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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空笼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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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棠有一方铜鸟笼,没有板顶,却有两扇笼门,封死的的笼条,笼里没有供鸟儿歇脚的晒杠,鸟食罐总是空空荡荡,而水缸却盛着几乎满溢的凉水。
最离奇的是,这笼中,没有鸟。
鸟笼悬在江棠院里的回廊下,由一只细长的铁钩吊着,正对着左开而出的屋门。
无论阴晴,抑或秋冬,鸟笼始终悬在那里,无人敢动。
江棠每天从屋中踏出来的第一件事,便是将鸟笼的水缸装满。
装进水缸里的水不是普通从井中打来的。
江棠的院子里有一座小假山,假山的山悬洞下面有一汪永不停息的活水溪,沿着溪水密密地长了一整从千屈,紫粉色的花瓣簇成一团一团的竖型花火。一到清晨,花心便被溪水蒸腾的雾气浸湿,凝出一两滴花露。
香寒来到江家的第一件差事便是替江四小姐收集千屈花的花露。
每日晨光未醒,她便要小心翼翼地攀进假山的悬洞,不能踩碰一株草或者花,再半曲着身子,将千屈的花露引进剔透地白瓷瓶,小小瓷瓶装满一半便够,万不可多。
江四小姐嘱咐,装好露水的瓶子放在她屋外右窗台子上的木方端盘里。这一件取花露的差事,春寒已经做了整整三年。做完这些,香寒这一日便闲了,院子里任何事务皆与她无关。
每日辰时,黎安城外的金安佛寺钟声响绝万里,余韵传遍整个都城。
江棠踩着晨钟从屋中出来,睡眼惺忪,身着黄白寝衣,长发凌乱未理,披散的青丝自肩如流水而下腰。踏出屋门,取瓷瓶,将鸟笼水缸里的旧水倒了,换上新收的晨露。
此事做罢,映菱与盼晴二人也已缓缓从院子外来,一人手中端着铜盆暖水蚕巾,一人手中端着木盘暖茶青杯,行至江棠眼前,躬着身,只将盆与盘高高端起。
江棠将纤长的十指浸入水中,而后则慢慢浸入手心与手背。温热的水舒展开指节的血液,白皙如冷灰的手才渐渐暖起活色。她取过蚕巾沾湿温水,在脸上细细擦过,放下蚕巾,端起青盏杯,似饮白水一般将涩口的青茶囫囵含入嘴里,再掩嘴吐出。
盼晴接回青盏,与映菱一并退到廊檐一侧。
江棠清理衣袖宽摆,迈着步子,往檐廊向西的方向一直走,直出了院子便向膳堂去。
江家膳堂坐于江家府邸入门第一间堂屋主室,离江棠的屋院不远,但仍需走半盏茶的功夫。她这两日最厌的便是早膳这段辰光。
从江老太爷时留下的规矩,江家人一日三餐,凡在家中者,必须到堂中共食,仿似朝贡觐见一般死规矩,唯病中可以免去。
江棠是今日最后一个到膳堂的。她迈步入屋,一眼便扫见六弟江尔容坐在她的食位之上。三天前因为江姥太病中思念小太孙,姨母江芙便带着江尔容回了母家。
姨母江芙见她来了,便冷笑着自言自语将江尔容抱到怀里:“姐姐的位置怎么能乱坐呢,万一惹了姐姐生气,又有你的好果子吃。”
这话说的好不锋利,字字句句在摘指江棠前日的行为。
江棠喜欢吃些苦涩的味道,常让居灶君备一盘未去芯的白果,供她膳用。
生白果味微涩,有浅毒性,除了江棠,其他人都不会碰。偏这江尔容馋她面前的一盘白果吃。江棠提醒他,这果子并不好吃。
江芙便在一旁冷言相讥,不过是盘白果,当是什么珍馐美味。
江尔容八岁而已,因年幼,无论在江家还是在本家都受尽偏宠,一点教养未学,事事以己开心为先。旁人越是劝阻的事情,他越要去做。那盘白果他竟一颗也不嚼,抓了一把便囫囵地全咽下去,当刻便发作腹痛。江老爷忙请了御医来看,开了几味温性药才让小太孙止了痛。
事后,江芙死活要将这罪怪在江棠身上。
病中的江姥太听闻此事,便责怪了江棠几句,下令府中人不许再食白果。
江家子嗣繁荣,可江老一辈却唯独盯着最小的一个宠,年长的便受着偏待的不公。江棠曾听闻母亲江婉年少时便是最被偏爱的那个,而江芙恰恰是最被偏待轻视的孩子。
听姨母江芙这冷言一出,大哥江济便圆场:“不过是一方座位,何故出此重言。”
江棠却只当没听见两人的话,从堂侧步行到自己的食位上坐下。
吃不了白果,江棠早膳的唯一乐趣便消散了,她看着碗中淡若无味的山药白粥,眼神渐渐阴暗。
江念早盯了她许久,见她迟迟不肯动筷,便从远一些的瓷盘里替她夹了一片伴食的苦瓜片到碗中。江念了解她,她吃食从来只看眼前,若没有喜欢的,宁可什么也不吃,也绝不伸筷到别处去。
江棠才发现失踪了两天的江念正坐在堂上一同进膳。江念是四舅的独子,只长了江棠两个月,是府中少有能同她说上话,不会彼此不欢而散的“同僚”。他们最一致的战线便是讨厌江芙。
江棠夹起苦瓜片含入嘴里,心情才渐渐回缓一些,就着伴食咽了几口白粥。
食不言,是江家繁杂规矩里最得江棠心意的一条。她自我封闭地吃完了早膳,一抬头,堂中众人已经在她之前离开了席位。唯独身边的江念还坐着,单手撑着脸看她,那笑眼里满是快意,偏偏要无关痛痒地问一句:“你心情不佳?”
江念明知故问,江棠便冷眼相答。江芙带着江尔容返亲那天,江念借口有事,在外面躲了两天。明明说好的统一对敌战线,江念却先她而逃,江棠对这小人的笑意嘴脸嗤之以鼻。
奈何舅父江德明管她的出行十分紧要,去哪去做什么皆要报备,更不可留外过夜。江棠便是想躲也躲不过姨母的苛责为难。
“我可不是平白地躲了出去,实在是事出有因。”
江棠比谁都清楚他的“事出有因”究竟是何家事,又是何户因。花楼的歌女将绵绵情意沁进他眼里,惹得他春兴盎然,不思返家。
江棠抚衣起身,离开了堂桌。
江念见眼前人似乎是真的对他生起气,忙跟上前,但不越她的步位,只保持着距离跟在她身后,找补道:“巫扬托我告诉你,你要找的画师找到了。”
江棠听见托付,脚步未做停让,只道一声,知道了,又加快步子回屋院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