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忙里绣花》李渝

2、浮萍

　　夏天彻底到来之前，舟山总连日连日被大雨包围。
　　被子反复回潮，晾在客厅阳台的那些衣裤根本不用指望着能阴干。被角明明一点水分都没有，也不晓得怎么回事，只要一躺下来就会散发馊味，宋知鸥逮着整套床具仔细闻了半个小时，最后才确定罪魁祸首。
　　闻起来像跑了一整天业务、回家倒头就睡的女人的脚。宋知鸥想。
　　雨声太吵，窗户连同房门一并关上之后，卧室闷热得像什么低温桑拿。府绸衬衫粘在背上，腋下也是湿的，宋知鸥在显示器跟前费力地活动肩颈，已没有任何余力替换衣衫。她连着拉了将近半个月的肚子——当然，还完全不到肠胃炎的烈度——五天前已基本排除了外卖的干扰，现在是她隐痛持续的第六天。宋知鸥舍弃了绝大部分可能刺激到消化系统的调味，并且也确保意大利面每次都煮到全熟：她从她的精力里分出一部分来，每当饿到手软脚软的时候，宋知鸥会煮上一锅热水，放盐，下一把意面，然后杵在燃气灶前用筷子不断地搅拌，最后浇淋在盘子上的往往只有冰箱里现成的酱汁，还是零脂肪那种。就着刚才用来搅拌的筷子把意面送到嘴跟前，大约三口或者四口以后，宋知鸥会同时感觉到极度的饥饿与对进食的抗拒。
　　她知道这么想多少有些叶公好龙，但宋知鸥实在是连上鼻饲管或者长期补液的心都有了。
　　有人说，雨声是种很好的白噪音。网课还有一周就要到期，隔了一层玻璃，她只觉得外头的雨在沸腾。课程她是一点都学不进去，视频播放完毕，屏幕在十五分钟的空置后预备昏睡。这时候，宋知鸥亡羊补牢般晃了晃鼠标，显示器于是再度清醒过来。她既没有再倒回来看一遍，也没有播放新的视频。
　　忽然好想喝波子汽水啊。
　　宋知鸥打开美团。
　　附近不知道什么时候开了一家全球食品折扣店，波子汽水只有一种，但长相完全不是宋知鸥记忆里那个她刚刚想要喝的品牌。还有两家店，配送费要高三块钱，可是很显然那个“不知道什么东西”的波子汽水在舟山或者更大范围的地方形成了一种垄断。宋知鸥也说不上来她想喝的那种到底叫什么名字，橙色软件上也没有，她恍惚都觉得自己是把包装记错了。毕竟，这对她来说不算常用的饮料，宋知鸥力气很小，腕力连五公斤都不到，以前高中班上精通雌竞技巧的女生总当面明嘲暗讽，觉得她是装的。
　　通常而言，如果是两个人一起逛超市，心情好的时候，宋知鸥会从货架上拿一瓶波子汽水。她女朋友体力正常，稍微费些工夫，足以把汽水打开。
　　团购的早期乱象已然成了一次性新闻，但女朋友还在上海；即便管控结束，两个人也不知道何时能见上面。也许不见面比见面更好……
　　她也不是每天都想喝被一颗玻璃珠子卡住喉咙的饮料。
　　因为有“学习”的大义在先，抖音她已经卸载了很久。大多数时候，宋知鸥都能靠或十分钟或八分钟的B站视频放松脑神经，有时候则办不到。长久的关于舒缓神经的愧疚让她四肢钉在床上，但腰背的酸痛是无论如何都无法再靠躺平缓解了，她掌心撑着颈椎偶尔按一按，又头晕又想吐，身体则几乎失去挪动的功能，只是泡在水中。
　　窗外奔腾的东海、煮沸的雨，宋知鸥并未漂浮其间，因为淹没她的原本是焦虑。
　　她从来不是一个擅长比喻的人，当下的念头由来，大约让她身临其境。
　　尽管宋知鸥不曾身临其境——她觉得她好像生活在沉船。

　　女朋友是北方内地城市长大的，不明白为什么吃鱼的时候、宋知鸥总是阻止她翻面，两个人吵过几句，不外乎是关于封建迷信要得要不得、地方习俗又到底算不算一种迷信。那天宋知鸥讲了好多好多道理，只是，把道理用于说服别人的时候，话语本身则成了破了洞的腿袜，功能上健全无虞，然而谁也不想再穿。
　　宋知鸥干脆就不吃鱼。一了百了的事情发生过太多次，到后来想到未来，率先压过恐惧的就是她的叹息。
　　分手当然也是一种选择。她也不那么爱她，至少不再爱了，骑驴找马的事宋知鸥做不出：再说世上哪里来的马。她们从大三一直谈到现在，中途分过一次手，但只持续两个半小时。异地的情况源于宋知鸥一时大度，张江那份工的工资比女朋友原先在紫竹科技园的实在高太多，再加上她确实不想再跟别人合租，回了舟山家里躺平备考，经济之余也自在不少。
　　她们毕竟帮不上彼此的忙。
　　两个人因为习惯凑成的家，离心离德，又维持得了多久。

