙齿的白纸底衬。她知道,外公死了。当初,外婆死讯传来的时候,门旁也曾留下同今天一样的春联撕扯的痕迹。
      孟熠给母亲拨去电话,得到了她平静肯定的回答。“节哀”,那一瞬间,孟熠无数次把汉字排列组合,遣词造句,却只咬出了干瘪的“节哀”,客气而周到,冷漠而疏离。
      其实,孟太太也未必需要女儿的安慰。电话那边忙碌嘈杂,她只轻描淡写地告诉女儿外公是被淤痰卡死的,便匆匆挂了电话。外公不会咳痰孟熠是知道的,这对于身体健康的人来说不足为道,可对于卧病在床的外公却是致命的。听着电话里的动静,她可以想象到,不久后,葬礼上就会人声鼎沸、觥筹交错。
      后来,孟熠在日记中写道:“我曾四次直面死亡。第一次是三岁那年,小小的我挤在大人的腿间艰难凑上前去。白天,浩荡的送葬队伍,纸钱洋洋洒洒,纸屋、纸人、纸马鲜艳夺目,喇叭、唢呐响彻云天,哀嚎声遍野。晚上,灵堂筵席十里,谈笑风生,划拳声震天。我不明白,为什么痛哭被治愈得如此之快?更不明白,为什么有人面对亲人的离世还能笑得出来?如果是我,我设想父母的死亡,只是开头,便心痛的不忍再想。
      第二次是四岁那年,我的同学突然出车祸死亡。她的父母告诉老师的时候,我就在旁边,我很震惊,随之而来的便是惋惜,年轻生命的逝去总是更能触动人的心弦。可我并没有流泪,我不明白,为什么我对这个真心对我的同学如此吝啬,吝啬到她死了我连一滴泪都不能为她流。
      第三次是十岁那年,我的外婆在火灾中丧生。听到消息的我泪如泉涌,可后来回想,不过是觉得这是一个孝顺懂事的女儿应有的表现。这样的女孩子,应该为每一位亲人的离去悲痛欲绝,更应该为永远不会再有母亲的母亲悲伤。这份悲伤,只持续了一天一夜,第二天,便如烟云一样消散的一干二净。
      第四次是十六岁那年,外公在病痛中挣扎离去。我没有丝毫悲痛,只有子欲养而亲不在的遗憾,甚至,连安慰母亲的只言片语都没有。面对同学的询问,我轻描淡写的陈述事实。看到我平静如常的面色,她们错愕、不解,我知道,她们无法理解,为什么我会对亲人的逝去如此淡漠。”
      孟熠没有把叶熠纹的离去定义为死亡,在她看来,一个笑着离去、永远不会被遗忘的人是高攀不上死亡这么沉重的辞藻的。
      “可我知道,这一切只是因为我是一个清高的普通人。因为普通,所以盛不下那么尖锐的爱恨,即便拥有着最炽热、最真挚的爱,也在日复一日的拉扯中消磨殆尽,余下的,只是一片荒凉。因为清高,所以,不肯把自己三分的遗憾演绎出十分的悲伤。如果,我把心丢弃,别人就不能再丢弃一次。心在流浪,悲伤也不会有栖息的地方。”写到这里,孟熠突然意识到,她的情绪似乎已经和她失散许久了,还是说,它已经客死异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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