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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七 枯骨无言别有意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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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枯骨无言别有意)
出了城往东北方向走,有条便道,正是庄户人家挑货买卖常来往的,所以道路两旁行人不少。燕轻裘与慕容哀在一个小店胡乱用了些饭,便再次上路。不过因为人来人往,倒不敢纵马驰骋,因而比预想的要走得慢些。
燕轻裘向一个商人模样的男子问了“吹愁山庄”的位置,那男子讲明了路,又颇为疑虑地上下打量燕轻裘,说道:“宁大老爷阖家上下都遭了劫,死得冤啊,如今吹愁山庄连个活人都没有了,不知道这位仁兄为何要去呢?”
“以前受过宁老爷恩,听闻出事,特来祭拜。”
商人点点头,又叹道:“宁老爷也算个善人,却好舞枪弄棒,想必是因此才招了仇家。以前我还贩过胭脂水粉给夫人小姐们,多蒙照顾。如今吹愁山庄阴惨惨的,一到晚上就听见夜枭嘶叫,着实怕人。听庄上的佃户说,仿佛还有冤鬼号哭,连看守的人都不敢靠近了。”
燕轻裘做出感伤的模样,叹息了几句。
那商人劝道:“若二位要去祭扫,此时便是赶到那里也天黑了,不如先寻家客栈歇息,明日再去。”
燕轻裘谢过了他,和慕容哀继续上路。
约摸过了两个时辰,这道上就人烟稀少了,周围有些零散茅屋,一条路直上了座矮丘陵。在此路尽头,隐约可见黑幽幽的庄子。此刻天色已晚,周围有些农家已经点了灯火,远处夕阳如血,天际也落下最后一丝光,唯独那山庄还是漆黑的一团,却反而越发地刺目了。
燕轻裘向身后那人道:“慕容兄,等下天黑就到吹愁山庄了。之前那行商的说是连守墓人都不在,若真如此,你我进去倒还方便。不如就从正门而入,怎样?”
慕容哀难得一笑,拍了拍马背上的口袋:“飞花公子连香烛纸钱都准备好了,自然要堂皇地进去。”
“你我二人虽然是为宁家冤情而来,但毕竟冒犯死者,心意还是该尽到的。”
慕容该又是一笑:“你要尽心尽意只管去,我不奉陪。那宁梦山死得冤不冤与我何干?”说话间,便径直走到了前面。
燕轻裘在他身后苦笑——这一路他着实领教了魔刀的脾气,前一刻如春日暖阳,后一刻或许便是冷雨阵阵。也不知此人为何执拗,就仿佛偏不让身边的人平顺地过上一天,好意也罢,恶意也罢,都能教他一通应答后变成一股无名之火。若非燕轻裘天生涵养过人,只怕早就拂袖而去了,哪里还管得上什么凶案,更顾不上清白不清白了。
二人一前一后地上了山坡,不多时便来到山庄门口。
宁梦山虽然有钱,但是山庄外头看来倒没有炫富的样子,正门修得甚是朴素,匾额也规规矩矩,正与主人的名声相符。不过久无人烟,原本石板铺就的山庄正道已经有了杂草,枯死后东一簇西一簇地倒卧着,颇有些凄凉。
慕容哀在门前站定,打量着周围无人,几步跨上台阶。那两扇钉满铜钉的大门已教铁将军看住,慕容哀伸手拉住锁头一运劲,卡啦啦地扯成两截,然后抽了链子出来扔到一边。
燕轻裘心头叹气,暗暗地向主人告罪。慕容哀转头冲他笑道:“你要点香拜祭,还是先进来吧。若是火星子让某个路过的看见,你必定又要劝我莫随意杀人了。”
燕轻裘知道这次他说的却在情理之中,于是也没二话,将两匹马也一并牵进门,栓在了廊柱上,然后把香烛取出,跟着他朝里面走去。其间随意拿了桌上的白蜡烛点燃,照亮道路,也看清了这山庄内部——
这吹愁山庄着实不大,然而却十分雅致,家具考究,摆设精巧。只不过在梁上还披挂着办丧事时的白布与招魂幡,一些墙面与地上布满了褐色的血渍,甚至坏掉的窗棱都保持着凶案发生时的原样,看上去分外惊心。这些时日无人打扫,山庄内满是扑鼻而来的霉味,鸟粪鼠屎到处都是,一些觅食的野狐也偶尔蹿过暗处,发出一阵悉悉索索的声音。
燕轻裘心中有些发闷,想到这地方几月前还住着二十多个活生生的人,便感觉到一阵难过。
慕容哀却没有如他一般左顾右盼,只穿堂过廊,找到了后面的花园,然后才停下来。
此时天已经全黑了,归巢的寒鸦磔磔地叫着飞过头顶,那些风吹树叶的响动更添了些鬼气。眼前整片花园已经推平了,湖石假山都堆在角落,奇花异草也犁到土里,五六座新坟挤在中间,有大有小地立着。当中一个最大的,墓碑上只草草写着“义兄宁公梦山之墓,弟赵昌、刘敬、孙丹羽敬立”,后面就是夫人和妾室以及子女的墓了。
慕容哀拍了拍墓碑,转头看着燕轻裘。
燕轻裘将香烛点燃,默祷了几句,又拜了拜,然后将纸钱化给宁家众人。慕容哀虽然未随他祭拜,却立在一旁没有多话。见地上火星渐渐地灭了,他便从花园角落里寻了两柄锄头、铲子,来到宁梦山的墓旁,并丢了一把给燕轻裘,笑道:“飞花公子今日没穿白衫,想必可以干些粗活吧?”
