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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梨殇(1)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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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月初春,子母河冰雪消融,这就昭示着白裔族行过成人礼的女子可以饮水育子了。
教我法术的婆婆不准我喝子母河的水。
婆婆的孙子,也就是大我六岁的九夜说,因为我是白裔族的卓玛,卓玛是要嫁给皇族太子,喝下子母河的水,我就不能为皇族延续香火。
南晋是我生长的国度。
皇族是统治南晋千年的氏族。
而白裔族生来为辅佐皇族呼风唤雨以保天下百姓风调雨顺。他们在朝廷有个很好的称谓,叫国师。
我的阿爹无疑是南晋史上最厉害的国师。
两年前的晋凉之战,阿爹凭借他开山辟地的本领,将凉夏国二十万精兵逼入雁门山绝境。一夜的鹅毛大雪,冻结了二十万精兵的士气,南晋不费一兵一卒侵吞凉夏五座城池,令凉夏国君俯首称臣。这一战役,将阿爹推到南晋皇宫最高的城墙,接受万名百姓三天三夜的顶礼膜拜。
也是那一年,我与皇族太子订下了婚期。
我没见过太子,只听父亲说,他与那些目中无人嚣张跋扈的王孙贵胄不太一样。他英俊不凡,但不苟言笑。他叫段箫。
段箫的前世是青丘梨花仙子灌养的一根紫竹。
我叫琉萤,婆婆说我是那根紫竹上栖息过的萤火虫。
世上有一种萤火虫可以模仿其他雌性萤火虫发出诱惑的光芒,去引诱雄性萤火虫,雄性萤火虫以为自己的求爱得到回答,赶来幽会时,就会被对方吃掉。
子母河孕育的白裔族人可以拥有前世的生存技能,我的技能在这一世叫迷心术。
九夜的前世是个云游道士,他会招魂,而招魂正是祭司修炼九九八十一年才能小有所成的法术,九夜与生俱来,所以他是白裔族迄今为止最年轻有为的祭司。
我曾见过族里年过百岁的浑天祭司施法救一个落水遇难的孩子,可是孩子救活之后,浑天祭司也跟着圆寂。
九夜说,招魂是祭司生命的终结,因为它会反噬人一半的阳寿,浑天祭司只剩下十年阳寿,但这十年远远抵不了他原来一半阳寿的五十五年,所以浑天祭司只能归西。
我问九夜,你会为我招魂吗?
九夜说,这一生我都不希望再用招魂。
我说,如果我现在死了,你也不用吗?
九夜用一种我无法言语的眼神看着我,久久看着我,默不做声。
我不知道迷心术会不会反噬,我第一次使用迷心术是帮助玉琢,她是河间酒坊老板的女儿。
我阿爹没有其他不良嗜好,唯爱对月小酌。玉琢送酒来我家时,她俯身趴在我的脚下,热切求我:美丽的卓玛,请你给我一个梦!
我看到她遗落在地的两滴泪,有丝丝心痛,答应了她。于是,她双手合十,向我祈祷:我想听九夜说一次,他爱我。
在那个淡月新凉的夜晚,计时铜壶的滴露声还在嗒嗒作响,我躲在稀疏的梧桐树后,拇指食指相抵,其余三指并拢,念着婆婆教我的梵语。
清辉的月光照着九夜的玄色袍子,他撩起玉琢的长发放到耳后,他说,我爱你。
玉琢站在他面前,笑容像云一样轻。然后他抚起玉琢的下颚,唤她,琉萤。
玉琢的笑凝固了,她咬紧嘴唇,脸连同双眼逼得通红。
从此,我再也没有使用迷心术。
二月下甸,墙角疏影横斜的桃花绽出第一抹妍红,我跟小白在后院抛绣球。
小白是我前年在点苍山上捡到的小狼崽,它通身雪白,连眼睛也是白的。九夜劝我抛弃它,九夜说,它是匹白眼狼,白眼狼是狼群里最凶残的,无论你对它如何好,它最后都会把你吃掉。我一直不忍,它才两岁,它又是匹瞎狼崽。
我把绣球抛到高空,小白竖起耳朵,张着嘴巴,在青石砖地蹦蹦跳跳。然而这次,它没有跳,没有接,它迷茫的眼睛定定望着满是爬山虎的拱门。
我蹲下来摸它的头,怎么了,小白?
小白兴奋地嗷嗷叫嚣,我听到轻微的脚响和拾铃声。
你的绣球?
我抬起头,是一个年轻男子,与九夜相仿年纪。
他白皙的长指摊开在我面前,虎口有剑柄留下的淡淡茧纹,我伸手去取绣球,他的手忽然像迎着暖阳的睡莲悄然合了上。
跟我进宫。
你是段箫?
他白净锦袍上绣着湛青丝竹,几分眷眷书生气:我是你未来的王。
那一夜,满园桃花争相绽放犹如一片猩红火海,好似要将整个院落熔化掉。
我忙碌整宿,化妆,梳头,穿衣,到了五更时分,晓风四起,桃花如红雪纷纷飘落。
我踏着满地殷红,顶着红绸喜帕,由一只熟悉又陌生的手牵着登上装饰豪华的四猿马车。
春潮带雨晚来急。
熟睡的白裔族人尚沉浸在昨夜星辰昨日梦境。唯有阿娘的哭泣声伴我远行。
她轻轻抚摸我的手,说,萤萤,我的女儿,别怕,明年桃花盛开,你就可以回家。
我问,为什么平时不能回来?
她含着泪笑,轻柔抹掉我眼角的温热,傻孩子,那时,你已不是一个人啊。
我以为,她的不是一人,还有段箫。
婆婆送给我一尺红绫,她吻了吻我沾湿的睫毛,她说,我的孩子,大婚之夜,把它系到丈夫的手腕,他这一生会对你不离不弃。
我望着她的慈祥和蔼,不解地问,他为什么要离弃我?
婆婆愣了愣,像九夜捋玉琢青发那般捋我的刘海,没有回话。
九夜没用送我,他托婆婆告诉我,记得带上水月镜。
我摸了摸藏在长袖里冰凉的铜柄,直到马车启程,也没能掏出来念他的名字。
途径点苍山的峡谷,掀起的蓝布帘,我看到灵寒锋在月下犹如亭台楼榭的飞檐,九夜立在飞檐尖尖,大半身子遮住了满月的银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