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去无隙》yoyou

13、十三、心悦君兮君可知

　　夏雨过后，山间越发显得清新起来。极目楚天，湿雨微云，似谁将砚前的水笔抹了，一层层黛青，直铺开去，似是要滴下水来。远山含翠，佳木葱茏，更有一层水汽似云非云，微微流动，便是一幅活了的水墨山水。
　　大凡山水秀明处，必有隐者。李太白有诗为证：问余何意栖碧山,笑而不答心自闲。桃花流水杳然去,别有天地非人间。可见山水之趣，古来爱之。
　　翠色掩映，竹林之后，便是这样一个好去处。小小几间竹屋，竹做的篱笆，一色青青颇有些浑然天成之势。几只雏鸡在院子里散开了，唧唧咕咕，黄色嫩羽，在青草间跳跃着。
　　院中正有一张石桌，桌前坐了一人。青衫长袍，花白胡须直至胸前，意态闲适，颇有些晋人风骨。青衫人面前摆了一张棋盘，两盘棋子，一白一碧，却是一色卵石制成，青衫人手里执了青子，手间翻转几下，啪的一声落入棋盘，清脆悦耳。青衫人略略点头，嘴角露出一丝笑意，稍显即逝。再看棋面上，棋子纵横，青子占了多数，联成一片白子散落无章，显是败局已定，再无转寰余地了。青衫人小心取出几枚白子来，瞧着棋盘，沉思起来。
　　竹门吱呀一声被推开，一个浅黄色衫子的小姑娘提了小篮进来。不过十五六岁的样子，肤白胜雪，一双黑眸，宝石一般，盈盈若含水，璨璨似流光，嘴角边一颗小痣，更添几分灵气。此时小姑娘却是怒气满面，脚步匆匆，惊得满院小鸡躲避不及，扎着翅儿，乱撞一通。小姑娘将手中小篮重重像棋盘上一放，一局珍珑，竟生生的毁了。
　　“哎——”青衫人急救不及，待要发火，又即忍住，沉声道：“青杏儿，你这是做什么？”
　　“哼！”女孩儿眼睛向上一翻，扭过身子，不去理他。
　　“杏儿，怎么，谁惹你啦？”老者笑吟吟起身，扳过女孩儿身子，全不是方才模样。
　　“杏儿不敢，先生既然答应了人家，怎么又说话不算，那劳什子草早该发霉了。先生倒是好兴致，自己下棋起来。”
　　“谁说我不救？”青衫老者面上一正，忽又道：“杏儿这般着急，该不会是看上人家了？”
　　“我……”青杏儿唾了一声，脸微微红了：“人家忙了这两天，先生倒会打趣我。”说到此处，眼眶一红，几乎落下泪来。
　　“好了，好了。倒是我的不是了，时候差不多了，你去瞧瞧，女神龙醒了没？”
　　青杏儿小嘴一撇，似是极不情愿，闹了一阵，进得屋去。
　　上官燕被外面的动静吵着，醒了过来。入目只觉一股说不出的适意，屋内一色竹制家具。一张竹桌正对着窗，竹林青翠尽收眼底。东边是一张大柜，柜上是书架，摆了些书。西面墙上无甚装饰，只挂了一支长笛，一把小药锄。笛子玲珑精巧，倒像是小孩儿的玩物。
　　上官燕试着起身，倒不觉有何不适，便如一觉醒来，神清气爽，竟不知今夕何夕。“姐姐醒啦？”一身清脆女声传出，上官燕吓了一跳，抬头看却是一个浅黄衫子的小姑娘端了碗，掀帘而入，正是青杏儿。
　　“姐姐好睡,”青杏儿天真一笑，将布帘放下，“先用些东西吧。回雁峰的老菌，天下再无二处。”青杏儿将碗放在桌上，转身欲出。
　　回雁峰？我们还没有下山？上官燕心里突然一紧，眼前又是昏前明日的情状，“明日！”青杏儿一愣，旋即会意，原来大哥哥叫明日，真是人如其名呢，比赛华佗好听多了。
　　“小妹妹，你看见同我一起的人了么？”
　　“你说大哥哥？他就在这里，他怎样了，我可是不知，你得问先生。” 青杏儿头摇得拨浪鼓一般，“还有啊我叫青杏儿，不是小妹妹。”说罢挣开上官燕双手，浅笑着出门去。