燕轻裘点点头,与他一同挖开宁梦山的墓。此地不过是暂时存棺,匆忙间也没有埋得多么踏实,所以燕轻裘与慕容哀很快就挖到了底,燕轻裘又找来些枯树干点了一堆篝火,就燃在墓穴边。
宁梦山的棺材倒是上好的木料,慕容哀拂去棺盖上的湿土,将四个角拍坏,然后用力一掀,便将棺材打开了。
霎时间一股腐臭之气扑鼻而来,中人欲呕。
燕轻裘顿时觉得快要闭过气去了,连忙捂住口鼻。慕容哀看了他一眼,却没有嘲笑,只朝篝火那里抬抬头:“光亮不够,劳烦飞花公子再添些柴?”
燕轻裘面上一红,心中却暗暗感激,于是跃出墓穴,在花园角落中寻了干柴回来,在另一头又多燃了堆篝火。
这下墓穴中变得亮堂起来,清清楚楚地看到了里面的尸身。燕轻裘半跪在边上,探头张望着,虽然天气寒冷,里面又垫了些石灰,但宁梦山毕竟已经死了几个月,味道甚重,燕轻裘出身不同,何曾受过这样的罪?然而此时不愿再示弱,也就忍着。棺材中乃是一具无头男尸,衣服倒算华贵,却没有什么陪葬,只有一个银枪头放在一旁。
慕容哀抽了一根柴火,靠近那颈口细看,随即直起身来,抽出藏在腰间的“快意秋霜”,银光一闪,竟将宁梦山的尸首开膛破肚了!
燕轻裘只觉得头皮一麻,那臭气都及不上这一下来得恶心,他连退两步,脸上泛白。
慕容哀用剑尖挑开创口,冷笑一声:“真的假不了,假的真不了。宁梦山要是我杀的,倒不用这么受罪了。”
燕轻裘心头惊疑不定,不解地盯着他。
慕容哀跃上平地,将“快意秋霜”擦拭干净,又在火上一燎,才插回鞘中。他对燕轻裘道:“这‘绿衣侯’肋骨全碎了,若说死法,倒不是一剑封喉的结果。”
燕轻裘大惊:“若是肋骨碎裂,当初他几个朋友收尸竟没有觉察么?”
“飞花公子难道不曾听说过有种功夫叫做‘绵里针’?”
燕轻裘皱眉道:“莫非就是十年前唐家入赘的姑爷肖春笛练过的邪术?”
慕容哀脸上显出一副不以为然的模样:“功夫本来就是各人修炼的东西,目的相同,手段各异,也没有什么邪不邪的。练了大力金刚指来杀人就不是邪术了?那肖春笛是个武痴,胆子大,愿意调转经脉来练‘绵里针’也算奇人一位了。”
燕轻裘知道他的见地从来就与常人大异,也不多分辨,只道:“‘绵里针’是使重兵器的好手才能用的功夫吧?为何与宁梦山之死有关?”
慕容哀笑了笑:“看来中原正派对此‘邪术’果然不了解。‘绵里针’实为一种内功,修炼此内功者,可将极阴狠的一股内劲灌注于钝器上,或运劲于掌、拳,一旦跟人过招,就是厉害的杀着。不过这股内劲绝不同于一般的刚猛势头,动辄断人手脚,它会没入体内,震伤五脏六腑。练得越好,这内劲隐藏的时间便越久,伤者往往在几个时辰或者几日以后才重伤而亡。这功夫当年是大内养的刺客死士所习练,专用于暗杀,后来才逐渐传到江湖上。”
“莫非慕容兄是说,这宁梦山其实乃是被‘绵里针’所杀?”
