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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六 铄金销骨谤加身 ...

  •   (六)铄金销骨谤加身
      又过了半月,冬日的第一场雪便飘飘洒洒地落满了从保定府到涿州的官道。一路上寒风呼啸,行人稀少,别说官家的驿站掩着门,连一些个开在路旁旅店酒馆也冷冷清清。平日里殷勤揽客的小二把双手拢在袖中,直往炭火炉子旁凑。天色越是暗淡了,那寒气越是从旮旯角落里不多让地涌出来,将人都要冻死了。
      就是在这样的天气,却有一队膀大腰圆的汉子骑马北上,他们各个穿着黑衣,背上背了长剑,剑柄上血红的缨子被风吹得乱舞。他们一到那挂了幌子的酒馆,便纷纷下马来,进到了店里。
      小二一见五六个背着兵刃的江湖豪客到来,立刻上去小心招呼,陪着笑脸问明了来意,很快就将烧酒与牛肉送上,又去后院中清理出两间干净的客房。
      那些汉子打量周围,见这店中只有一个干瘪的掌柜,另一个角落里也不过坐着两个食客,看也不看他们,只顾吃着面前的酒。他们叫小二多搬了一个炭火盆,其中最年长的一个用官话问道:“店家,你们这里到涿州还有多少路程。”
      “客官们骑的好马,若明儿雪住了,只需两天。”
      那人又朝角落里瞥了一眼,道:“那两位也是住店的么?”
      小二甚为乖觉,连忙道:“客官切勿担心,那二位都是普通客商,只住一晚就上路的。”
      这汉子点点头,打发他走了,才拿起筷子吃饭。
      一个年纪较轻的男子低声说道:“二师兄心细如发,不过量此小店也没有什么古怪,咱们不过偏安一个晚上,尽可放心了。”
      年长汉子笑道:“马师弟说得在理。如今江湖不太平,多问两句一些总是好的,凡事不得不多注意些啊。”
      他们二人交谈,旁边的同行者也听在耳中,其中一个乐呵呵地为他们斟了满碗的酒:“二师兄,师傅派你出来果然是最在理的,我们师兄弟八人就属你谨慎,不过你也不是铁打了,连着赶了这几日的路,今天还不好好地吃喝一顿,睡他一觉么?”
      年长汉子叹了口气:“诸位师弟都晓得,现在江湖上风声鹤唳。自从半月前魔刀杀了‘双刀王’叶善叶大侠,还伤了三个有头有脸的人物,到处都在传说他要找下一个试剑的。如今各门各派都小心应对,你我在外行走,也少不得要比从前更把细才是。”
      另一个留着八字胡的汉子咂了口烧酒,插嘴道:“要说那慕容哀,果然不愧是坐魔教第三把交椅的,居然能在司马公子、寇老英雄等六个有名有姓的高手围攻下全身而退,要想防他还真不容易。”
      姓马的汉子冷笑道:“六师弟莫不是忘记了,魔刀可不是独身迎战的,还有燕轻裘做他的帮凶,那也是个厉害角色哩。”
      八字胡放下酒杯,一副百思不得其解的模样:“我也是觉得奇了,那飞花公子从来都是正经人,行侠仗义,虽然年纪轻,倒一直有个好名头,什么时候与魔教妖孽混到一堆去了。”
      “路遥知马力,日久见人心。说不定他们早有勾结,只是表面上做出正人君子的模样罢了,否则怎么会同时出现在叶家,还重伤了断喉娘子和叶氏兄弟?”
      又一人也道:“是了是了。听说当晚燕轻裘与魔刀兄弟相称,亲热得很,倒像是关系匪浅。”
      姓马的汉子啐了一口:“燕家好歹也是名门,燕轻裘竟自甘堕落,令人不齿。”
      年长汉子皱眉道:“燕轻裘的兄长乃工部郎中,竟不对小弟多加管束么?如今燕轻裘与魔刀犯下这样的大恶,也不晓得他知情不知情。”
      那马师弟笑道:“据说燕轻裘当年中了举人却不愿做官,把他兄长气得半死,早言明不再理会他的事。”
      八字胡一边吃酒一边猜度:“不知燕轻裘为何要与魔刀搅和在一起?按理说他不曾去过塞外,魔刀也极少踏足中原,一个是书香门第的官宦之后,一个是魔教教主的徒弟,怎么看都没有什么交情。况且燕轻裘当年的成名一战,还杀了六个魔教掌令使呢!”
      一个圆脸少年插嘴道:“我听说魔教男女都会施展秘术,只要得了机会,就能用药物控制人的心智。当年崆峒派的陈少华陈大侠,不就是被魔教妖女迷惑,杀妻灭子么?”