　　上官燕一心记挂明日，紧随青杏儿出门，“青……姑娘，你家先生……”
　　“青杏儿便是青杏儿，”青杏儿捉着发辫，右手一指，露出雪白皓腕来，“喏，就在那里了。”
　　上官燕顺着青杏儿指向望去，只见外面院子里立了一位老者，青衫长袍，被山野间的风吹了，衣袂飘飘，和着远处竹林，越发显得不俗。
　　“前辈！”上官燕唤得一声，正欲上前，却被青杏儿拦住，“嘘，不要扰了先生。”
　　听那青袍老者道：“今夕何夕兮?搴舟中流。今日何日兮?得与王子同舟。"蒙羞被好兮，不訾诟耻，心几烦而不绝兮，得知王子。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上官燕只想着明日伤势，哪里有心听他吟诗，只望他早点告知明日下落，只得耐着性子等着，听了几句，忽觉不对，及到最后一句，才恍然大悟：心悦君兮君不知。他竟是说我么？一时间怔住了。
　　青袍客吟完，转过身来：“上官姑娘，老朽等候多时了，随我来吧。”
　　上官燕吃了一惊，不及多想，只随着老者进屋：“前辈，明日他……”老者并不答话，推开西边小屋门，吱呀一声，仿佛很久没人住过了，门都紧了。屋里光线不好，只见里面一张雕花木床，床上赫然躺着一个人，盖着一床锦被，乌发散在枕上，半截手臂露在外面，半垂在床间，掌心向上一条碧线触目惊心，却不是明日是谁？上官燕踉跄着扑过床边，“明日！”欧阳明日双目紧闭，脸白得似透明一般，额间细细密密的全是汗，那里唤得醒？
　　青袍客方才还笑呵呵的，此时脸色不禁一变：“青杏儿，掌灯！”“嗳！”青杏儿小嘴一抿，答应一声，忙出去了。
　　“上官姑娘，你捉住他手。”青袍客取过银针，手背上合谷穴扎下去，既准且狠。明日哼了一声，身子一颤，几乎要从床上起来，顷刻间豆大的汗顺着脸颊淌下来。上官燕只觉明日身子猛的一紧，忙按住他。明日反手捉住上官燕手臂，上官燕只觉手臂几乎散了，想明日之痛更甚，眼前早已模糊了：“明日，我在这，你痛就喊出来。”明日微微哼了一声，似是回应，手上一松，这一下算是挺了过去。青袍客隔了好一阵，看明日平静下来，才又下第二针。
　　如此反复几次，上官燕只觉手上松了又紧，看明日一次次挨过，恨不能替了，几乎忍不住开口要青袍客停手。泪水一滴滴落在明日衣襟上，混着明日的汗水早不只湿了多少遍。如是足足过了两个时辰，明日身上早密密麻麻扎了不少银针。青袍客这才停手，上官燕只觉经历一场生死搏斗一般，疲累不堪，身上衣衫竟已湿透。
　　青袍客扑通一下坐在椅上，略略扬手：“杏儿，去，把那草药煎了。”青杏儿小声应着出去了。青袍客闭目一阵，忽然睁开眼，仍是精光四射！
　　“上官姑娘，扶他起来！”上官燕知是疗伤关键时刻，不敢怠慢，依言扶起明日，青袍客盘膝上床，双掌对准明日后背，磨磋起来。也不知过了多久，只见青袍客双掌越来越快，啪啪几声拍在明日背上，每拍一下明日身子便颤一下，上官燕既不忍看，却又忍不住睁大了眼睛，眼见明日脸上越来越红，青袍客力贯掌上，随着啪的一声响动，明日忽然自口中喷出一口淤血来。血直溅到帐上，溅了上官燕一身，足见这一拍之力。“明日！”上官燕直呼出声来。明日身子却颓然倒下。青袍客起身下床，取下银针来：“上官姑娘，老朽不负所托，至于能不能挺过，就看他的造化了。”上官燕心下稍稍放松，听得这话，又是一紧。
　　“先生，药来了。”青杏儿端药进来，浅笑道：“姐姐莫听先生的，这药等大哥哥醒来吃了。”
　　青袍客哈哈一笑，扶了青杏儿出门。
　　“先生就会吓唬人。”远远的青杏儿的声音犹自传进来。小屋一下子静了。只剩下昏迷的明日与上官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