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日谈》乙夜

1、DAY I : Superbia

　　广播在降噪跳声，混乱无序的波频和两点钟的太阳一样，让人心劳意攘。
　　克里斯抬起毛发茂盛的手臂，关掉了广播，用短粗的指甲盖挠了挠下颌，“中午吃什么？”
　　妻子漫不经心地望着窗外，“中餐吧。”
　　克里斯打起转向灯，把车开往唐人街的方向。

　　只要是踏进中餐厅，克里斯一定会点一份糖醋肉段，尽管这在亚裔妻子的眼中是一道愚蠢至极的菜，他仍旧我行我素。
　　这是婚姻赋予他的为数不多的自由权利。即身为丈夫，他仍可以选择自己想吃的食物，而不必征求妻子的同意。当然，前提得是在餐馆里，而不是在家里。因为女人永远是厨房的主人。

　　所幸，他们的婚姻很快就要结束了。

　　中餐店的老板娘还是那么热情，永远笑脸迎人，好像生活从不曾让她绝望过。即使她的人生只在餐厅这方寸地里打转。
　　“你们好久没来吃饭了。”
　　“我前段时间不在米兰。”
　　“因为工作吗？”
　　“可以这么理解。”
　　结账的间隙，女人们在交谈，说着克里斯听不懂的语言，他只能拿起一颗薄荷糖放进嘴里，微笑着佯装客套。
　　事实上，克里斯曾经在妻子的帮助下试图学习这门语言，但最终没能坚持下去。
　　“亲爱的，我必须要跟你说实话。我对你的国家没有任何兴趣，我只对你感兴趣。”克里斯曾反复强调过这一点。
　　于是，妻子再也没有勉强他去翻开一本他永远也看不完的书。

　　但现在，克里斯突然后悔起了这个决定。
　　如果一直以来他能听懂妻子在说些什么，或许就能猜到，妻子为何要离开他。

　　如您所见，这是一对夫妻极为普通的一天。
　　丈夫试图拯救这段婚姻，而妻子已经放弃了。

　　回到家，隐约还能听见孩子的哭闹声。
　　“蕾拉又在哭了。”
　　妻子扔下鞋和包，直奔二楼。克里斯看着妻子毛躁的样子，无奈提醒，“亲爱的，你忘了吗？蕾拉去加尔达湖过春假了。”
　　妻子从楼梯上回头，“是吗？”
　　克里斯确信，“是的。”
　　因为今早是他亲自送蕾拉上的火车。
　　妻子似乎松了口气，“那晚上我们可以睡个好觉了。”
　　克里斯点头，“久违的，睡个好觉。”

　　结婚之后，妻子不可避免地变成了一个无趣的女人。婚姻里最常见也最庸俗的那一种，不再热爱社交，不再精心打扮，生活的重心围绕着电视剧打转。
　　当然，看电视对她来说也是工作的一部分。妻子是个小有名气的作家，曾为好莱坞剧集写过剧本，但自从有了蕾拉，她再也没能找回创作的激情。
　　那时的她可以不吃不喝不睡，甚至不与克里斯见面上床，只为了写出一幕感人的剧目。同时，他们也可以在一天之内透支一整个月的欢愉。

　　是从哪一刻开始面目全非的？
　　克里斯并不清楚。
　　但克里斯很清楚，自己绝对不是妻子的梦中情人。

　　妻子的取好单薄且专一，她钟爱话本戏剧里那些扁平的绅士，空有一副好皮囊，而不填血肉，就像她笔下的人物一样。要有颀长的身躯和卷曲的金发，干净的下巴和脸庞，最好连瞳仁的颜色也是最稀有的地中海蓝。
　　而遇见她的时候，克里斯留着一把络腮胡，像个颓废的艺术家，眼神空洞且黯淡无光。

　　妻子选择他的原因尤为简单，克里斯一度觉得，那甚至与爱情无关。
　　“我和你在一起，是因为你的忠诚。如果有一天你不再忠诚，那我便找不到理由继续了。哪怕是为了蕾拉。”
　　但克里斯并不相信这些说辞。
　　忠诚的确是妻子最为看重的品质，但绝不是唯一。
　　他一定还有别的地方深深地吸引着她，克里斯相信，没有哪个女人会因为「忠诚」而结婚。「忠诚」这个字眼，不过是男人发明的伪装。
　　一个聪明的女人，尤其是像妻子这样懂得思考的女人，一定会在进入婚姻之前就弄清楚这一点。

　　这个世界并不存在绝对的忠诚，至少，不像妻子所想的那样。
　　他可以交出灵魂与撒旦立契，担保自己身心不二，对婚姻忠贞。但即便如此，撒旦也无法保证他不会在路上偷瞟别的女人，或是对电影荧幕上女明星的美貌发出由衷的感叹与欣赏。
　　正如男人负责苦力，而女人负责生育，这是造物主的设定，无可忤逆。

　　妻子独自进了浴室，而克里斯回到了自己的卧室。
　　他们分居有一段时间了。前些日子，妻子去了威尼斯参加电影评审工作，这是她为数不多的固定收入，通常只需停留数月，但这次，她选择离开半年。
　　克里斯丝毫不怀疑，妻子在亚平宁半岛上租了一间公寓，和她的新情人厮守在一起。

