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凋》叶藏

41、丁香

　　一
　　孟熠的高中同桌是一个普通的女生。她身材修长，体型消瘦，皮肤微黑，略厚的嘴唇，塌而外扩的鼻子，神色间总带着一丝不耐。即使用最多元化的审美来欣赏她，也很难联想到任何有关美好的词汇。
　　在“双减政策”的实施下，音乐、体育、美术等课程不再被其他任课教师占据。开学伊始，高年级的学长们便向高一新生宣传自己的社团。舞蹈社团、音乐社团、篮球社团、滑板社团等等种类甚蕃。孟熠的同桌吴坤加入了文学社团。
　　孟熠感觉吴坤这个人很奇怪。班主任让孟熠拿着书本坐到吴坤的里面。她走了过去，老师还在分排座位。吴坤看到孟熠，急忙站起来把她让进去。她接过孟熠手中的书本，放在自己的桌上，又替孟熠拿下沉甸甸的书包。
　　老师在前面重申学校的规章制度：女生不许留刘海、不许化妆、不许染指甲、不许烫头；男生不许留长发，上学要穿校服，不许私自更改校服款式，桌子上要铺上桌布……
　　吴坤贴心地拿过孟熠的桌布，帮她铺上。孟熠向她道谢。她亲热的拉着孟熠的手，问她还需要什么，有没有不适应的地方。仿佛孟熠不是串了座位，而是搬了家，她是主人。孟熠却并没有感觉到宾至如归。她总觉得吴坤的笑意未达眼底，如果不喜欢自己，敬而远之不是最好的选择吗，为什么要故作热情？孟熠不明白。
　　孟熠并不打算学习理科。与其他要求孩子学习理科的家长不同，孟太太十分赞同女儿的选择，知女莫若母，她知道女儿的理科学习起来有多吃力。
　　老师按照座位分配了小组，一共八个小组，每六个人为一组。每次串座以小组为单位，至于小组内部座位的前后，则由组长协调决定。孟熠和吴坤与他们前后的同学为一组，吴坤毛遂自荐当了组长。
　　孟熠的小组是三男三女，一个叫李忠的男生坐在她的前面，孟熠觉得他很眼熟。她是他们小组最后一个过去的人，她走向自己座位的时候，感到有目光锁定在了自己身上。她转过头，无意中对上了他的眼睛，他冲着孟熠一笑。他没有恶意，孟熠判断到。
　　组内分派座位的时候，孟熠坐在最前或是最后排的时候，李忠始终坐在她的前后。她并不讨厌这个男生，她能感觉到他对她的善意。李忠从不会跟她说些隐喻、譬喻的话语，这个年纪的男孩子，总是聚集在一起，讨论一些他们感兴趣的话题。可他很尊重孟熠，他曾问孟熠，女孩子喜欢什么礼物，他想送给他暗恋的女生。他很安全，孟熠放下了那颗因他偶尔投向自己的过于炙热的目光而不安的心。
　　孟焕没有跟妹妹分到一个班级，他有些担心，他从没有跟妹妹分开过。他每天在第一节课下课的时候，从一楼走到六楼把妹妹叫出来。在走廊的窗台上，他剥开鸡蛋，递给妹妹。在妹妹皱眉之前，把吸管插进牛奶里，喂给妹妹。孟熠不喜欢吃水煮蛋，她觉得蛋黄很干。第三节下课的时候，他会上楼，给妹妹送一份水果。中国人的想象力在男女关系上可谓是登峰造极。一男一女并肩而行，就是有特殊关系。而哥哥关心妹妹，则理所应当。
　　孟熠会在第二节课的课间下楼。孟焕看着教室门外，有推搡打闹的男同学，有交头接耳的女同学，却不见妹妹的身影。他看着黑板上方的钟表，还有三分钟上课，他起身走了出去。
　　孟熠坐在靠窗户那侧的第二排。不需要费力寻找，孟焕一眼便看到了妹妹的所在。他看着和前面的男生谈笑风生的妹妹，转身离去。
　　孟熠躺在床上，辗转反侧，房间里静悄悄的，她在等阳台传来的轻微的声响。
　　看着黑暗里的荧光指针直直地指向正上方，她知道，现在已经十二点了。她起身下床，向阳台走去。
　　孟焕没有睡，今晚的睡意爽了约，迟迟不来。耳边传来窸窸窣窣的声响，接着，他感到被子被人从脚底掀开，有人钻了进来。
