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13、十三 落魄天涯谙旧梦 ...
-
(十三 落魄天涯谙旧梦)
燕轻裘本就觉得脱衣露体甚为不雅,更何况还要与另外一人肌肤相亲,为了能吸出毒血,这些顾虑也就抛却了。然而慕容哀说话间将手放在他肩头,只微微一按,却令他心头一跳。
飞花公子文武兼修,加之出生书香门第,多少有些文人的风流做派。他年少温柔,也不知道得了多少女子青睐,红颜知己更是无数。要说情爱之事,虽算不得个中老手,倒也真是晓得情趣的。此刻慕容哀口气动作,说起来本该是患难情谊,却无端让他感觉到几分暧昧。
他心头一凛,敛了心神,起身道:“多谢大哥好意,适才血便止住了,倒是大哥伤势更重,千万小心。”
慕容哀放开他肩头,也不再多言,只是嘴角微微带笑,一双黑眸溢出光彩来。
燕轻裘从行囊中翻出干净衣衫,将在林中奔袭时挂破的换了,说道:“昨夜听司马笑的意思,我们要去的几处地方都已经有了埋伏,大哥现在又身上带伤,须得静养,恐不能在此久留。”
慕容哀也掩好前襟,反问道:“绝尘可有落脚之处?”
燕轻裘思忖了片刻:“若是能直下广平府,或可避开司马笑等人,我有些文友非江湖人士,定能帮忙。”
慕容哀右手抚着伤处,笑道:“不错,那样换了衣冠到大名府,再转去金陵。绝尘可回家躲藏,甚好。”
燕轻裘听他语气古怪,早已熟悉他脾气,也笑道:“正是,鄙处别的也算寻常,唯独屋子大些,空余的甚多,又少人烟,大哥住下了,便是留个一年半载也不打紧。”
慕容哀一愣,随即大笑两声,竟颇为开怀。燕轻裘知他芥蒂已无,不由得感慨——往日见过他乖僻狠戾,熟悉之后却知此人多有孩童脾性,看似难以捉摸,实则无需畏惧。
慕容哀笑声渐渐歇了,连连摇头道:“绝尘厚意,愚兄都心领了。虽然能去绝尘家中做客确实甚好,这些日里却不能。‘子夜追魂’毒性凶猛,即便吸了毒血,余下的却还是不少,需要运功逼出。我目前功力受损甚多,不可用强,只好将毒暂且压制,但这样恐怕也无法拖到金陵。”
燕轻裘皱眉道:“如此说来,大哥更须速速安顿。不知可否支撑到广平府?”
慕容哀点头道:“但不能大动内力。”
“那倒无妨。只需雇了车马,乔装改扮便是。”
慕容哀又笑道:“你我二人可扮作什么,夫妻么?”
燕轻裘耳根微热:“此事便着落在小弟身上,大哥先养好伤是正经。”
慕容哀不再多说,看了看燕轻裘,遂闭上眼调整内息。燕轻裘从行囊中翻出两片金叶子,在手中握了半晌,慢慢有了计较。
却说两日之后,保定府之外有三辆大车缓缓地从官道去了广平府。那三辆车都十分长大,插了镖旗,堆满了家什器物,最后一辆乃是细软,后面还拖了黑黄灰三只狗儿。五个膀大腰圆的汉子坐镇前两辆,旁人若有问的,回答说是某吏告老还乡,雇了镖师押送家当回去。
那后一辆中只有两个人,都是东家的下人,一个是身材干瘦的青年,抓了鞭子赶车,还有一个乃是个高大的黑脸汉子,整日介抓住瓶子灌酒,醉醺醺地歪在包袱上。这趟生意稀疏平常,又没有什么油水,几个镖师都冷淡得很,也不多与他们说话。
然而这样行了几日,吃住却都在一处,算得上脸熟了。某次在野店中谈到江湖中事,那些镖师酒酣耳热之际,便提到了“保定府月夜擒魔一役”,说是魔刀慕容哀勾结了飞花公子,挖坟鞭尸,与前来围剿的数十个白道大侠们一通恶战。五个人说得口沫四溅,便好似亲眼所见一般:那魔刀如何杀死封大庄主,如何断了唐虹手臂,如何切菜一般将众人割喉;快意秋霜剑如何分成十几把,直杀得血流成河,鬼哭神嚎;又说到飞花公子如何坠了魔道,怎样从竹箫中吹出迷魂曲,伤了“裂碑手”陈大江,欺辱无暇道姑,怎样使阴招暗害杨重;还有司马笑功夫如何高妙,怎样反败为胜,令魔刀与飞花公子双双遭了重创,连夜逃去,至今没有现身,想必已经死在某处了,云云。
他们说得高兴,却将那两名下人唬得目瞪口呆。只听干瘦青年问道:“这怕是托大了,两个人怎会掀起这样的风浪?几十个人都捉拿不了,还叫他们逃了去?”