“正是,他肉身腐朽,不过骨架还算好的,我剖开细看,胸骨肋骨断成渣,不过碎片大小却差不太多,而且刚刚下刀的时候骨架还为原样,一碰就彻底散开了,这正是受了‘绵里针’的缘故。能将骨节震碎若此,且内劲蕴藏如此之久,用这功夫的人必定已经练到了登峰造极的程度。”
“那么这样说来,其实宁梦山早在割头之前,就已经遭人暗算了。”
慕容哀点头道:“不错,应该在半月前便中招了。那所谓的封喉一剑,不过是有人画虎不成反类犬罢了。我看过尸首的颈项,还留有一个剑创,然而颈骨上却无痕迹,要知道我的夺命一招讲究力透三寸,入肉之后先碎喉骨,再插颈骨,却不会穿出后颈去,因剑尖染血,才称为‘啜血剑法’。要把这样的力道要学个十足十,恐怕还难了点儿。”
燕轻裘听他口气中有难掩的自傲,也不点破,只觉得此番一查,更是迷雾罩顶了:“若是半月之前宁梦山就遭了毒手,为何后来又有人杀他全家,还斩去他的头呢?而且刻意模仿慕容兄的招式,到底是何居心?”
慕容哀摇头道:“你问我,我又去问谁?此事如今看来倒有可能是两拨人做下的,只不过以前一后,或许也各有所图。”
燕轻裘想了一想,踌躇道:“如今既然探得了宁梦山宁庄主的死有蹊跷,可保不得其他人都是,难道真要……”
“真要一个个地开棺验尸?”
慕容哀接了他话茬,也不避讳,直截了当地说:“按我所想的,正该如此。其实也不必将十三个人都一一验过,只消挑出五六个,便可猜到是否相同了。”
燕轻裘一想到又将偷偷摸摸地做这腌臜勾当,虽知其必要,却不免又一阵恶心。慕容哀多么锐利的一双眼,只一瞬间便看清了他所想的,于是又嘲弄道:“飞花公子莫不是在算该预备多少对香烛,多少叠纸钱?”
燕轻裘脾气虽好,终于也有些恼了,却只淡淡地说道:“正是呢,慕容兄需要掘多少墓,还烦请提前告之。免得将来我也埋到土里时,倒要被那几位苦主揪住要债。”
“找你要什么债,要讨也该着落在我身上。”
“鬼怕恶人,千古不变。”
说了着番话,燕轻裘原以为慕容哀必定大怒,等了半晌却见他嘴角带笑,十分欢畅的样子。
见燕轻裘疑虑地望着自己,慕容哀也不多说,指了指开着的棺材,道:“既然下个见面的总要挑一挑,现在就让宁庄主安歇了吧。”
他又下去墓穴中,将棺盖移回原位。燕轻裘拿了铁铲正要填土,却看见慕容哀探手从尸体脚上拿了一样东西出来,并举到亮处细看。燕轻裘凑过去,见是一片木头,却仿佛是什么器物的碎片,约半个巴掌大小,有精雕的图案。他看得好奇,连问此乃何物。
慕容哀却脸色凝重,没有答话。他端详了片刻,便将木片放入怀中,照常合上了棺材。
燕轻裘知道他愿说时自然会说,不想说便是扣死的蚌壳,于是也不再多问,闷不做声地同他一起将宁梦山的墓还了原。
这样前后一弄,时间也过了大半夜,快要凌晨了。
慕容哀平了最后一铲土,踩熄一堆篝火,拍拍身上泥土,嫌恶地说:“这味道委实不好闻,也怪不得飞花公子敬而远之,不如现在就找个地方好好洗一洗,怎样?”
燕轻裘笑道:“深更半夜,又在这荒宅子中,哪儿去找地方梳洗?”
慕容哀一边丢下铁铲,一面笑道:“半夜路上无人,你我不如快马回去涿州,再寻家花楼休息。”
“洗漱休息,为何要去花楼?”
“花楼的鸨儿可比寻常的客栈掌柜爱钱,况且对着枯骨一个晚上,飞花公子就不愿抱一抱软玉温香?”
燕轻裘一愣,立刻大笑起来:“原来慕容兄也懂在下所想,真是心有灵犀。”
慕容哀再不多话,转头时嘴角轻轻一弯,便当先走出了门去。
(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