　　“胡闹！天这么黑，还从阳台翻过来，万一摔了怎么办？”孟焕轻斥妹妹，语气里却盛着慢慢的担忧。
　　“装睡的人叫不醒，哥哥都不去我房间，我哪敢奢求哥哥给我开门。”孟熠娇嗔道。
　　孟焕看着这样的妹妹，又高兴又难过。妹妹好久都没有这样有生气了，可是，是谁让妹妹从一潭死水变成了跳动的清泉的呢？
　　“哥哥，你为什么不高兴？”
　　“我没有不高兴。”
　　孟熠抿了抿唇，“哥哥，你是不是后悔了？”“没有。”“哥哥，你爱我吗？”孟熠轻声问。“爱。”孟焕永远无法拒绝这样的妹妹，他在妹妹光洁的额头上，印上了一个吻。“可是，哥哥为什么老是推开我呢？哥哥，我知道，我们是兄妹，可你却不是妈妈的孩子，因此，妈妈的养育之恩格外厚重。所以，你不敢爱我。没关系，我可以先开口，我可以向你走去，我可以先牵起你的手。可是，哥哥，我也会怕。怕你只是可怜我，怕你以后爱上别的女生，喜欢你的人有那么多。哥哥，我再问你一次，你要不要和我在一起，如果你不愿意，我绝不缠着你，我们以后只是兄妹。如果你愿意，就不要再推开我了。哥哥，你到底要不要我。”孟熠定定地望着孟焕的眼睛。看着一脸坚决的妹妹，叹了口气，再一次轻轻地亲吻妹妹，只不过，这一次，他亲吻的是妹妹那柔软的双唇。
　　孟熠睁大眼睛，呼吸间尽是少年的味道。这是他们第一次接吻、带着情人意味的吻。她缓缓抬起手臂，环在哥哥的腰上。少年的腰很精瘦，却并不孱弱，像是积蓄着力量。
　　他知道，怀里的人、他正在深情亲吻的人是自己的妹妹，他们身上留着相同的血，他不应该这样。可是，想起自己曾试图远离妹妹的那段时间，妹妹几乎没了半条命。他的心里蓦地涌起一个念头，就这样，永远把妹妹抱在怀里，不把她交给任何人。他们做错了什么呢，他们没偷没抢，没有伤人害人，他们不过是爱上了一个人而已，不过是两个孤独的灵魂几经挣扎后情不自禁的靠近而已。

　　“已经立秋了，早晚温差大，容易着凉。”
　　“哥哥没听说过秋老虎嘛，热出了汗再吹风，才容易着凉呢。”
　　“自己在班级里还适应吗？”
　　“还好。”
　　“跟同学相处的怎么样？有没有人欺负你？”
　　“哥哥，谁会没事欺负我啊。我连班级里的人还没认全呢。”孟熠很不端庄的翻了个白眼。看着许久不曾见过的妹妹脸上生动活泼的表情，孟焕心底的酸涩又泛了上来。
　　“你很开心？”
　　“当然。”
　　“是因为坐在你前面的那个男生吗？”
　　“谁？”孟熠不可思议的看着哥哥。
　　“我今天看到你和他在一起笑得很开心。”
　　“你是说李忠？你来班级了？怎么不来找我？”面对着妹妹的疑问，孟焕微微侧过了头。
　　“哥哥，你是不是吃醋了？”孟熠眼里满是促狭。
　　“没有。”孟焕僵硬的说。
　　“吃醋就吃醋，你还不承认。你、还、不、承、认。”孟熠用若削葱根的手指轻轻点着哥哥的肩膀，一字一顿的说道。孟焕心下羞恼，一手握着妹妹纤细的手指，一手揉捏着妹妹光滑的脸蛋，微微用力。
　　“好嘛，告诉你就是了。”孟熠揉着自己的脸颊，皱着眉说。“我和他就是普通同学，人家有喜欢的女生的。”
　　“你怎么知道的？”
　　“他说的啊，他之前问我，女孩子都喜欢什么，他想要送给他喜欢的女生。”
　　“是吗？”孟焕并没有放下心，他看到过那个男生看着妹妹的目光，里面满是对妹妹的渴望。孟熠百无聊赖的玩着哥哥的手，伸出手指相互缠绕。“你和妈妈一模一样，生怕我谈恋爱。”想到孟太太，孟熠嗤笑一声，“妈妈一见到我，就明着暗着地问我有没有谈恋爱。她看起来云淡风轻，是个开明的家长，其实，她可紧张了。之前，我和她走在路上，遇到了同学。人家跟我打了招呼，也向她问好。她当时笑眯眯的，结果，刚一转身，就问我那个人是谁？哪个班的？怎么认识的？后来，下一次人家看见我，都不敢跟我打招呼，只暗暗向我招了招手。”
