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么，代价是什么[虫族]》学徒A

31、狱中会面

　　雨下个不停。
　　肮脏的水从灰色的云层摔下来，掉进更肮脏的坑里，一股湿漉漉的腐败的味道扑面而来。

　　凯恩斯走在小路上，时不时因为头上滴下的水点和脚下质感粘腻的积年老泥而皱着眉头。

　　他跟在带头雌虫后面，这位引路者的年纪看上去像随时可以就地升天，身形瘦削、脊柱扭曲。一套棕黄色的审判庭低级制服披在他身上，就像旗杆上挂着张脏兮兮的旗子，正随风雨飘摇。

　　另一只健康壮硕且年轻的雌虫跟在凯恩斯的后面。
　　他神采奕奕、神情里透着训练有素的机敏，双手从不离腰间佩戴的武器的太远，双脚也从不离雄虫太远，总是保持爽朗笑容的脸几乎可以算得上是面无表情。

　　这是今日出发前科尔涅利送给凯恩斯的保镖，或者说是跟班。总之，议会长的原话是‘在身边既可以处理一些你不好出面处理的问题，又能保证安全’。

　　三只虫族走在吵杂的雨声中，一步步踱过湿滑的老旧石阶，来到一座四面高墙围合、闭塞的像水井底的庭院。

　　发绿发黄的水正在毫无打理的阔叶乔木下蔓延。
　　可能是近两天首都星连绵的暴雨没有来得及排出，这些水便联合从天上掉下来的兄弟姐妹肆无忌惮地从泛着灰色泡泡的水坑——或者通过边角位置碎裂的马赛克，勉强能看得出这玩意曾经是个泳池（？）里漫出来，恣意地占领了所有地面。

　　腐败的落叶和其他已经看不出原型的垃圾像搁浅的小船在浅水里打着旋儿，和狗差不多体型的小齿兽们面朝下地用血肉在庭院一角聚成堆，脱落的毛与腐化成半流质的皮肤不断从这座死亡丰碑上剥脱。

　　虽然穿着隔水的裤子和鞋，但凯恩斯依然无法抑制地因为眼前的景象而感到浑身发痒。
　　他不知道首都星上竟然还能有这样的地方——和这儿的卫生条件对比，周易君生前居住过的黑牢都算得上是干净整洁的单间公寓了。

　　“就在前面，尊贵的……”
　　带路的审判庭员工用浑浊的眸子上下扫视了几眼面色难看的凯恩斯，含糊地将称谓隐藏。
　　他那对和天空一样灰蒙蒙的眼珠里没有任何情感，只有某种空荡荡的死寂，像那种死了很久的动物身上才能看见的眼珠。
　　“你要找的罪犯就关在这儿，顺着台阶向下……啊，请一定小心，这里空置了很久，已经长满了黏菌……顺着台阶向下，然后您就能从禁闭室找到他了。”

　　“我有多长时间？”
　　为了表示尊敬和礼貌，凯恩斯竭尽全力不去捂住自己的鼻子——这只年老雌虫的嘴巴简直就是通往垃圾场的洞，随着两片已经剥脱的嘴唇的上下翻动，一股股恶臭源源不断地从里面冒出来。

　　“随您心意。要是愿意的话，常住这里也不是不可以。”
　　雌虫咧嘴笑起来。
　　他似乎还想要逮着机会再调笑两句——毕竟这只雌虫几乎没有和高阶雄虫相处的机会——甚至好几次想要跃跃欲试地伸出自己干巴巴的手去摸凯恩斯。
　　当然，触摸的理由一定是‘请小心走路’、‘让我搀扶着您’之类，但每次只要站在雄虫身后的年轻雌虫稍稍挪动手指，这只年老雌虫就会立刻偃旗息鼓，继续乖巧地做个领路的机器。

　　凯恩斯没有在意对方的无礼。
　　在见到这只年老的雌虫、看到对方的一举一动后，他更多是感到吃惊——之前可从没见过这样的雌虫。
　　即便是在刚跌进虫族世界的那颗荒星上，也只有年轻或者看上去正处于活跃期中段（差不多是壮年时期）的雌虫。若是年纪再大些，那就只有在首都星上见过了，通常都是拥有极高社会地位或者丰饶财产的一家之主。

　　这么一想还真是有趣：
　　那些步入衰亡期的普通虫族——无论是雌性还是雄性，到底被这个社会‘藏’在了哪里？

　　看着眼前这只身着制服的雌虫有些步履蹒跚的离开，凯恩斯不禁感慨了一句：
　　“没有巢的雌虫们似乎过的也不怎么好啊。”

　　“当然。”
　　跟在雄虫身后的那只年轻雌虫马上回应：
　　“没有巢就等于没有未来和过去。”

