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凋》叶藏

30、蒲公英

　　六
　　许元谈恋爱了。这很正常，他已经是一个成年的大学生了。孟熠看着社交软件上两个人的情侣头像、情侣签名，翻看着两人状似不同却高度相似的一切。对于春天的海棠、夏天的芙蓉、秋天的菊、冬天的梅，人们统称为花；对于咸的海、淡的河，人们统称为水；而对于两个各自独立却如磁铁一般紧紧相贴的人，人们统称为情侣。
　　孟熠并没有她想象的那么伤心，甚至，想着他们会在一起牵手、拥抱、接吻的时候，心里连一丝酸涩都没有。难道，自己从没有喜欢过他吗？她不知道。这些日子里，那炙热、盲目、真挚的思念记忆犹新，梦里数次出现的人也历历在目，可现在那古井无波的心也不是假的。现在想想，他还是那个清俊的少年，只是，也是个普通人。他清秀有余却少了一丝少年的生命力；像是哥哥，虽然清瘦，可无论是身高还是力气都远胜同龄人，奔跑跳跃间，如猎豹一样矫捷。他学习很普通，是以美术特长生的身份被一个普通大学录取；而哥哥，无论做什么都游刃有余，自己的理科成绩，多是哥哥努力的成果。他体型中等，是会被淹没在人群中的存在；而哥哥从小学开始，就不是会被淹没在人群中的存在，即使是班里最性烈如火的女同学，面对哥哥的时候，也会轻声细语。到了初中，情书礼物更是塞满了书桌。他有着这个年纪的男生都有的问题，他爱惜颜面，也会像自己班里的男同学故意在她身边打闹一样做出一些在她看来很幼稚的行为。
　　自己并没有生出我当初为什么会喜欢他的想法，只是不明白，为什么同一个人，前后印象会有如此差异，更不明白，为什么前一秒对他还思念如潮，下一秒得知他的恋情却心如止水。孟熠删去了两个单独分组的其中一个，许元成为了因生活需要而躺在孟熠的好友列表中的一个。
　　孟熠抽出夹在日记本中的草稿纸，撕碎，丢进垃圾桶。“他很好，还是我印象中的模样，一点没变，只是不知道为什么，我的心不会在想到他的时候砰砰直跳了。”在日记中，孟熠结束了自己的暗恋。
　　窗间过马，孟熠升入初中的第一次寒假如约而至，孟熠每天都去找叶熠纹。叶熠纹不仅是孟熠领略文字魅力的领路人，也担任了她的补习老师的角色。
　　日子闲适而充实，转眼间，又到了春节。这是孟太太第一次没有去婆婆家的春节。只有孟熠自己。
　　孟太太和姐姐姐夫回到希桐，叶老太太的百日祭就在春节。孟先生带着孟焕去了他母亲那里。孟焕的母亲死了。
　　孟焕像参加陌生人的葬礼一样面无表情。倒头纸、入殓、告庙、报丧、破孝、设灵棚、请厨、泼汤、破土、起灵、摔老盆、路祭、安葬、圆坟、居丧。中国的死人的待遇一向比活人隆重，场面也热闹。不过，姒小姐却走的很冷清。孟先生出钱，孟焕按照殡仪馆的流程走，不多不少，葬而不礼，除了孟先生和孟焕，没有人出席。
　　孟先生提前从殡仪馆走了出来。他的心里涌出了一种难以名状的感觉。
　　他和姒小姐是个意外。他与姒小姐相识的时候，她还是个高中生，而他即将步入而立之年。他在饭店遇到了在这里打工被流氓欺负的姒小姐，他不觉得这是一个老套的英雄救美的故事，因为他当时并没有想和这个小姑娘发生什么。只是怜悯这个衣服发白褪色、神情倔强的少女。
　　那天，他因为母亲对妻子的不满和妻子私自流产而苦恼，酒一杯一杯灌进去，一向酒量不错的他也有了醉意。姒小姐看着这个英俊的男人眉头深锁，借酒消愁，心疼不已，走过去坐在他身边陪他一起。
　　等到孟先生摇晃着因宿醉而疼痛的头睁开眼睛时，太阳已经高高挂在了天上。他坐起身来，旁边的姒小姐还没有醒。
　　他告诉姒小姐，自己有家庭，并且没有包养情人的打算。他给了姒小姐一笔钱，匆匆离去。
　　他知道，自己很无耻。他十几岁走遍中国，见过形形色色的人，他看得出来，姒小姐不是轻浮的女子，他却这样对她。自私懦弱的他负担不起一个身世清白、深情款款的姑娘。廉价旅馆床单上的那抹红让他不敢探听姒小姐的近况，他没想到姒小姐会怀孕并且选择生下这个孩子，直到，她带着孩子找到自己。