　　“阿姨一向如此。”孟焕语气委婉。
　　“哥哥你不用顾及我。”孟熠不屑到。“小时候没人管我，我跟孟洪常年见不到面，母亲少时离家，外公外婆对她的情感认同一向不如两个姨妈，至于孟老太太和孟淑，更不用说了。我从小就在幼儿园长大，但是，那里的小朋友集体孤立我。那时候，我只有妈妈。所以，不管说什么、做什么，我都认为这是对我的爱。可是哥哥，我爱的好痛苦。我坐在那里，练习枯燥的书法，手磨出了血泡，磨出了茧，可妈妈还是不满意。她说她只要我平安长大，可是，她仍然给我布置如山的作业。我考六十分，她想让我考七十分，我考九十分，她想让我考一百分。我记得，小时候我想要一个鱼缸。孟洪说，我考一百分就给我买，后来我考了一百分回去，满心欢喜的以为他会领着我去挑选鱼缸。可是他却告诉我，他说的，是算数写字两个一百分。我感觉不对，却又不知道哪里不对。等到我考到两个一百分的时候，他又说，这个约定早就不作数了。机会只有一次，我没抓住，就再也没有了。妈妈总对我说，写完作业就可以出去玩。可等到我写完之后，她又问我，明天的写没写，写完明天的，还有后天的。直到有一天，我忍不住问妈妈，要写到什么时候，妈妈突然撕毁了我所有的作业，歇斯底里的冲我吼，既然我不想写，就不用写了。她说，她都是为了我好，我却这样锱铢必较，咄咄逼人。我吓坏了，连忙认错。我哭了好久、跪了好久，妈妈终于原谅我了。然后，她牵着我的手，重新买了作业本，包括之前我写完被她撕毁的。哥哥，我爱妈妈，所以，她想要的我都努力办到。妈妈爱我，可是，我想吃苹果，她却用所有的钱给我买了香蕉，因为她觉得香蕉健康。刚开始，我很感激她的付出，却做不到欢呼雀跃，渐渐的，我连感激都没有了。后来，我才明白，妈妈爱的是她心目中的女儿：听话、乖巧、孝顺、懂事，对她百依百顺。我不是这样的女儿，却又是她的女儿，她不能不爱我，只能把我改造成她理想的样子。我生病的时候，妈妈衣不解带地照顾我，人都老了好几岁，他们都说我有一个好妈妈。可是哥哥，有的好，让你死不了，也活不好；有的人，让你爱不了，也不能恨得心安理得。”孟焕心疼的抱紧妹妹，没有说话。“其实，萨尔茨堡的结晶盐树枝如果放在水里，也只是树枝而已。”
　　“阿熠，我不会再让你一个人了。”
　　“哥哥不推开我了？”
　　“再也不会了。”孟焕坚定的说。
　　“哥哥，我们离开这吧。”
　　“离开？”
　　“妈妈想让我直升明德大学，但我想去华清大学。那里距离苏山远，到时候，我们在那里租一个房子，这些年，我攒了一些钱足够我们大学四年的花销。等到假期的时候，我们可以在那里兼职，就不用回来了。等到毕业了，我们就在那里工作，买一个小房子，就我们两个住，好不好？”孟焕没想到妹妹已经把未来计划了那么远，心里微颤。
　　“好，不过，我来付房租，赚钱养你。”
　　“哥哥哪里有钱？妈妈平常给我和你的零花钱哪里能同日而语？”孟焕起身，拿来一个存折。看着上面的数字，孟熠不禁倒吸一口凉气。“你哪来这么多钱？”“阿姨给的零花钱虽然不多，可是每年的压岁钱我们都是一样的，而且，爸爸私下经常给我零花钱。小学的时候，他们问我借作业。上了初中以后，我会出去做家教。”“没想到，孟洪也有舐犊情深的时候。”孟熠不无讽刺地说。
　　看着存折的金额，孟熠下定决心，开源节流。孟焕听了，要妹妹安心学习，无论是作为哥哥还是作为恋人，他都有义务照顾好她。
　　蜷缩在哥哥怀里，孟熠感到了前所未有的安心。她沉沉睡去，梦里，她和哥哥手牵手在阳光下散步、拥抱、接吻，熠纹姐姐笑着祝他们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