　　听到这回答，凯恩斯不禁盯着这位跟班看了好几眼。
　　他并不知道这只年轻雌虫的名字，也不需要知道。这只雌虫看上去比那次巴森雌君格安·布力诺介绍过来的侄子成熟的多，但似乎又没有到达类似科尔涅利或者诺切这类沉稳雌虫的年纪——可能是感觉到自己这次算是被议会长委以重任，即便竭力掩饰，还是能看出来雌虫一路上都有些兴奋。

　　“一会儿我要独自和莱多拿交谈。”
　　雄虫对年轻雌虫说：
　　“你可以下去检查——边边角角都照顾到，但谈话的时候要出去。”

　　雌虫条件反射性地敬了个礼，然后点头答应。
　　“保证完成任务。”
　　这么说着，毫无反对意见地跟随凯恩斯进入地下室。

　　空气潮湿的似乎能挤出水，许久没有使用过的通风系统吹出带着异味的空气。索性灯光还算明亮，加上仅有的几件简单家具，让不大的屋子显得比外面闭塞杂乱的环境要干净许多。
　　莱多拿就坐在禁闭室内唯一的小床上，身上倒是没有锁链或者电击圈之类的东西，但安全环的指示灯是红色的。

　　看到凯恩斯的到来，这只雄虫先是惊讶地张大了嘴巴，有点不可置信地揉了揉眼睛，然后才惊喜地站起来，朝着对方张开的怀里一扑。飞扬的神情灵动快活，仿佛上一秒那个盯着头顶巴掌大小窗发呆的家伙不是自己似的。

　　“你怎么来了？”
　　莱多拿行动敏捷、整体看上去倒是干干净净的，显然来这里之前接受过高级治疗仓的救治——只是脸上挂着两个大大的黑眼圈，精神看上去也有些萎靡。

　　拉着同伴的手，他让凯恩斯直接在那张不怎么舒适的小床坐下。
　　长满黑色锈迹的钢制骨架发出一声大大的‘吱呀’声，仿佛在哀叹自己承受了不该承受的重量——即便现在坐在它上面的仅仅是两只体重很轻的雄虫。
　　“真抱歉，我也没有杯子和水给你……”

　　“这几天过的怎么样？”
　　略过对方那因为无法好好招待朋友而流露出的愧疚之情，凯恩斯表现的比当时他坐在白城医院花园里的状态还要平静。没有任何废话地直接开始询问起莱多拿这几日的经历。
　　“你认罪了没有？”

　　“还行，虽然别看这里又破又旧，但至少比我小时候在安养所的条件好多了——至少不用和十几个只会流口水还无法控制排泄的雄虫住在一起。”
　　莱多拿乐哈哈的，似乎完全没有因为莫须有的罪名突然掉在自己头顶而焦虑。
　　“我还没在认罪书上签字，不过话说回来，认不认罪的最终结果应该大差不离。我这两天还在想他们会安排谁过来说服我呢，结果就看见了你。”

　　凯恩斯摇摇头。
　　“我不是说客——至少不是那帮想着要赶紧结案的家伙们的说客。我来找你帮忙。”

　　“帮忙？”
　　如果这是本漫画，莱多拿的脑袋上现在一定全是小问号。他睁圆了眼睛，吃惊的表情让这只雄虫看上去比实际年龄更小了。
　　“有什么事情……我现在这样也能帮上忙？”

　　“没错。”
　　点点头，凯恩斯看向跟着自己一起进来的跟班。

　　那只年轻雌虫刚刚好在不大的禁闭室转了一圈，正站在靠近通道的墙角等待下一步指示。看见雄虫向上偏过头的暗示，他立马露出更加灿烂的笑容，之后无声无息地退出了房间。

　　回首看看正盯着眼前场景满眼好奇的朋友，凯恩斯接着之前的话题继续说下去：
　　“准确的说，是科尔涅利·拜格罗需要你帮忙。”

　　“你的未婚妻？哦——不，你们结婚了？现在应该是你的雌君？”
　　莱多拿指了指消失在凯恩斯脖子上的安全环，笑容里带着点狡黠的亲密调侃。

　　“谁知道呢，我还没来得及检查自己的户口。”
　　耸耸肩，凯恩斯十分无所谓地说：
　　“既然已经举办了舞会，估计在首都星的其他虫族看来，结不结婚这件事情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我属于这位议会长了，不是吗？”

　　莱多拿抿抿嘴，有点沉痛地拍了拍同伴的手，安慰道：
　　“其实我觉得议会长对你也还不错……好好过的话……嗨！我在说什么呢。”
　　没说出什么能放宽凯恩斯心情的话，他自己倒先尴尬地挠起头发来。
　　“就……在我遇到的那么多雌虫里，至少议会长看上去还是挺喜欢你的，未来的日子应该不会太难过的。”

