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凋》叶藏

11、满天星

　　九
　　春节，照例是去孟老太太家过的。不过今年，孟先生外出出差不在，只有孟太太带着两个孩子过去。孟先生年轻时做过生意，颇有头脑，现在重操旧业，挣到的钱交给太太。
　　孟太太和婆婆为晚上的年夜饭做准备，一时无话。孟老太太家境殷实、心高气傲，拖到三十岁才在哥哥的劝说下嫁给了从政的孟老先生。说是从政，却也不过是府知事级别的官。孟老先生为人敦厚，孟老太太却嫌弃丈夫碌碌无为，生下孟先生没多久，就离了婚。孟先生的姐姐由母亲抚养，孟先生则跟在父亲身边。等到孟老先生过世后，孟先生也二十岁了，便开始走南闯北。
　　孟先生母子亲缘淡薄，娶的妻子也不被孟老太太所喜。孟太太出嫁后跟婆婆住在一起，住在西厢房，东厢房是小姑和她的丈夫。孟太太勤劳能干，每天下班回家，做饭刷碗、洗衣擦地。小姑下班后却衣来伸手，饭来张口，孟老太太心疼女儿工作辛苦，每天看着女儿珠圆玉润的脸蛋说都累瘦了。除了喂奶，孟老太太心有余而力不足之外，外孙的一应日常起居都由孟老太太亲自照料。
　　孟太太流产后，婆婆只说别碰凉水，不耽误干活，没那么身娇肉贵。等到孟太太怀了孟熠，肚子一天天打起来，孟老太太便借口孟先生酒醉，气的她陈年旧疾发作，不分开住，她命不久矣。百善孝为先，孟先生是个孝子。
　　孟先生带着八个多月身孕的孟太太搬了出去。所幸，孟熠是冬天的宝宝，孟太太的母家正是农闲，于是，从希桐来苏山照顾女儿和小外孙女。孟太太出了月子后，便回到了医院工作，那时，孟老太太的外孙早就送回了女儿的婆婆家，便把女儿交给婆婆照顾。
　　孟熠送去了不到一个月，孟老太太就说自己吃不下，睡不好，病入膏肓。于是，孟太太只好把女儿拜托给邻居托管，东家三天，西家两天。有时候，冬天腿上被烫起了泡，夏天胳膊脱了臼，孟先生只一个女儿，没经验，刚接回家的时候不知道是脱臼。一碰到胳膊，女儿就哇哇大哭，莲藕般白嫩的小胳膊无力的垂着，去了医院才知道胳膊脱臼了。孟太太心疼的抱着女儿，自此，很少踏足婆家，孟先生也不敢置喙。
　　孟熠磕磕绊绊的长到了周岁，孟太太便把她送去了幼儿园，专心工作。三岁时，孟太太站稳了脚，便一边工作一边培养女儿。
　　孟熠拿了盘桂花糕，兄妹两个一边吃，一边看书。哥哥捧着一本百科全书，而孟熠，则小心翼翼的翻着老师带给她的《童年》，想象着俄罗斯的新年怎样度过，是像中国一样一家人在一起吃饺子，还是吃一人一份的橘红色的面条？
　　晚上吃年夜饭的时候，孟老太太给了两个孩子压岁钱。两张红色的人民币，一人一张，没包红包。孟太太瞥了一眼，没说话。以前给女儿二百，现在多了个孩子，一个孩子一百，老太太还是那么吝啬。每年十二月老太太过生日的时候，她都拿一千元，不出意外，这些钱都进了她那个刻薄的小姑的口袋。
　　孟熠把钱收起来，为今年不用给祖母磕头而开心。之前爸爸在，每次都要她跪下磕头，她望着祖母端坐在上首，神情肃穆的脸，总觉得，自己手里拿的不是钱，而是堂哥的心头肉。那是祖母心头肉的心头肉。
　　孟太太虽然不给女儿买零食，但压岁钱她并不拿走，平时的零花钱，总在那里放着，钱包里总有几百元，毕竟，孟熠也没有什么花钱地方。她知道，那些钱归她所有但并不能随心所欲的使用。孟太太是真的不给女儿吃零食，孟熠五岁了，不知道薯片的味道，也不知道乐事和上好佳的区别。她觉得吃垃圾食品会影响女儿以后的身高，所以，一点也不肯给女儿买。她也相信女儿不会拿着零花钱偷偷去买，她了解女儿，女儿害怕她生气，也不会撒谎。