      几个人都笑起来,那姓马的拍拍他肩膀,打趣道:“金师弟,你年纪还小,并不知道陈少华吃的什么药。”
      圆脸少年面上一红,强辩道:“我已经去过春红苑了,自然知道的。那些戏子小倌儿,也见过……有什么奇怪……”
      他这样一说,周围的笑声却更大了,姓马的戏谑道:“失礼得很,原来金师弟也大了。若如你所猜的,我倒听说过:那燕轻裘眉眼虽然平常,却有几分风流神采。慕容哀要是瞧上了他也不奇怪,就不知到底是谁喂谁吃了秘药。”
      那年长的汉子皱了皱眉,打断他们:“好了好了,莫要胡说!这些没有根据的事情私下玩笑就罢了,若是教旁人听了去,必然觉得我们青城派弟子不尊重。以后切不可将下作的话摆上台面来!”
      几个师弟挨了训斥,都面带尴尬,这才低下头来老实地吃饭。
      这时只听得旁边那两个人叫了小二来结账,然后走过他们桌旁。被称作二师兄的汉子留意了一下,见他们一高一矮,都戴了帽子、护耳,黑色的大氅裹了个严实,看不清模样。不过二人连看也没有看青城派众弟子,便漠然地回到后院的客房去了。于是二师兄也不在意,只匆忙地吃饭,预备好好休息后一早便上路。

      那两个“客商”回了自己的客房,里面早叫小二升起了炉子,暖烘烘的,十分舒服。他们进去关了门,就将帽子、护耳和大氅都脱下,放到一边。
      慕容哀并不喜欢束发,又将簪子摘了,任墨黑的长发披散下来,燕轻裘这些日子与他同行同住,早已经习惯了。慕容哀见他脸色如常,便笑道:“飞花公子真是好涵养,那些青城派的乱嚼舌头,你就不让他们学个乖?”
      燕轻裘摇摇头:“慕容兄不是也没在意吗?”
      慕容哀轻蔑地一笑:“我的名声历来就糟得很,不外乎就是杀人如麻、心狠手辣一类的判词,因为身在圣教,又多了个魔头的名号,如今再加上一条淫邪不端也不打紧。不过飞花公子乃青年侠士,米酒仙的得意门生,跟我一搭,不是白璧蒙尘么?”
      燕轻裘哈哈大笑:“我可不是什么白璧,即便是,那些闲言闲语也不过是些许尘埃,大风一吹就干干净净了。”
      慕容哀突然冷哼一声:“我看你倒真还是块石头。要知道闲言闲语也有可能变成泥淖,等你陷进去,要出来可就不容易了。即使脱身,也甩不掉遍体污浊。”
      燕轻裘突然一愣,只觉得他这几句话寒气刺骨,跟方才的玩笑大不相同,一时间也没有想到该说什么,竟颇为尴尬。
      慕容哀看着燕轻裘,却不再多言,只伸手探了探炉上的一壶热水,径自倒出来开始洗漱。过了一会儿见燕轻裘也自顾自地收拾行囊,又抱起一床棉被铺在地上,便问道:“怎么,飞花公子生我气了?”
      燕轻裘手上动作一顿:“慕容兄何出此言?”
      慕容哀抹干脸上的水,指指那张床:“这般天寒地冻的,飞花公子体质不如我,却要去屈就冷冰冰的地板,是不屑与我这魔头抵足而眠吧?”
      燕轻裘有些好笑:这些日子他和慕容哀一路北上,起初为避开武林人士,都是夜宿荒郊野外,后来天气越来越凉,便投宿客栈,不过都是分房住的。而这小店统共就一个单间和一个通铺的大屋,实在没有别的选择。他知道慕容哀不喜和人接近,这才自己选了睡处,不料听慕容哀的口气,倒有些不悦了。
      见他没有回话,慕容哀嘴角微微翘起,又追问道:“莫非飞花公子真是听信了青城派那些蠢货的话,怕我不轨?”
      燕轻裘已经知道他脾性,索性将棉被抱回床上,笑道:“慕容兄不是说既然沾了泥就甩不掉么,我今日就做盆水,看看能否亲身一试,还慕容兄一个清白。”
      “白沙在涅,与之俱黑。只怕这一晚过去,你也不清白了。”
      燕轻裘毫不在意,也洗漱规矩,脱了外袍躺到床上,将朝外的半边留给慕容哀。
      那人则先坐在一旁,吐纳了一刻半时,这才除衣登榻。燕轻裘本来就浅眠,也没有那么快睡着,只感觉身旁有阵凉意,随即灯烛便灭了。
      客房中登时一片漆黑,而慕容哀绵长的呼吸声若有似无地在耳边响起。燕轻裘头一遭距离他如此之近,只感觉温热的气息传来,并闻到一股极淡的香气,非花非麝,实在罕异。迷迷糊糊中,他竟有些倦意。
      此刻慕容哀却突然开口了,如耳语般地说道:“燕贤弟……他们说我的那堆浑话中……却有一条并非虚言……你可知道?”
