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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2、蒲公英 ...

  •   八
      孟淑的儿子——李文,在废旧的工厂里被发现,他的后脑被袭击,导致他晕倒在地。除了后脑,他的身上没有别的伤痕,只是两只手被诊断为粉碎性骨折,需要手术。
      李文被送去了第一医院——孟太太工作的那所医院,医疗设备和医生资质都是苏山最好的。孟淑想要拜托弟妹对儿子多多关照,可是孟太太恰巧出差,不在医院。孟淑想让儿子住进高级病房,有专门医生特别护理,可是孟太太不在,手机也打不通,医院的护士委婉的说一切都按照医院的规章制度安排。李文现在住在双人病房,他的手受伤严重,疼痛难忍,晚上本就不易入睡,旁边的病人晚上鼾声四起,吵的李文更加心烦意乱。手上的疼痛让他惶恐不安,生怕自己留下残疾,孟淑按下床头的按铃叫来医生,得到的答复都是情况稳定,没有恶化。几天下来,医生不胜其烦,当她按下按铃的时候,只有护士进来查看。
      废旧工厂的摄像头早就成了冬天的树,摆设而已。警察的走访调查也一无所获,李文人际关系不错,周围的人都被排除了嫌疑。现场荒无人烟,也没有留下有价值的物证,在这样的情况下,寻找嫌疑人,无异于大海捞针。公安局也不可能把所有的警力放在一个案件上。孟淑几乎哭瞎了双眼,儿子半个月后的高考被搁浅,凶手没有找到,赔偿自然遥遥无期。而第一医院的医疗费对于她这种好逸恶劳的人来说,更是一笔天文数字。
      孟老太太叫来儿子,请他帮一帮他姐姐。孟先生进退维谷,他的商务盈利都在孟太太手里,几处房产也全部登记在女儿名下。姐姐的存款对于医疗费用实在是杯水车薪,可想让妻子负担外甥的花销,简直是痴人说梦。
      孟太太对婆婆避而不见,孟老太太为人精明,知道问题的关键在于孟熠,便登上儿子的家门。开门的是孟焕,孟熠去了叶熠纹家。
      孟熠的手机响了两声,是孟焕。孟熠按锁手机。
      “怎么了?是有什么事吗?”
      “没事。”
      “有事的话,你就先回去,跟姐姐不用客气。”
      “嗯,不过,不用急着过去。”叶熠纹看着孟熠,觉得她跟从前有些不一样了。从前她虽然乖巧,但跟她在一起的时候从不拘束,经常能看到她左侧的那颗小虎牙,眼神清澈,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好奇。现在她的眼中却带着若有若无的阴翳,几乎看不见她的笑容。还有孟焕,他沉默寡言,但和妹妹一向亲密。孟熠也总是捉弄自己的哥哥,两个孩子在一起,一个在闹,一个在笑,相得益彰。可现在,却好像疏远了不少。
      “姐姐。”孟熠的声音打断了叶熠纹的思考。“怎么了?”
      “人为什么总喜欢把希望寄托在下一代身上?”
      “或许,是因为他们不再年轻。”
      “人是一直懦弱吗?还是只是饱经沧桑的老人被磨平了棱角?”
