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日谈》乙夜

2、DAY II : Invidia

　　克里斯甚至准确地知道，那个男人是谁。
　　他叫菲利普，是他的发小。几年前从都柏林回到了米兰。
　　菲利普的祖母是米兰城中赫赫有名的贵族，在靠近瑞士边界的地方有一座偌大的庄园，整个家族靠贩卖红酒维持声誉。

　　菲利普是个风流的男人，这一点从年少时起就初露端倪。十几岁时，菲利普便学会了脚踩几条船，同时和城里的好几个女孩保持着亲密关系，即使被抓包，女孩们也会笑着原谅他。
　　因为他是那么的富裕。

　　但作为朋友，菲利普是克里斯人生中为数不多相处超过二十年的玩伴。
　　菲利普总是很孤独，尽管他身边有那么多美丽的女人，他依旧很孤独。他总把他的孤独都说给克里斯听，在都柏林时，菲利普每周也会和克里斯通一次电话。描述他遇到的女人，他对生活的不满，尽管克里斯并不能完全理解他的痛苦。
　　大多数人痛苦的根源都是金钱，而菲利普被除名在外。

　　菲利普很富裕，但他并不慷慨。他总是害怕女人在他身上有所图谋，所以尽量避免和她们有任何金钱瓜葛，虽然真相是，钟意他的女人看上的都是他的钱。
　　所以她们都失败了。

　　但妻子对于菲利普而言，似乎是一个例外。
　　菲利普曾说过这样一句话，他说：“在认识她之前，他从不相信这个世界上还有这样的女人存在。”
　　对流连风月场的常客而言，一个美丽但又洁身自爱，拒绝消费主义并能对物质世界种种诱惑不为所动的女人是稀有物种。夸张点儿来说，是史前化石。
　　菲利普经常来拜访他们，带着他们酒庄年份最好的红酒，克里斯对此欣然欢迎。
　　每次交谈，每次共进晚餐，克里斯都能看见菲利普眼中流露出对妻子的喜爱和倾慕。但出于对妻子的信赖和对婚姻的自信，克里斯只当做什么都不知道。

　　“我认为他喜欢你。”
　　曾有一次，是在夏天，菲利普邀请他们去他在加尔达湖附近的别墅度假。别墅位于山顶，风景极佳，还有一座极大的私人露天泳池。克里斯一直听闻菲利普有这么一栋别墅，是他的曾祖父的遗产，但菲利普从没邀请任何人去过，甚至是他身边至亲密友，他的表兄妹。
　　克里斯是这个例外，他是沾了妻子的光。

　　晒完日光浴后，克里斯和妻子挤进浴室，将自己的真心话当做玩笑说出了口。
　　“我认为他喜欢你。”
　　妻子听完后很高兴，“你应该感到荣幸，你的妻子是那么地受欢迎。”
　　“我很荣幸，是真的。”克里斯吻了吻妻子的鬓角，“能娶到你是我人生最大的成就。”

　　克里斯知道妻子有了新情人，因为她是一个如此需要被爱的女人。但囿于自尊心，克里斯一直没有问那个人是谁。
　　克里斯在心中默认，妻子离开家后，一定会和菲利普在一起。而这个有钱的富家少爷会带着她周游亚平宁半岛，或者再远一些。

　　克里斯很有自知之明，他没有什么能比得上菲利普的，就像妻子所说，他唯一所长，大概只有「忠诚」，这是菲利普所给不了她的。
　　但妻子最终还是发现，忠诚并不能解决婚姻里的任何问题，忠诚不能阻止油价上涨和通货膨胀，也无法给蕾拉布置一间像样的儿童房。

　　不同于妻子抓奸时的大张旗鼓，通常丈夫在知道妻子背着他偷情时都会选择默不作声。
　　克里斯虽然对妻子的婚外情三缄其口，但他一直默默地关注着菲利普的动态。
　　妻子在威尼斯的这段时间，菲利普一直在伦敦谈生意，他的社交动态每天都有更新，男人不会这样煞费苦心地去编造这样一个谎言。

　　可是为什么呢？
　　如果不是因为菲利普，克里斯实在想不出任何妻子会离开他的理由。

　　一年前，因为朋友和妻子的双重背叛，克里斯一气之下和菲利普不再联络。但现在，走到这一步，男人可笑的自尊心和嫉妒心已不再奏效。
　　克里斯必须搞清楚，他们之间发生了什么。

　　清早，妻子在厨房里煮咖啡，克里斯去到阳台铺桌布。
　　婚后，只要是不下雨的日子，他们总是在阳台用早餐。

　　妻子煮的咖啡，和他自己煮的咖啡，味道大相径庭。
　　虽然他们用的是同一只摩卡壶，同一个炉灶，同一款豆子。
　　妻子煮出来的咖啡里，有爱的味道，而他煮的咖啡，满是中年男人的孤苦。
　　克里斯享受着这个「来之不易」的早餐，眼眶里却夹着泪。

　　早餐后，克里斯决定鼓起勇气，拨通菲利普的电话。
　　克里斯想好了，如果事情真如他所想，那么他会恳求菲利普，念在二十年友情的份上，把妻子还给他。因为他实在不知道没有了妻子，他的人生该如何继续。
　　但如果这一切只是他怯懦自卑的臆想，那么……或许他们的婚姻仍有挽救的余地。因为克里斯相信，这世上没有比菲利普更为强大的竞争对手了。