      燕轻裘睁开双眼,慕容哀却闭着眼睛没有瞧他。燕轻裘知他晓得自己醒着,不料慕容哀最终微微一笑,轻声道:“快安歇吧,明日一早还要赶去涿州。”

      第二日天一亮,雪果然住了。
      燕轻裘不想与那些青城派弟子打照面,便与慕容哀早早地结了饭钱房钱,趁着天微微亮,再次上路。
      他二人此番去涿州乃是冲着三月前被害的“绿衣侯”宁梦山去的。
      那宁梦山乃是使枪的行家,在中原武林算小有家产的富户,平素嗜好武学,轻易不出家门,就爱与几个朋友切磋。因他中年以后绝少踏足江湖,虽有名声却交游不广,他被害之后全家二十余口也尽遭屠戮,故而几个朋友料理了丧事,又去参与五大世家的追凶,那空宅与墓地倒真是少有人踏足了。这正好合了慕容哀的意,成为他开馆验尸的首选。
      燕轻裘知道慕容哀不是一个听劝的,且此举大是冒犯死者,但为了查明真凶,也决定不拘小节。昨日来,他就对那几个青城弟子为何会千里迢迢来去涿州颇为好奇,听他们闲谈,似乎自己与慕容哀种种不堪的谣言已经流传开来。
      燕轻裘也无意去辩解,只是对慕容哀的那句话有些费解,但他生性乐天,只觉着别人愿意说的自然会说,若要追问未免无趣,于是便不再挂怀。
      二人的马都是买来的良驹,又一路紧赶,比那些青城派弟子早了半日来到涿州。宁家的吹愁山庄便在涿州城外东北方向,快马加鞭的话只需要一个时辰便到。慕容哀与燕轻裘商量,不如出城去用午饭,这样晚上正好进去山庄内。虽然仆人的尸首都教领走了,不过宁梦山和家眷的棺材因他好友急于报仇,都就近埋在了后院当中。他那几位好友商定,等大仇得报,用仇人首级祭过冤魂,再迁葬至宁家祖坟。
      慕容哀与燕轻裘在涿州城中不敢纵马,便缓步而行,两人仍像之前那样遮了个严实,加上马驮的行囊,倒真如同普通旅人一般。
      走到一处寻常街道时,燕轻裘与一个灰衣青年擦身而过,后者看了他一眼,随即瞪大了眼睛。燕轻裘心中暗叫糟糕,连忙一把拉住他,笑道:“子孝贤弟,真不想在这里遇见你,来来来,快与我去喝两杯。”
      走在燕轻裘旁边的慕容哀见此变故,虽然未曾出手,眉宇间却多了一层戒备。
      燕轻裘即刻又转头道:“子孝贤弟乃我在京城的旧识,不想今日在此偶遇,实在是巧得很。”
      那灰衣青年见到他身边的人,眼睛更瞪得如铜铃一般,乌珠子都要滚落出来了,张着嘴只“你……他……”地嗫嚅半晌,竟说不出话来。
      慕容哀讥笑道:“二位若要叙旧还是找个偏僻的所在才好,如此这般在街上拉扯,怕是要让人以为拿住了贼在理论呢。”
      燕轻裘连连点头,拖着灰衣青年进了一个无人的巷道,这才放开。慕容哀牵着两匹马站在三丈开外,也不过来。
      燕轻裘见四下无人,叹气道:“子孝,你为何会在这里?”
      原来那灰衣青年复姓南宫,名诚,字子孝,是五大世家中南宫家的人,年龄虽不过二十出头,算起来辈分还是司马笑的表舅。可惜他生母乃是一名姨娘,并无地位,加之他资质平平,实在不受宠,故而一直在南宫家做些杂事。燕轻裘却知他弹得一手好琴,偶尔便会去找他合奏,算得上有几分交情。
      南宫诚见燕轻裘发问,脸色又变得古怪起来:“燕兄还问我哩,莫非竟不知这些时日江湖上人人皆在探访你的下落?我家老太爷听了司马笑的回报,便将空余人手都拨给他调遣,如今五大世家和各门各派都说飞花公子与魔刀勾结,要拿你呢!”
      燕轻裘心头一紧,顿时想起路上遇到的青城派弟子,问道:“子孝也是为此而到涿州?”
      南宫诚点点头,颇为无奈。他看了看那边的慕容哀,露出些怯意,压低声音道:“我知燕兄为人,决计不能做那些伤天害理的事情,然而叶家众人与司马笑都众口一词,言之凿凿,甄夫人和叶氏兄弟更重伤在身,江湖上的传言便愈加难听了……燕兄,莫非你……真与‘魔刀’一路?”
      燕轻裘虽不在意旁人胡说,却不愿友人有所误会,这样一时半会的又难以辩白,思索片刻,只好艰难地点头道:“我确与慕容左使一路,然而叶家之事另有缘故,子孝若信我,切不可因那些闲言闲语而见疑。”
      南宫诚连连点头,却又不住地看着慕容哀,脸色颇有些惶惶不安。
      燕轻裘口中略微发苦,只叮嘱南宫诚勿要将他们的行藏泻露出去,又问了些其余杂事,便与他匆匆道别。
      慕容哀留在巷口,手中随意捏了团雪揉成个球,见南宫诚从另一头走了,他便将那雪球扔在地上。雪球瞬间沾上了黑泥,然后溶成了一滩。慕容哀也不多话,只向燕轻裘微微一笑,径直转出了巷道。

      (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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