      “一直都是,只不过,年轻的人很贪心。年轻的时候,总是追求自己想要的,又不愿放弃现有的,可是,鱼和熊掌是不可兼得的。”
      孟老太太坐在客厅的沙发上,看见孟熠回来,亲昵的要拉着她的手坐在沙发上,孟熠不动声色的避开了,坐在了对面。
      “哎,你这孩子,这么这么长时间都不去奶奶那了,奶奶都想你了。”孟焕把洗干净的车厘子放在孟熠面前。孟熠肠胃又不好,不能吃寒凉的食物,可是最近天气又热,孟焕便取出冰砸成小块,放进水里,然后把洗干净的车厘子放在里面湃着,既解暑又不至于太凉。
      孟熠从小就喜欢吃樱桃,那时候孟太太觉得太奢侈,孟熠自然不敢开口要。于是,孟焕便爬到树上帮她摘人家樱桃树上结的小樱桃。这种樱桃吃起来微酸,孟焕把樱桃洗干净,榨成汁,加入冰糖给孟熠喝。
      摆在孟熠面前的是智利布鲁克斯车厘子,果肉红的发紫。她漫不经心地用手指拈起一个车厘子送入口中,清甜的味道在口中爆裂开来,她用舌头把果核剔出,吐在一旁的垃圾盒里。
      “你们兄妹俩感情真好,那个,熠熠呀,你堂哥手受伤了,粉碎性骨折,就在你妈妈的医院,你想不想去看看哥哥,你哥哥都想你了。”孟熠自顾自吃着水果,间或塞一两个到孟焕的嘴里,并没有开口的意思。
      “之前,你把奶奶家砸了,你爸爸气坏了,说要打死你。你堂哥就跟你爸爸说,妹妹不懂事,心里委屈发泄发泄,这才把你爸爸劝住。现在你哥哥在第一医院,你姑姑的经济情况你也知道,她实在是负担不起,都是一家人,你看看你能不能帮帮你堂哥。”孟熠把最后一个车厘子喂给哥哥,一句话没说就上了楼,孟焕紧跟在妹妹后面。到了房间,孟熠拿来医药箱,给孟焕的手换药。伤口有些长,好在不太深,不需要缝合。孟熠从小跟着妈妈耳濡目染,会一些简单的包扎。昨天早上,她发现孟焕的手受了伤。孟焕说,是不小心摔倒被树枝划破的。
      孟淑四处借钱,可借来的钱不过是扬汤止沸。她为人斤斤计较,雁过拔毛,与丈夫的兄弟姐妹关系冷淡。她的朋友大多跟她一样,生活捉襟见肘,实在是爱莫能助。
      孟淑与丈夫婚后一直住在孟老太太家里,婆婆疼爱孙子,李文一直住在祖母家。孟老太太打算卖掉房子,给孙子治病。孟太太知道之后,从医院请假,把带着孟焕买衣服的丈夫拉到婆婆家。
      孟太太拟了一个赡养协议,孟老太太的房产存款他们一分不要,而孟老太太的以后的一切花销都由孟淑负责。孟老太太和女儿女婿脸色难看,儿子的生意如今风生水起,儿媳的事业也是蒸蒸日上,孟熠孟焕的成绩也是名列前茅,原本指望以后能够帮帮女儿一家,现在看来,儿媳是想断了他们的后路。孟先生也是面露不满,毕竟是自己的母亲、姐姐。看着丈夫欲开口说话,孟太太抢先一步“阿姨,您见谅,我家毕竟有两个孩子,孟焕以后娶妻生子也要用钱。而且,”孟太太拿出一张验伤报告,接着说道,“我女儿在您家被打成了轻伤,受了刺激,割腕自杀。现在她心情抑悒,神思恍惚,我也要给她请医生。我总不能不管自己女儿的死活,只顾着别人家的孩子吧。”听了这话,孟老太太的脸色更加难看,“阿姨”,别说“妈”了,连“婆婆”也肯不叫了,看来儿媳是不会松口了。她看向儿子,孟先生头更低了。妻子固然强势,可自己从没想过背叛她,孟焕的事情,始终是他理亏。而且,当初母亲怎么对怀孕的妻子和刚出生的女儿的他不是不知道,只是没有办法责怪母亲罢了,现在让妻子念及情分,只是哪有情分可念?这场战役,孟太太大获全胜。
      孟熠听着哥哥的叙述,心下了然,这样的结果她早就料到。小时候,总是盲目地觉得父母是最爱自己的,所以,即使每一次去祖母家时回来后爸爸都不听自己的分辨就打骂自己,孟熠也都会反思自己。春节过后,许多事情都豁然开朗。人,其实都是先顾自己的;自己舒服了,还有余力的话,再稍微考虑一下旁人。
      她记得自己小时候重感冒,发烧成了肺炎,医生告诫不要让她在烟雾缭绕的环境下久留。那时候,妈妈一日三餐都是煮粥,爸爸在外面酒足饭饱之后,回家坐在沙发上吸烟。她止不住的剧烈咳嗽,妈妈让爸爸把烟掐了,或者出去吸烟,爸爸说外面太冷会生病。爸爸面色如常的吸完烟之后过来摸了摸她的额头,问她有没有感觉好一些。