　　午夜的爆竹声此起彼伏，孟熠觉得很吵，她不喜欢鞭炮，却喜欢玩烟火棒。二十厘米长的细铁丝，前面用钢丝棉裹上，玩的时候，用打火机一点，就渐渐燃烧起来了。还有细微的噼啪声，不响，但很好看。在没有灯光的地方挥舞，会在空中留下一道道痕迹。燃尽了，还有一丝橘黄色的火影，漂亮极了。
　　往年，孟熠都是自己在院子里玩，今天，她和哥哥一起。孟焕对这些东西兴趣不大，便陪着孟熠玩。
　　孟焕看着孟熠一根根点着烟火棒在空中划过，问道：“为什么不几根烟火一起点燃，那样焰火不是更明亮吗？”
　　“因为那样只能燃烧一小会儿，就没有了，一根根点燃，可以把它们延长。”
　　“哥哥你看，它们燃烧的样子像不像星星。”
　　“像。很好看。”孟焕看着孟熠说。烟火把她的脸映成了微微的橙色，暖融融的。眼睛亮亮的，仿佛星星跑进去了。
　　“哥哥，我送你一个‘东风夜放花一树，火舞银花雨。’”
　　“东风夜放花一树？”
　　“是啊，我只有一棵花树。只能送你‘花一树’了。”
　　“好。”
　　“哥哥，你说辛稼轩也会和他众里寻找的人一起放烟火吗？”
　　“会的。”
　　烟火一会就放完了，她白皙的小手冻的红红的。孟熠不喜欢戴手套和帽子，她觉得不舒服，每年冬天都把小手揣在口袋里，总是凉凉的，但好在不会冻的发疼。孟焕拿出热水袋递给孟熠，其实，放完烟火也就回去了，但他还是把热水袋充好电带着，等到孟熠玩完给她。
　　春节前后补习班放了二十天的假。毕竟，老师们也要拜访亲戚。孟太太也要去别人家做客。伯父、叔叔、堂哥、堂姐，都要一一拜访，还有朋友同事，也要聚餐。孟熠不喜欢，新年逢人便要拜年，言行举止也要端庄，餐桌上的忌讳尤其多。她记得，有一次给父亲添饭，父亲说多盛一些，她便把米饭压实，又添了一些。可是端过去之后，父亲说，以后盛饭不要盛这么多，只有给死人上供才会怕他吃不饱。孟先生并没有疾言厉色，只是淡淡的说，可对于孟熠来说，那长年凑在一起的眉就足以让她战战兢兢了。
　　孟太太不想带着孟焕拜访自己母家的亲友，毕竟，不是自己亲生的孩子，做不到言笑晏晏。孟熠同母亲说，不去叔伯婶婶家了，想在家练练书法、复习英语，担心春节过后去补习班跟不上。孟太太对于女儿的勤奋很满意，很痛快的答应了。每天早上做好饭之后再出门。
　　孟熠说的是真的。字一天不练就会手生，她确实担心上课之后，写得字不如人意。但她也确实疲于应对那繁琐的礼仪，从前家里没有人，妈妈不放心。她知道，妈妈不想带着哥哥一起，却也不能让哥哥自己在家，她留下来，妈妈一定会很高兴的同意。因为，从前每一次出去的时候，妈妈都要纠结一阵，怎样才能不耽误学习。
　　孟熠拿出了老师借给她的书，除了读书写字，她还让孟焕教她英文和算数。她的英文学起来很吃力，不过，因为学校的英文课没有考试，所以，妈妈暂时把目光放在了书法和算数上。虽然，她的算数分数一直不低，可她学习的时候，远不如语文那样得心应手，有很多知识，都是孟焕课后讲给她的。她当然不喜欢，可是，同考试失利妈妈的怒火比起来，学习她不喜欢的科目简直是人间天堂。何况，她学习的时候，妈妈对她总是和颜悦色的。
　　春节后的第一次书法课，老师对孟熠课上的练习赞不绝口。小孩子忘性大，一个春节过去，几乎都倒退到了公元前。只有她，还可以练习新的字帖。
　　英语班孟熠毫无疑问的是倒数第一。不过，孟太太却高抬贵手，并没有对女儿发难。书法是童子功，本就要在没有形成写字习惯的时候教导。而且，书法重在练习，但难度不大，对学习思维的要求也不高。可是，英语班的同学都是为了升初中而提前学习，即使老师从ABCD教起，对于孟熠来说，依然难度颇大。单词她可以死记硬背，语法句式却是无能为力。孟太太要强，却也明白在思维和智力方面，五岁的孩子没有办法同十岁的孩子相比，因此对孟熠的英文颇为宽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