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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2、丁香 ...

  •   八
      由于病毒的传染性极强,且不断变异,疫情始终没有实现“清零”。可全国性的爆发也销声匿迹,疫情得到了基本控制。大数据对疫情的控制起到了积极作用,行程码、健康卡成为出入必示的二维码,是否携带病毒、是否来自中高风险地区,一目了然。
      然而,病毒的高传染性、某些官员疫情前的尸位素餐、疫情后的矫枉过正,以及隐而不报仍然让一些城市笼罩在阴影之下。
      它浑身脏兮兮的,像是刚从泥水里滚过,两只耳朵耷拉下来,尾巴紧贴在两股间,慢腾腾地挪着步子。想起网上被志愿者集中处理的猫猫狗狗们,孟熠心里一阵不忍。它们有的被棍子打死,有的被喂了溴鼠灵,它们的幼崽被人从高处活活摔死……
      孟熠把它抱回了家,洗了澡,露出了它本来的颜色,这是一条毛色雪白的幼犬,孟熠给它取名叫安安,她希望它能平安长大。
      孟熠把麦片泡进温热的牛奶里,安安狼吞虎咽,显然是饿坏了。它并不是藏獒、捷克狼犬这类能够看家护院的犬类,也不是柯基、马尔济斯这类宠物犬,它只是一条普通的犬,是狗肉餐馆的首选。
      孟太太回到家里看到女儿跟狗玩耍,神色不虞。“哪里跑来的野狗?”“是我在路上捡的。”
      “捡的?你打算怎么处理?”“我要养它。”“什么?”孟太太的嗓音陡然尖利,她最讨厌各种宠物了,她觉得猫猫狗狗的很脏。
      “家里的卫生有阿姨打扫,我会自己照顾它。”孟熠抱起安安,回到了房间里。孟太太有心让女儿把狗送走,可是看到女儿毫不拖泥带水的背影却张不开口。这些年,女儿远不如小时候那样听话懂事,跟她讲话,她也总是淡淡的。女儿就像一团棉花,压不扁,揉不烂。她能感觉到,女儿正在逐渐脱离她的掌控,她不喜欢这样的感觉。
      安安在孟焕和孟熠的精心照料下长的很好,一改从前的羸弱。孟熠用一张张试卷,堵住了母亲欲言又止的嘴。
      高三,班主任开始按照成绩安排座位。第一名和第二名做同桌,位置在第三排的中间,班级里的前十六名被固定安排在第三排和第四排,其他行列照常串座。直至下一次考试成绩公布出来。
      孟熠的同桌一直是一个叫翟胜男的女生,第一名的成绩始终在她们两个之间轮换。她个子高,骨架大再加上暗黄的肤色、窄小的眼睛,实在称不上好看。所幸,五官还算周正,倒也不至于丑的一眼就能看出女娲甩出树藤时的随心所欲。
      翟松男的中考成绩是擦着明德中学录取线的边考进来的,是以她在班级里的名次极为靠后。文理分班时,她被分到了普通班级,升入高三后,学校按照年级排名对特优班的学生进行了调整,她就是这时被分到了班级里。
      在特优班,翟胜男的成绩实在不算出色,但她申请了住校,每天在班级里学习到凌晨两点才回宿舍,五点多又迎着熹微的晨光再次推开班级的门。在教学楼下的超市里,买两个面包——这是她的早餐和午餐,在教室里,一边看书一边咀嚼。就这样,她的成绩从榜尾逐渐上升,直至名列前茅。语文的翘楚是孟熠,历史是韩佳盈常居榜首,而政治的最高分记录则是翟胜男不断打破。
      苏山的早秋流金铄石,庞贝蠕虫趴在地上也会汗流浃背。这样的天气里,洗浴比吃饭还要频繁。孟熠小的时候,孟先生和孟太太手头拮据,都是孟太太自己打理家事。孟太太工作忙,余下的时间都用来监督女儿的学习,可她依然把家中收拾的一尘不染。受母亲影响,孟熠从小就爱干净,在别的孩子追着汽车快速行驶扬起的灰尘打闹时,她就已经能够在晚上独立洗澡了。