      世界上的男人大抵是自私懦弱的。把家务推给妻子的男人不是不知道家族的琐碎,妻子的辛劳;出轨的男人,不是不知道家里面为他生儿育女照顾父母的妻子会难过,只是在他们看来,自己的舒服潇洒更加要紧。丈夫出轨之后,提出离婚的或是委曲求全的大抵是女人,因为他们从没想过对妻子或是情人负责,家里红旗不倒,家外彩旗飘飘才是他们的理想生活;那些痛哭流涕跪下忏悔的,也并不是对妻子情深似海,只是不愿意让现存的安稳毁于一旦。他们就像是长不大的孩子,在家里事事依赖妻子,在外面挥斥方遒,他们从没想过独自面对生活中的风风雨雨。
      孟先生依然不能免俗。他并非不知道妻女的委屈,只是,他不想给自己找麻烦。只要家里能维持表面的和平,不管别人受了多少苦,流了多少泪,他都不在乎。一顿打骂,几句软话就能解决的问题,为什么要追根究底呢?百善孝为先,孟先生是个孝子。
      现在,孟先生安稳生活最大的阻碍是孟老太太。他无法让强势的妻子改变主意,更是不敢与满眼冷漠的女儿对视。所谓母慈子孝,是母慈子才孝,不能愚孝。结发为夫妻,他是个好丈夫。
      这天,孟熠再一次自己敲响了叶熠纹的房门,她已经自己一个人很多次了。
      叶熠纹打开门,她光洁的额头上带着尖锐的伤,凹下去一块直角似的形状,那里少了一块肉。这是陈家勃昨天打她的时候,额头磕在了他们的婚纱照的框架上。这是孟熠第一次看到叶熠纹脸上有伤。像是水晶摔碎了一角,反射出更多、更细碎的光点,却不再完整。
      她们坐在客厅的沙发上,一大一小,那么美、那么哀伤。一阵无言,只有窗外的蝉鸣提醒着时间还在流逝。长久的寂寞让她们被语言遗忘却又突然记起她们还拥有语言功能,像是海伦·凯勒突然看到了光明。
      叶熠纹率先打破沉默,“姐姐带你飙车好不好?”孟熠回:“我不知道姐姐还会飙车。”叶熠纹的声音仿佛从很远的地方飘过来:“很早就会了,只是很久没碰了。”不是几千里几万里的距离,也不是白天与夜晚的距离,而是生与死的距离。是无法跨越的。
      孟熠戴上头盔,坐上摩托车的后座,搂住叶熠纹的腰身。熠纹姐姐什么时候这样臞然见骨了?隔着衣服也清晰可触的肋骨像是一把把没有就砺则利的刀,硌地孟熠生疼,心里也疼。
      呼啸的风从耳边急驰而过,孟熠的脚踩在踏板上,像是踩在棉花上没有实感。鼻翼翕动间,尽是清新的草木气味。孟熠突然想到三国时的吕布,他涸辙之鲋骑着赤兔奔腾的时候,是不是也这样恣意?
      孟熠发现,她好像从来没有一个人发现生活中的美。从父亲的皮带落在她身上开始,从一掌掌耳光落在她脸上开始,从他们剜去她的肉再温柔的给她敷上药开始,一切正面的、积极的、美好的词汇就已经与她无缘了。他们要她成长,却又禁止她长大。她的人生,被终止在了童年。不是临终的终,暂止的止;是终结的终,禁止的止,是两个截断的叠加。是粗暴的外力作用。她们在无人的小路上飞逝,这是孟熠第一次体会到打破禁忌的快感。
      她们在草地上坐下,仰望着头顶湛蓝的天空。泪水毫无预兆的从孟熠的眼里流下。“可以讲给我听吗?”叶熠纹没有回头。“对不起,姐姐,我不知道该怎么讲。”孟熠像一只迷路的幼兽,茫然到连痛苦都不知从何而起。“不用道歉,或许,是我不够好,还不能让你完全卸下心防。”孟熠的眼泪掉的更凶,像童话里可以化作钻石那样重重砸在地上。“姐姐你也从未对我坦诚相见。”孟熠突然抬头,死死地盯着叶熠纹额头上的伤。“为什么你送我的项链是两条?”孟熠狠狠质问。一瞬间,孟熠看到了叶熠纹眼里一闪而过的痛苦,看到了她破碎的心,像春节晚上的饺子馅。“东西丢了,找不到了。”叶熠纹慢吞吞地说。孟熠明白了。
      “对不起,姐姐。”孟熠的声音很轻,像是怕惊坏叶熠纹苦心维持的城堡。她们是一样的人。“不要说对不起了,我们没有对不起谁。”叶熠纹搂过孟熠,把压在心底的悲伤放出来,透透气。悲伤还是悲伤,可此时,她们不必掩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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