　　迫于妻子的威严，他并没有对姒小姐施以援手。她也没有打算破坏他的家庭，把孩子托付给他，就搬了家，再没有找过他。
　　想起姒小姐生前的艰难，他面露痛色，此刻的他心中郁结亟待发泄。
　　孟先生的头发在月光的映射下微微斑白，踏着满是鞭炮碎屑的小路，一身酒气的他推开了孟老太太的家门。
　　“你把偷的钱藏在哪里了？”
　　“不是我偷的，我不知道。”
　　“怎么不是你偷的，你来了钱就不见了，不是你是谁？”
　　“就是，我都看见了，妈妈，就是妹妹偷的。妹妹，你就承认了吧。”
　　“姑姑，真的不是我。我没有偷。”
　　“这个家，就你一个外人，怎么不是你。小小年纪不学好，你父母就这么教你的、”
　　尖锐的辱骂声戛然而止，看到推门而入的孟先生，孟熠赶紧跑过去，边哭边说，爸爸，我真的没有偷姑姑的钱。孟先生看了女儿一眼，望向站在一旁的母亲和姐姐，问这是怎么回事。
　　“舅舅，妹妹偷了我妈妈放在包里的两千元钱。”
　　“是啊，小洪。孟熠偷了钱，还不承认，两千元，可不是小数目，这么小的孩子就敢偷这么一大笔钱，以后还不知道会做出什么事情来。”孟洪——孟先生的名字。
　　“爸爸，我真的没有偷，我怎么知道姑姑的包里会有钱呢？”
　　“怎么知道？翻的呗，每次一过来，就到处翻来翻去，什么能瞒过你啊。”孟淑尖利的声音传来。
　　“你偷没偷？”
　　“爸爸，你相信我，我真的没偷。”
　　“洪啊，你要是缺钱，妈这有，你尽管拿去用。把你姐姐的钱给她吧，你姐姐挣钱不容易。”
　　“舅舅，小时候，妹妹还偷看我上厕所呢。我跟她说我去上厕所，她就特意经过那里，偷偷看我。”
　　“我没有，你说谎。孟熠大声反驳。是你说有东西要给我看，我才跟你去的，我根本不知道你去上厕所。”
　　啪！一个耳光落在了孟熠脸上，她不可置信的望着父亲。“你个丢人现眼的东西，想男人想疯了吧，偷看你哥哥上厕所，女孩子家家的，知不知道“脸面”二字怎么写。我缺你吃缺你穿了，你出来偷。还有没有羞耻心。”“爸爸，我真的没有偷。”孟熠捂着脸哭着说。
　　啪！啪！啪！啪！孟熠被扇倒在地上，嘴角流出了血，耳朵嗡鸣。电光火石之间，记忆纷纷涌入脑海，从前百思不得其解的事情，在这一刻，都有了清晰的答案。她死心了。不再辩解。她心里对比着父亲和母亲扇耳光的不同，母亲意在羞辱，曾连续打了她十四个耳光，却没有父亲这五个耳光力度大，父亲大概以发泄为主。
　　孟洪抽出腰间的皮带，狠狠地向女儿瘦弱的身体抽去。皮带快速的挥舞划破了空气，带来呼啸而过的疾风。一下一下，孟先生使出了全身的力气，却仿佛感觉不到累。“现在就偷，以后缺钱了是不是还要出去卖啊，去给人做婊子啊。”皮带抽在孟熠身上，她感到被抽打的地方微微发热，猜测应该肿了起来。疼痛并不明显，反而有一种酣畅淋漓的快感，仿佛长期压在身上的泰山轰然崩塌，她感到了前所未有的轻松，好似有了杨戬斧劈桃山的勇气。
　　孟熠猛地扭过头，死死地盯着父亲，毫不退却。孟先生高高举起的皮带微微一滞，再次向女儿挥去。百善孝为先，孟先生是个孝子。
　　“舅舅，我看妹妹没什么花钱的地方，这钱说不定不是给自己偷的。之前我跟妹妹借几本书看，妹妹没有，说是买了之后先借给了同学。不知道，妹妹这次是不是偷钱借给同学了。”
　　“走了东西先借给别人，你可真有奉献精神啊，以后结了婚，是不是也把丈夫先给别人睡啊。你个贱货。”
　　孟先生气喘吁吁，穿着高档皮鞋的脚狠狠踹在女儿腿窝、膝盖，孟熠身上的白色毛衣、白纱长裙瞬间满是脚印。孟熠冷冷地看着站在一旁的祖母、姑姑、哥哥，倏地笑了出来。她头发散乱，红肿的巴掌印印在她的脸上，鲜血干涸在嘴角，明明狼狈至极，却骤然一笑，就连面无表情的孟老太太也觉得她有些瘆人。
　　孟先生打的精疲力尽，还觉得不够解气，挥着皮带抽向一旁的椅子。椅子翻倒在地，上面的书包掉在地上，书本散了一地。三三两两的高中课本里滑出了一个白色纸包，里面的百元大钞散了一地，像是张开血盆大口随时准备把人吞噬的怪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