      高三学生的时间是冬天的鲜花,珍贵、易逝,他们一个星期上六天课,早上六点五十上课,晚上八点放学,星期日白天放假,晚上六点回学校上晚课。
      孟熠坐在翟胜男的旁边,汗酸味、狐臭味、衣服上的臭鸡蛋味混在一起,钻到了孟熠的鼻间。她知道,翟胜男一个月甚至两个月才会洗一次澡,衣服更是数月不洗。她曾帮翟胜男递过校服,如丝绸般顺滑的布料摸起来涩涩的、钝钝的。其实,不需要如此细致地观察,只看她头顶成绺的头发、暗沉沉的大块油渍上沾满了灰的衣服、脚上看不出原本颜色的鞋子,就知道她多么的不修边幅。
      听说北方人洗浴时习惯搓澡,那么,如果翟胜男在洗浴的时候搓澡,搓下的混着汗液灰尘的像幼蛆一样的皮肤角质是不是会铺满地面。孟熠这样想着,却毫无轻慢之意,反而相当敬佩她。梦想是遥远的、浪漫的、一路芬芳的,理想却是咫尺的、现实的、荆棘丛生的,任何一个为理想奋斗的人都是值得尊重的。
      高三开学后,班级呈现出了很明显的两极分化,一边,牛角挂书的同学多了,他们朝乾夕惕、坐以待旦;一边,花枝招展的同学也多了,他们打耳洞、脱校服、谈恋爱,每天旁若无人、莺俦燕侣。这大概是大家对高三生敬而远之的缘故,约束学生强有力的两大中坚力量——父母和老师,都不敢像以前那样疾言厉色。父母对于孩子的出格行为一忍再让,实在看不下去了,也只是婉言相劝。至于老师,更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生怕一不留神摊上人命官司。不过,总有例外。
      梁涛是孟熠分班前的化学老师,三十出头的年纪,却像涉世未深的大学生。她有一个十岁左右的儿子,其貌不扬,据说,她和丈夫离婚了。梁涛家境良好,人也漂亮,笑起来牙齿不太整齐,却带着一股娇憨,更显幼态。她是高中校园里极少数能跟女学生成为闺蜜、能和男学生成为蓝颜知己的老师。
      分班前,有一次随堂小测,孟熠当时坐在第一排。正当她看着试卷上的化学方程式一筹莫展的时候,她发现讲台下的老师也在做试卷的答案。她看着老师的笔迹走向,在括号里写下A、B、C、D,梁涛很快发现了她的小伎俩,却并没有生气。许是觉得孟熠傻得可爱,连照抄都这样明目张胆,只是温柔的笑骂着,让她自己做。
      孟熠和她没有冲突,却仍觉得她并不是一个好脾气的老师。她固然思想前卫,没有那么多的繁文缛节,却也加膝坠渊,难以捉摸。当时班级里的班长,对此应该深有感触。
      那是上午的最后一堂课,大家都有些心猿意马,不只学生,就连梁涛也时不时看向墙上的钟表。她一边来回走动,一边讲解手中的试卷,突然,闲缓慵懒的声音戛然而止,书本划破空气的声音一划而过,像是平静的湖面上投入了巨石,“啪”的一声,然后一片死寂。
      班长看小说被发现了。梁涛下颔略微上扬,食指虚戳他的的额头,“去把书捡起来。”她的声音毫无起伏,听不出喜怒。其实,即使是学年第一的学生,也不能保证上课的时候不开小差,睡觉、玩手机、看小说,只要不扰乱课堂纪律,老师大多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班长默默地走到前排,把书捡回来,交给梁涛。她接过书,把手里的试卷随意地放在某个同学的书桌上,翻开书,一页一页撕下、撕碎,一把扬向空中。碎纸片洋洋洒洒落了满地,像柳絮随风飘飞,“去把地上扫干净。”梁涛不容置疑地说。
