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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2、番外|儿女 ...

  •   今天太阳是缺席的日子,只有黯淡的自然光照进卧室里。午后的空气凝滞而闷热,十岁的约拿斯在粘腻的汗意中转醒,掀开了夏季的薄被。

      他挠了挠乱蓬蓬的棕发,睡眼惺忪地走下床,从玻璃窗向外看。天上的乌云黑沉沉的,积压在城市建筑物的顶部。正像天气预报所说,大雨要来了。

      约拿斯穿着拖鞋走出房间,看到海伦娜房间的门敞开着。他没有在房间里找到她的身影,只看到随便掀开的被子。她去哪里了?

      他慢慢穿过走廊,打算下楼倒杯水喝,却和海伦娜撞个正着。海伦娜穿着睡袍,像一座雕像似的站在楼梯的拐角。

      她看到约拿斯准备下楼,连忙竖起手指在唇边比了一个代表“噤声”的手势。约拿斯虽然不知道妹妹想要做什么,但还是放轻了脚步。

      “你在这里做什么?”约拿斯小声问道。

      “小声点。”海伦娜的声音几乎小到听不见,她年幼的脸上流露出忧虑的神情,“她们在谈论爸爸的病。”

      约拿斯没有再说话,和她一起站在这个小小的角落里。他认得这两个声音,分别属于他的母亲和她的好友克莱拉。

      “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是他母亲的声音,他从来没有感受过她语气里这样浓重的无助,“我好像试了所有的办法,可是都没有用。他还是老样子,不,比老样子更糟。”

      “他喝完三瓶白兰地之后动手打了我。”那个熟悉的声音带着哭腔,“我没敢去看医生,不想让任何人知道。”

      约拿斯忽然想起,这个夏天最爱穿短袖连衣裙的母亲没有穿过裙子,永远是长袖长裤的打扮。当孩子们问起的时候,她总是推说:“我总觉得露胳膊冷呀,可能是不再年轻了。”

      海伦娜脸色苍白,握住了约拿斯的手掌。在这样闷热的午后,她的手指却凉得像冬天的金属栏杆。约拿斯无声地抱住了她,谁也没有说话。

      “爸爸的病为什么总是不好呢?”海伦娜的身体在发抖,“他的病为什么不可以像感冒一样,只要吃药就好了。”

      “我也不知道。”约拿斯回答道,“医生说这种病很不一样。”

      “我很喜欢爸爸。”海伦娜开始小声抽泣,“我听说得了这种病的人好多都死了,爸爸也会死吗?”

      “我不知道。”约拿斯的声音发哑,泪水在他的眼眶里打转。他咬着牙,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那边瑞娅也在叙述中泣不成声,克莱拉耐心说着安慰的话语。然而任何话语在这种足以淹没世界的悲苦里都是无用且苍白的。

      走向婚姻殿堂的年少夫妻,养育了一双儿女。丈夫却长久地被困在旧日的伤痛里无法自拔。那场过去十多年的战争,如黑洞般慢慢吞噬他们的所有幸福。

      约拿斯不记得那天他和海伦娜最后怎么样了,只记得突如其来的、湿漉漉的泪水,和海伦娜哭红的眼睛。那场大雨在他们站到浑身发冷的时候落了下来。

      雨一直下,从午后延续到深夜。窗外是电闪雷鸣,埋在被窝里也能听到雨水敲击玻璃窗的响声。约拿斯没有睡着,心里总有种奇怪的预感,就像什么可怕的事情即将发生。

      他在睡意昏沉的时候听到了一声轰鸣般的枪响。打开房门,看到的是同样面露惊恐之色的海伦娜。他们不约而同地跑过走廊,跌跌撞撞地跑下楼梯。

      瑞娅洁白的睡袍被地板上的鲜血染红,她试图用手堵住涌血的伤口,可惜这是徒劳的,就像她曾经为他所做的一切那样。莱昂的灵魂不会再回到他的身体里。

      他死了。

      多年以后,约拿斯依然对此印象深刻。父亲的死亡牢牢镌刻在他的记忆里,连同倾盆而下的暴雨和那把沾血的手枪。

      此后他们家的日子越来越糟糕,瑞娅的身体一直都不好,受到精神打击之后每况愈下。为了抚养两个孩子,她不得不从事更加辛苦的工作。曾经有人问过瑞娅是否愿意再婚的事情,被她以孩子为由拒绝了。

      约拿斯觉得自己的成长过程就是一个不断失去的过程。他的父亲在他十岁那年开枪自杀,他的母亲由于积劳成疾日夜咳血,死于肺结核。

      这一年十七岁的约拿斯为了养活妹妹,辍学进入了当地的工厂。海伦娜则在老师的帮助下开始学习护理。

      广播和报纸都在报道帝国在东线取得的功绩,可是被拉上前线的小伙子越来越多,送到后方来的伤员也变多了。

      约拿斯年满十八岁的时候被迫入伍,在西伯利亚的散兵坑里待了整整两年,结识了关系最好的战友卡尔,然后又见证了他的死亡。

      他们这批向西溃散的军队被美军俘虏。那些美军士兵和他同样年轻,唯一不同的是精神状态良好。他们拥有吃不完的罐头和抽不完的香烟,俨然是一副胜利者的姿态。

      1945年的春季,约拿斯白天为美军干活,晚上常常梦到卡尔死前的样子。那张带血的、薄薄的纸片被他藏在衣服里。他整夜失眠,就算睡着了也会做噩梦,还吃不下东西,精神和身体都迅速垮下去。

      此刻他终于理解了他的父亲,并在一次午餐时间试图用餐具割破自己的脖子。一个年轻的美军后勤人员大叫着阻止了他,抢过了他手里的餐具。

      那是个脸上长着雀斑的男孩,他用蹩脚的德语对他说:“不要这样,我们已经见过够多的死人了。”

      约拿斯没有回答,他继续说:“战争,就快结束了。”

      从那以后这个不知名的美国人总是暗中注意约拿斯的行为,还在释放战俘的时候往他的口袋里塞了两块巧克力。

      “祝你好运。”他用带有浓重英语口音的德语对约拿斯说。

      约拿斯以前从来没有觉得自己有什么好运气,小时候在家里没有,长大了在异国的土地上也没有。如果他有的话,就应该和死去的战友一起长眠,而不是苟活于世。

      直到他在1945年某个春寒料峭的日子遇到了费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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