　　从结婚那天开始，妻子就不喜欢米兰。她认为这里空洞无趣，劣迹斑斑，哥特式教堂和时尚之都的美誉，都无法掩盖遍地都是内里粗俗的精致骗子的事实。
　　妻子将自己的庸碌归罪于是这座城市囚禁了她的灵感。
　　她喜欢罗马，喜欢威尼斯，喜欢有灵魂的城市，最好是神造之城。在那样的城市生活，她方能感受到庇护。

　　在此又需要介绍一下，克里斯是一名家具设计师，并不是热衷于坐在电脑前画草图的那一种，而是满身汗臭地窝在工作室里埋头苦干的木匠。但克里斯相信，只有在米兰才能制造出这世界上最好、也最贵的家具。
　　选择生活在米兰是克里斯的想法，而妻子对此毫无异议。
　　婚姻之初，一切都是那么美好，他们很容易达成共识。

　　跨种族婚姻在现代早已不是什么稀奇事，至少在米兰，这一点儿也不新鲜。再说一件更令人匪夷所思的事，米兰城登记在册的居民中，人口最多的姓氏，居然是来自东方的「胡」姓。

　　妻子和他从肤色到语言，文化到性格，都全然不同。唯一的共同点，大概是他们不约而同地选择成为天主教徒。
　　七年婚姻里，他们达成的最大共识，不是窗帘的颜色也不是晚餐吃什么，而是在教堂里结婚，由上帝作见证，并让蕾拉接受洗礼。

　　妻子从前是个彻头彻尾的无神论者，甚至不愿意花十五欧买门票去参观圣母百花大教堂。
　　直到有一天，她开始思考宇宙的奥义。
　　妻子确信人类文明的诞生并不是偶然，旁观者一定存在，只是我们不知道“他们”是谁，相貌秉性如何，又生活在哪个维度的时空中。于是，妻子将宇宙间诸多无解的答案统统推给了神，一个至高无上的造物主。
　　这样，她便不必浪费力气去思考“他们”究竟是谁了。

　　就是这样一个“看似”虔诚的教徒，婚姻制度的至死追随者，他的妻子，一个传统而神秘的东方女人，一年前，向他提出离婚。
　　这一年里，克里斯经历了愤怒疯狂悲伤与绝望，到现在，克里斯平静得就如一潭死水。
　　他答应了妻子的诉求，他们的婚姻进入了最后的流程。

　　根据最新法律规定，每一对决定离婚的夫妻必须接受为期七天的离婚强制冷静期。这段时间，他们必须共同生活在一起，丈夫和妻子可以行使他们最后的权利，然后决定是否递交离婚申请。在这七天婚姻存续期内的所有行为，都将受到法律保护。
　　这也是为什么，克里斯答应离婚。

　　他仍然深深地爱着妻子，像开始时那样。即使她身上那些迷人的特质，早已因岁月而消弭，被他剥开了果皮，吸吮掉多汁的果肉，如今只剩下最丑陋坚实的内核。即便如此，他也依然爱她。
　　他需要这七天，需要妻子回到他的身边。
　　这样，他才能搞清楚，这一切究竟是为什么？

　　诚如您所见，到这里，已经是故事的尾声。
　　但您一定想知道，妻子究竟是个怎样的人，爱情又是怎么发生的。

　　正如所有爱情都绕不开两个词，宿命，和偶然。
　　克里斯认为，他们的婚姻是宿命，但爱情，绝对是偶然。

　　他们相遇在水城威尼斯，也正是妻子如今为了逃离他而居住的地方，多么讽刺。
　　彼时他是观展人，而她是导览。双年展的小岛上收藏着当代世界最受瞩目的艺术作品，但妻子的美，却胜过展馆里的任何一件展品。至少在克里斯眼中是这样的。
　　那时他只敢羞涩地看着她，不敢近前她说话，为了等待她下班，克里斯甘愿在场馆外的长椅上坐一下午。

　　哪怕一句话也没有交谈过，克里斯便确信，妻子一定是个无可救药的理想主义者，她绝不会为五斗米折腰，或是对金钱俯首称臣。
　　因为克里斯了解到，双年展的导览是不收取任何薪水的，只有发自骨髓热爱艺术的人，才会在炎炎夏日到没有空调的展厅里站一整天。

　　一切正如克里斯所想，妻子是克里斯心目中的完美女人。嫉妒、傲慢、骄纵、虚荣、媚俗……这些毒妇的特质统统与她无关。
　　妻子从不关心他晚上出门去见谁，因为她相信，信仰拥有超越法律和道德的约束力。一个有信仰的人，说出来的话是绝对可信的。
　　妻子也很少使性傍气，或许开始时有过那么一段时间，但渐渐地，她已经不愿意和他浪费口水了。
　　妻子从不贪恋物质，她宁可把积蓄花在援助八竿子打不着一块的难民身上，也不屑于踏进精品柜台，去买一只铺满logo的手袋。
　　妻子还是一个智慧的女人，她的内心富足且平和，从不因丈夫要外出工作，她要独守空闺而感到空虚。妻子总能找到些事情做，写作读书看新闻，或者织一条围巾。

　　这一年里，克里斯复盘了他们婚姻的种种，他几乎可以确信，没有任何内因能让这一切急剧裂变。
　　因为在这段婚姻里，克里斯是幸福的，他相信妻子的感受也一样。

　　这一切，一定都和另外一个男人有关，即使克里斯多么不愿承认，但一定是这样的。
　　一定是这样，妻子才会如此决绝地要离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