      一个男生渴的厉害,小心翼翼地偷偷拧开瓶盖,没想到,梁涛气势汹汹地奔他而去。他愣在那里,梁涛抢下他手里的果汁瓶,倒在地上的碎纸上,倒在班长的脚边,溅起的水珠像碎裂的玻璃球一样崩在他的鞋上,然后碎的更碎。梁涛犹不解气,她又拿起同学摆在桌面上的水,一边后退一边洒在地上,轻飏的柳絮沾满泥浆,沉寂不动。
      那个口渴的男生一面庆幸炮火不是对准自己而来,一面惋惜没有喝到嘴里的果汁,他无声地咽下并不丰饶的唾液,来缓解自己喉咙的干渴和劫后余生的快去跳动的心脏。
      “老师,你这样我没有办法扫干净。”班长看着被水润湿,牢牢粘在地上的纸张说道。“扫不干净就接着扫,什么时候扫干净你什么时候下课。你让我不舒服自己还想舒服,做梦呢?”梁涛说完,转身离去。纸屑还是被扫干净了,只剩硬质的封皮孤零零地躺在那里,像被剥干净衣服、糟蹋殆尽的女人,残破不堪地丢弃在地上。
      即使是最严厉的教导主任,也从没有这样为难学生,最多是苦口婆心的劝谏,所以,孟熠对这件事记忆犹新。因此,当她听到梁涛班级里有学生跳楼时,并不是震惊她居然有如此不近人情的一面,而是震惊她的胆色。
      学校是最藏不住秘密的,梁涛的学生刚刚跳楼,消息便插上了翅膀,飞到了各个班级,在学生之间炸开了不小的浪花。
      课间十分钟,明德中学会在上课前三分钟打响预备铃,所以,一班的学生在得知十班的学生跳楼之后,还来不及问带来消息的同学缘由,便不得不回到了自己的座位。
      下课铃一响,班主任的推门而入让那些蠢蠢欲动的学生们收回了他们迈出的腿。班主任清了清嗓子,刚刚还轻声低语的班级瞬间鸦雀无声。“刚刚学校开了个紧急会议,第一,就是同学们早上一定要吃早餐。虽然高三学习任务重,时间紧张,但是,也不能忽视身体健康。刚刚十班就有个学生坐在窗台吹风,结果因为低血糖坠楼了,幸亏是三楼,下面又有工程队施工,被施工设施拦住了,没什么问题。第二、”班主任扫视了一圈,严厉地说,“大家都是二十一世纪的新青年,受过良好的教育,一定要知道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不信谣,不传谣,我听说,有传言说十班那个学生是因为老师的言语攻击一时想不开,从窗户跳下去的;还有传言说是因为老师动手打了他,他不堪受辱,以死明志的。同学们都高三了,大部分都快成年了,基本的分辨能力应该有吧。我知道你们现在压力大,但是,释放压力也要有适当的方法,不能以讹传讹,扭曲事实。你们记着,老师管你们都是为了你们好,你们将来富贵了,我们也分不到一杯羹;落魄了,也不用我们帮扶,老师之所以管你们,完全是因为良心。这个世界上,除了父母,最希望你们将来过的好的人就是老师。希望大家好好想想,就这样,下课吧。”
      即使是从来不以最深的恶意揣度他人的孟熠听了班主任的话,也觉得有此地无银三百两之嫌。为了防止学生失足坠楼,学校的窗户分为上下两层,下面那层是封死的,除非踩在窗沿边一跃而下,否则,绝不会因为所谓的晕眩坠落。
      这个课间格外安静,班主任说完下课后并没有离开,她站在讲台边,等到预备铃打响后才施施然走出教室。
      秘密是用来传播的,而不是用来守护的。本来以为这个课间就能知道来龙去脉的学生们被班主任的严防死守吊足了胃口,班主任辅一离开,便不顾还未站定的任课教师,窃窃私语起来。英语老师从不拖堂,从不规范纪律,只讲自己的课,是以,低语声愈演愈烈,渐成燎原之势。
      “哎,你们听说了吗?十班那个男生是自己跳下去的。”
      “啊,真是这样?”