一个镖师嗤笑道:“小兄弟不是江湖中人,自然不知道武学的厉害,那功夫练到家,一个人敌一个百个也不稀奇。”
干瘦青年又道:“即便是武功厉害,那也是两个大活人,怎能如老虎一般地厉害?我却不信!”
众镖师见他顽愚,嘻嘻哈哈地讥笑一通,颇有些鄙夷。
干瘦青年又道:“活要见人,死要见尸。平白两个大人,怎会就没见了呢?”
一个镖师开解道:“ 你却不知,这江湖上的易容术最是奇妙,男子也可化成老妪,何况魔教妖人必定有更厉害的招儿,指不定面对面也不认得。”
干瘦青年乍舌,那黑脸汉子虽坐在一张桌子上,却好似半点也听不见,只顾着吃酒,几个镖客越说声气越大,终于搅得他恼了,伸手抓过几只油腻的猪蹄,道:“这里呱噪得紧,酒都喝不清静!”
此话让镖客脸上多不好看,有人拍了桌子骂道:“你这吃猪食的酒鬼放什么屁?”
干瘦青年连忙好言好语地陪笑:“我这兄弟醉了,对不住对不住……各位师傅多担待。”
一面说着,一面将黑脸汉子拖出客栈,但见那人踉跄走了几步,在车后大吐起来。
几个镖师又是厌恶又是轻蔑,大声嘲笑着,也不再理。
那黑脸汉子教干瘦青年扶到三辆车背后靠着,颠倒的醉态却顿时没有了,一双半梦半醒的眼也变得清明,只听他朝干瘦青年笑道:“世间最不可信的就是人嘴里的话!想不到未出三五日,你我二人竟已经成了妖怪了!绝尘,这颠倒黑白、夸大其实的事,你从前可曾经历?”
原来这两人正是慕容哀与燕轻裘。
那日慕容哀受了重创,既需养伤,又要摆脱司马笑等白道人士的搜捕,于是燕轻裘便拿了银钱去收罗旧家什,又置办了大车拖运,还去请了一队镖师护送,说是到广平府。他二人便换过衣衫,涂抹了脸,扮作东家的下人随车押运。
司马笑等必定在附近大肆寻找,山野小道也不会放过,却何曾想到他二人竟会从官道南下,还跟一队镖师同路;一般武林人士最看不起贩夫走卒,家丁佣人这样的贱役自然更是不屑,便是乔装也会引以为耻,又哪里知道慕容哀与燕轻裘都是不拘泥此节的人物。
燕轻裘见慕容哀虽涂黑了一张脸,又刻意做得邋遢龌龊,然而一笑起来却十分开怀的模样,也甚为高兴,问道:“大哥这几日伤情如何?”
慕容哀晃了晃手上的酒壶,道:“每日靠在车上吐纳,又有良药化在这里面辅佐,虽未排除‘子夜追魂’的毒,却也可保得功力慢慢回复。”
“现在早出了保定地界,只需再挨上十几日,到了广平府,一切便好说。”
慕容哀摇头道:“以前的连环血案我算平白被泼了污水,然而此次却是与中原武林结下死仇,只怕不光是五大世家,更多的白道人士都会来围堵,前途难料。况且绝尘这下与我绑在一起,也‘杀’他们的人,下次相见,往昔的同道对你也不会手下留情。”
燕轻裘笑道:“清者自清。我所虑的倒是杨重为何如此?莫非有什么内情?”
慕容哀道:“他与司马笑貌合神离,心思深沉得很。要说起来,他老子杨凌云倒是很合我脾胃的一个人。”
燕轻裘一愣,随即想起当年杨凌云拒了武当掌门补剑的请求,从而令中原与魔教一战落败。
慕容哀瞧他神气便知他所想:“你们自然是恨他的,我却敬佩他。当年他游历西域,寻找奇石炼剑,因不懂规矩险遭土人剿杀,正是本教教主出手相助。他立誓所铸之剑绝不指向恩人,后来整个中原武林威迫于他,他也不曾破誓。这般有信义的汉子,放眼天下能有几个?”