　　意面到底是浪费了。宋知鸥套了件迪卡侬的皮肤风衣下楼，街上没什么人，她撑着折叠伞，偶尔握了伞柄转圈。超市里进口食品的货架就像她家里摆在大门口的酒柜似的，宋知鸥拿了瓶果汁，总觉得自己往购物篮里放了外包装长出霉的茅台。网上果汁卖九块多，这里十六块，宋知鸥是不知道茅台上长的霉会不会让它跌价，什么样的东西进了她肚子里都会变成赔钱货倒是真的。这里也有波子汽水，就是先前她要点外卖时看见的那种。这个莫名眼熟但又始终陌生的品牌很显然完成了华东地区波子汽水的制霸。
　　自助购物机从宋知鸥手机上扫走了二十四块五。她还买了盒八块五毛钱的雪糕，香草味的，只是好像冻得过了季了，纸盖边缘结了很厚的冰霜。
　　走路要比躺着好受一些，雨这么大，宋知鸥还是感觉自己前途光明。她前所未有地产生了一种力气——这种幻觉宋知鸥很熟悉，高考前出现过无数次，研究生一战的那个十二月也反复来过。
　　这么算起来也不算“前所未有”。人的感觉是天然的煽动家。
　　过马路时宋知鸥习惯性左右张望了两次，后来又觉得就这么径直走过人行道更好。走到一半她又觉得不对，下雨天一般开车速度都会放慢一些，要是人没撞死、只撞得半身不遂，偏瘫了岂不是更麻烦？清醒之后她跟女朋友肯定要演一场眼泪鼻涕的戏码，她的道德又能让她留下来多久？宋知鸥只会变成父母的拖累。
　　好累啊。为什么不能现在就分手呢？
　　要不要找下家这事她还没有想好。要是真的分开了，“封心锁爱”归“封心锁爱”，宋知鸥并不觉得自己漂泊的心能保持孤立无援太长时间。恋爱的本来面孔已经模糊，心动啦试探啦，这种小学生一样的东西她不大记得清了，可仍记得那种救赎感：比她虚幻的打过鸡血一样的力气要可靠得多。由热恋而来的救赎当然也只是一种错觉，她可太他妈需要错觉了。
　　罗森便利店里有波子汽水，但居然是橙子味的，宋知鸥不理解。她都走到临城来了，最后却什么也没买，只是翻到背面的中文页记下品牌、到搜索框一搜。最近的店堵在上海，从广州寄过来至少也是明后天的事；外卖里一无所获，除非她要喝橙子味的。
　　关于汽水的吐槽完全没有得到回复，宋知鸥不晓得女朋友到底看过了没。她自己有时候会稍晚一些才回她的消息，因为不知道说什么，因为给不出更积极的回应。
　　光是打一个“嗯”，好像未免太敷衍了。“嗯嗯”又有种客服的气息。
　　“嗯呢”，则不仅像客服，还会让宋知鸥想跟墙面来一个夫妻对拜。
　　做客户服务也很难呢。要不要雇一个客服来帮她谈恋爱？

　　塑料袋垫在宋知鸥的屁股与广场长凳之间，她十六块钱的果汁尝上去就像变了质。不过，从包装盒上印刷的生产日期来看，变质的估计是她的味蕾。雪糕吃了小半她就又不想吃了，雨势慢慢变小，路过这边摸鱼洒水的环卫工人像看傻子一样频频瞥过她，但宋知鸥甚至不愿意把架在肩膀上硌得她很不舒服的伞往下挪。这些天以来，她第一次没有在超过三分钟的空闲时间里掏出手机，除了雨水以外，阻碍她的还要数即将休眠的电池。
　　如果没了电关了机、再启动手机之后，她还没有回她，就——
　　就怎么样？分手吗？
　　那念头从宋知鸥脑中一闪而过。雪糕彻底吃不下去了，宋知鸥站起来单手抖落着口袋，收拾好垃圾。她只是想买一瓶波子汽水，至于凭借她的力气要怎么把它打开，这件事不在宋知鸥当下考虑范围之内。
　　电脑风扇在转，比雨声更吵。宋知鸥把外套脱下来随手挂到椅背上，又想关了电脑节约几块钱电费、又想用这几块钱买一个希望，仿佛今天结束以前她还会再看她的网课：宋知鸥倒在床上。她一点力气也没有，走在路上产生的那种错觉，大约出神的时候就已经消散了。迷迷糊糊睡过去又迷迷糊糊醒来，这回宋知鸥没再觉得手软脚软。她只是浑身上下使不上劲，两只手两条腿，都成了棉花。
　　开机的光线有些刺眼。风扇还在转，宋知鸥觉得口中有些酸，调下通知栏把手机屏幕亮度调到最低。女朋友的消息排在亚马逊“6.18”促销的通知下面，一共有三条。
　　内容没什么值得一提的，除了问她要不要买、连同一个表情以外，剩下的图片则记录着她的晚餐，老实说，不比宋知鸥的好上多少。
　　她没有告诉她自己先前睡了过去、也没有告诉她现在已经醒过来。宋知鸥晃了晃鼠标，网课的界面被她叉掉了。
　　现在照过来的，比起光束，更近似芒刺。宋知鸥面朝着光，桌面鼓励喊话的标语成了符号，汉字每一个她都认得，但每一个都不再有实际意义。宋知鸥忍耐着焦虑点开B站，紧接着又关上，反复两回。两分钟以后，她意识到今天是无法放松神经的那种少数时期：这意味着她不再能逃出焦虑的掌心。
　　浏览器最后打开的是招聘网站。宋知鸥扫码下了APP，用验证码登录，然后把地点切成上海。
　　她一直刷到眼皮打架。
　　总比那个为大义而从手机储存空间上牺牲了的抖音要好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