      “那是自然,我朋友就在十班。再说了,你看看那窗户,怎么晕能晕下去?”
      “那他为什么跳楼啊?”
      “还能为什么,因为他们的班主任呗!”
      “梁涛?她看起来挺好说话的呀,我看,她和挺多学生都能打成一片。”
      “好说话是真好说话,脾气暴也是真脾气暴。”
      “那她也不能无缘无故就让学生跳楼吧。”
      “当然不是无缘无故,我听说,是那个学生没有卷子。”
      “卷子?”
      “是,她昨天布置了一套卷子,要求写完今天带来。结果,她讲课的时候,发现那个男生没有。就让他站到后面去,还把他骂了一顿。”
      “老师还骂学生啊?”
      “那当然,你以为老师是菩萨啊。梁涛当着全班同学面前说,‘连个卷子都能忘,你这么废物,还考什么大学?你怎么不去死啊?’”
      “骂的这么难听?”
      “是啊,她还说了好几遍‘像你这种废物,怎么不去死啊?’”
      “然后他就跳楼了?”
      “没有。等到下课,他就坐在了窗台上,把窗户打开了。旁边的同学说冷,让他把窗户关上,可是,他说,他有点晕,吹吹风,人家就没说什么。过了一会,他突然问旁边的同学,说,你想放假吗?那个人就愣住了,以为他被老师骂傻了,想着,刚开学,放什么假。结果,他说完这句话就跳下去了。”
      “就没有人拦着他?”
      “当时是下课,大家都三三两两地凑在一起聊天,附近的同学也都没反应过来。而且,其实他带卷子了?”
      “带了?那怎么没拿出来?”
      “坐在他后面的同桌两个人都没有,他就把自己的那份借给他们了。”
      “那他怎么不跟老师解释一下?”
      “梁涛也没给他解释的机会啊,连珠炮似的叫骂就劈头盖脸地过来了,呵,她讲课都没这么舌灿莲花。”
      “那他后面的那两个同学也不帮他解释?”
      “算了吧,梁涛的霉头,谁敢触?”
      “这么大的事,学校怎么说?”
      “怎么说?老师不是都说了吗,谁让人家关系硬呢?据说,家长要求调班,学校都不同意。”
      “啊,那他的处境岂不是很惨?”
      “那倒也不至于,我估计,梁涛以后也不敢惹他了,他要是多跳几次,出了人命,学校也头疼。”
      “只是头疼?”
      “不然呢?我听说,前几天一中有个女生,住校,期中考试的时候,手机响了,被年级主任各种羞辱。其实,她的手机虽然响了,但是放在老师那里的,就算放在考试规定里,也不算作弊。结果,生生被年级主任骂得跳了楼。”
      “人死了?”
      “六楼,怎么不死?她家长也去学校闹了,要说法,结果呢,学校出于人道主义赔了两万块钱,就拒接了。她的家长去教育局,也处处碰壁,那个年级主任,连职称都照常评定。”
      “啊?一条人命就这么含糊过去了?”
      “不然能怎么样,胳膊拧不过大腿,不说校长、局长,就连我们学校的普通教师都家境殷实,人家的关系网那里是我们这些人能比的?”
      “可我们老师不是还说,除了父母,只有老师不会害你,为你着想吗?”
      “呵,只有皇帝才有资格开仓赈灾、救济百姓。要是自己都朝不保夕,哪有能力去救济别人?这话,就是哄我们玩的,听听就算了,千万别当真。那些遭受校园暴力,请求老师主持正义的,哪个老师不是息事宁人?什么白衣天使,什么春蚕园丁,不过就是那么回事,别以为这些职业有多么神圣,还不一样都是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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