燕轻裘以前都是听同道唾骂杨凌云勾结魔教、胆怯无耻,如今慕容哀的说法却让他有些感慨,只觉得世事难料,有多少人能看得周全呢!自己本是一身清白,如今也若丧家之犬,虽不曾杀过白道中人,但名声却已经坏了,连辩解都不知对何人可说。
燕轻裘一时间舌根发苦,也不愿多话。这时那三只卧在车后的狗儿闻到了肉香,起身来到他们二人跟前,摇尾乞食。
慕容哀笑道:“本来是做宵夜的,如今就便宜你们吧。”一面说着,一面便将两只猪蹄掰做三份,丢在地上。狗儿立刻扑上去大嚼,慕容哀又道:“抢什么?若没有吃饱,今夜我去厨房再拿些来,只怕你们都要撑死。”
燕轻裘有些好笑,没有想到一个堂堂魔教左使,武功诡异高深的剑客,口里竟也能说出这般孩童戏耍似的话。慕容哀侧过脸,见燕轻裘嘴角上弯,也不着恼。
今夜月色明朗,又无风无雪,他二人虽在露天坐着,却不觉得寒冷。脚下三只狗儿吃得欢快,喀哧地咬着骨头,周围远远地有些喝酒划拳的声音,倒平添了一丝暖意。
慕容哀注视着大啖猪蹄的狗儿,忽然轻声道:“我儿时偏爱这些畜牲,猫狗养过,雀儿养过,马啊羊啊都养过,别人说畜牲东西全无心肺,,然而遭难之时人心可变,唯独它们却不离不弃。我杀人无数,却从不杀它们。”
燕轻裘心中一动,二人相识这许久,这倒是慕容哀第一次说到自己。燕轻裘从不挖人隐私,然而对慕容哀既然以朋友看待,也免不了对他这个人有所关切。今日听他所言,倒是幼年遭逢过大变。
燕轻裘本以为慕容哀还要多说,却见他又闭紧嘴唇,只等狗儿吃完了骨头,便从车上起身,道:“明日还要上路,我乏了,绝尘也早点歇息吧。”言毕,又做醉态回了客栈。
燕轻裘知他心防甚重,只得苦笑摇头。
这一路上颇为平静,虽看到过带刀剑的豪客,不过却少有人上来找他们打探。镖师们只管逗乐,落脚休息时也会邀约燕轻裘小赌。而慕容哀还是整日装作酗酒,昏昏沉沉的样子,唯独会多喂些吃食给那三条狗儿,与它们打趣玩乐,镖师们的讥笑嘲弄也当作没有听到。到后来那些狗儿竟与这赫赫有名的“杀人魔头”成了莫逆之交,玩耍起来连他身上也敢去扑。
如此又过了五日,车队临近冀州。天色渐晚之时,半空里飘起了小雪,路上一个行人都没了。领队的镖头言道,前方有个驿馆,若要想睡个暖和觉,便须紧赶几步。
于是各辆车又都多加几鞭,发力向前。慕容哀见狗儿们跑得吃力,索性把它们都放到了车尾上,任燕轻裘握了缰绳催马,他自与狗儿玩耍。
这样走了半个时辰,雪下得大了,天色也愈加昏暗。虽然官道平坦,也漫出些泥泞,即便是马儿都尽全力,仍然稍嫌迟缓。几个镖师心头不爽利,只不停地骂骂咧咧。
燕轻裘周身都落满了雪,慕容哀也扯出细软中的棉布,给那几只狗儿盖住。那条黄犬最通灵性,低头不住地舔他手,慕容哀面带微笑,轻轻抚弄狗儿头顶。
这时只听到一声惨呼,前方镖师突然大乱了。慕容哀与燕轻裘同时抬起头来,却见前面路旁的密林中突然蹿出几个黑影,押车的镖师们纷纷掏出兵刃,与之打斗起来。
燕轻裘一眼便看出来者绝非普通贼寇,全身黑衣不说,连脸也牢牢地罩住了,只露出一双眼睛。虽然仅有三个人,却立刻将五个镖师结果了四个。
燕轻裘心头一惊,伸手从细软中抽出竹箫,提气迎上去。他之前受伤本来就不重,这几日已然全好了,一出招便是十分力气,摆出了格挡的架势——因慕容哀身上余毒未清,又不能大动内力,燕轻裘便想保护他周全了,再独自料理这些人!
不料三人身手毒辣,片刻间将剩下的镖师杀了,统统挺起长剑直扑过来。
慕容哀在燕轻裘身后朗声道:“绝尘小心,这是关外来的人!”
(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