　　凯恩斯扬起眉毛。

　　“你可不能学我。”
　　看到对方有点桀骜不驯的表情，目前身陷囹圄的雄虫先为自己的朋友着急起来。
　　“我本来就没什么好日子可过，你就不同啦。年轻不说又是高阶，而且是被议会长追求的高阶，以后的时间还长呢。贵族们一般不太会明着地把雄主赶出去，后期他们都是偷偷去租年轻雄虫——毕竟巢里那些和老雄主有血缘关系的新生代，他们的脸面还要摆在那里呢。等你老了，应该会被安置到那种偏僻的度假星球。也不要怕孤单，你不是还有个血亲兄嘛，到时候两只虫住在一起，平时的活儿全部交给机器处理，那还不是美滋滋。”

　　“所以当初你就是做‘租用品’，才得以从猎熊星系脱身的？”

　　这突如其来的提问让莱多拿猝不及防。
　　雄虫愣了一下，思考几秒后还是摸不准朋友为什么会忽然问这种话，但又觉得对方并不是在嘲讽或者攻击，于是有点迟疑地看着凯恩斯严肃又认真的金色眼睛，末了，才以微不可见的幅度小小动了动脑袋。

　　“在公开审判上，他们一定会把这点拿出来说。”
　　凯恩斯没有向对方做出任何解释，而是伸出手腕（新型的安全环就装在那儿），在空白的墙上投影出一份上面做着标记的文件来——从后续的缩略图来看，这种边边角角写满注解和重点的档案应该还有很多。
　　“我们需要事先准备好解释。你能接受自己从安养所出身的事情被大众知晓吗？这能给我们加上不少同情分。”

　　莱多拿被眼前他几乎无法顺利通读下来的专业文书惊得目瞪口呆，凑到墙边反复看了好几遍，才从页脚找出关键。

　　“等等！”
　　雄虫大叫，双手捂着脸的姿势能直接去□□德华·蒙克那副著名画作《呐喊》的模特。
　　“等等！你要为我做辩护？！”

　　“是第三辩护。”
　　凯恩斯冷静地回答。
　　“审判庭是不允许雄虫做主辩的——因为雄虫压根就没有权力考证书。不过我查了资料，只要主辩愿意，作为助手的助手，三辩不需要什么特殊证件，十三年级的毕业证就能胜任。”

　　“不是！我问的不是这个……”
　　莱多拿看上去有点无措，来回在靠近墙角的位置走动也从侧面应证了这一点。而那双正逐渐变得亮晶晶的蓝眼睛和不自觉咧开的嘴，又在无声地透露出受宠若惊的喜悦之情。

　　不过这喜悦没有维持多长时间就沉沉的、阴郁地掉了下去，像连日不散的乌云化作灰蒙蒙的雨水摔碎在地上。

　　“……谢谢你，凯恩斯。”
　　雄虫大大的、响亮地抽了一声鼻子。
　　“但是这没用，还会把你也搅和进来。你不知道……”
　　他困难的、花费极大的勇气才说出实话：
　　“你不知道，上次袭击的亚虫实际上和我有关系。说起来你见过他的，就是上次在白城医院里拦着我的那只……我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但他们说亚虫之所以会袭击和我脱不开干系……”

　　“我知道。”
　　打断对方的话，凯恩斯把墙上的投影翻到下一页。
　　“科尔涅利告诉过我了，实际上就算他不说，我也猜的出来。不用觉得愧疚，你和当年周易君一样。那些无能之辈把所有问题都推到雄虫身上也不是一次两次了，这次袭击不过是重温旧梦中的一环而已。”

　　他用手指了指新页面上标红的位置。
　　“所以到时候我就直接用你是被贩卖的黑户、从小没有接触过正统雄虫教育为切入点了。庭审之前和之后，这些消息都会被记者们大肆宣扬，虽然会有很多杂音，但你别怕……”

　　“知道你怎么还掺和进来？！”
　　三步并作两步奔到同伴面前，着急上火的莱多拿看上去很想拽着凯恩斯的领口把对方摇醒。
　　“你是傻了还是——”

　　“我说过了，我是来找你帮忙的。”
　　握住对方的手指，坐在那儿的凯恩斯抬起眼睑，语气异常平静。
　　“这是一场交易——你会无罪释放，我会赢得名声。至于科尔涅利，他也会拥有他想要的舆论风潮。”

　　莱多拿的五官瞬间皱在一起。

　　在脑袋里思考了半天，这只想偏了的雄虫期期艾艾地挤出一句话：
　　“你已经足够受到雌虫们的欢迎了，没必要剑走偏锋……我的意思是说，就算议会长很欣赏周易君先生，你也没必要非要和他走同一条路线嘛。”

　　“……我不是要和周易君比……”
　　凯恩斯情不自禁地捂住脑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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