　　菲利普对克里斯的来电尤为诧异，他们从来没有断联过那么长的时间，按照克里斯的性格，这就是绝交的无声表达。
　　“你看出来了？是的，你一定看出来了，因为爱是藏不住的……我真的很抱歉，克里斯，你是我最好的朋友，但我不可救药地爱着苔丝，从第一次交谈开始，或者说第一眼。”
　　“但我可以用人格向你保证，我从未有过越轨的举动。我曾经有过那种念头，你知道吗？我曾经想过无数种拥有她的可能。那次复活节的晚餐，你出门去采购了，我们独自留在厨房里，那是一个难能可贵的机会，天知道我有多想吻她……但是她是那样坚定的一个人，她拒绝了我。从那以后，我对她，只是那种……圣洁的爱。”
　　“我可以将我的私欲对你开诚布公，因为你是我的朋友。如果有一天你们分开了，我会毫不犹豫地追求苔丝，我一直在等待那一天的到来。但在此之前，为了你们的婚姻着想，我应该恪守礼节，所以我搬到了伦敦。”

　　听完这些，克里斯依然很愤怒，因为他的好朋友竟光明正大地觊觎着他的妻子，并丝毫不感到羞愧。
　　“你不会有这个机会的。”克里斯用警告的语气说着，“她爱我，也爱蕾拉，你的诡计永远不会得逞。”

　　克里斯在吼叫的时候，妻子碰巧经过客厅。
　　妻子选择用《马太福音》的句子嘲讽他：“为什么你只看见你弟兄眼中有刺，却不想自己眼中有梁木呢？”

　　妻子是一个作家，她习惯将生活里的一切用艺术化处理，引用名言金句是她的特征之一。
　　“当我说「玫瑰是红色的」时，那就意味着我已经不再爱你了。”
　　这是一句专属于他们的暗号，红色是警报的颜色，象征着他们的婚姻亮起了红灯。
　　也许是「我不爱你」这四个字作为结局太过丑陋，所以妻子早早就写好了一版美化的剧本。

　　后来，克里斯为了确认妻子对他的爱，经常会在亲昵后问她，“玫瑰是什么颜色的？”
　　妻子回答过各种各样的答案，直到有一天，她平静地望着他，对他说出了他最害怕听到的那个答案。
　　——“玫瑰是红色的。”

　　这就是他们结束的开端。
　　Another beginning of the end.

　　在听到这句话时，克里斯震惊至极。
　　他的第一反应不是检讨，亦或是反思，而是抛出锋利的质问：“你有了别的男人，对吗？”
　　他认定了她会出轨，会背叛他。因为她根本不爱他，七年的婚姻对她来说只是一次冲动的尝试，她把他当做替身。

　　这是妻子亲口对他说过的话。
　　“在遇到你之前，我有过一段刻骨铭心的爱情。但结局是，他亲口告诉我，他不爱我。在电话里，就是这样。”
　　“我一直走不出这个阴影。不瞒你说，这么多年我一直在钻研，试图理解男人，搞懂他们怎么可以如此堂而皇之地说出自相矛盾的话。他说他喜欢我，胜过喜欢世界上的任何一样事物，但他不爱我。没人知道为什么。”
　　“后来我找到了问题的所在。并不是「我不爱你」这个事实有多么让人难以接受，而是「我不爱你」这句话太过刺耳。我这辈子都不想再听到这句话，所以答应我，我们这辈子都不要提这句话，就让玫瑰变成红色的吧。”

　　克里斯就此答应了，他对妻子一切古怪的要求都有求必应，只因他爱她，并且只爱过她一个人。
　　克里斯崩溃了。
　　“我只爱过你一个人，而你呢？你爱每一个你生命中的男人，你为他们写诗，你甚至爱你笔下的人物胜过爱我。”
　　“这没有什么不公平的，克里斯，我把生活给了你，我把我的一切都给了你，我为你生儿育女，只能用那些缝隙的时间去写作，去创造一些属于我的东西，即使这样你仍觉得我是自私的。”
　　在辩论到错则关系，孰是孰非时，妻子的条理永远是那么清晰，“你从来只看见我对你做了什么，却看不见，你对我做了什么。”
　　“我对你做了什么？”克里斯气得发笑，“我不过是全心全意地在爱你。”
　　妻子当即否认，“不，你爱的不是我，而是和你生活七年的妻子，任何人都可以扮演这个角色。任何人愿意嫁给你，成为你的妻子，你都会爱她，这无关乎她是谁。”
　　“你怎么能篡改我的爱情？”
　　克里斯难以置信，“哪怕你是作家、编剧还是什么狗屁，你都不能篡改我对你的爱情。”

　　“是的克里斯，你是一个品德高尚的人，我相信你一定会上天堂的。而我只是一个不知廉耻的女人，不配被你爱着。”
　　妻子坦然地接受了他的所有指责。
　　“在你的故事里，我甚至不配拥有名字，永远蒙着面，就像个幽灵。没人知道我姓甚名谁，我只是你的妻子，这样就足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