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目录  设置

1、芭蕉 ...

  •   路知梅去到沙发上,苗苗早已躺倒,爪子钩进布面,发出罹患精神疾病一般的叫声。它在邀请她玩耍。猫的皮毛笼罩着天边捞来的蓝,但这时还不过凌晨五点。海面烟雾似的颜色停在日出以前,白猫成了抽象的灰毛耗子。
      路知梅好像才从游戏中剥离出来。
      她与她似乎确是分手了。
      副本已经刷无可刷,她的账号直到新一周来临前都只剩下些垃圾时间。以前别说是公会活动,就连日常任务她也疲于应付,路知梅更多是靠氪金来保持战力,周邻笑话过她一次,说她有可能是游戏公司圈养的ATM奴。那天两个人不欢而散——倒不是因为那个玩笑——不过,周邻可能不是那么觉得的。她后来再也没提过这事,直到今天晚上忽然想起来,路知梅都一直以为,周邻只是对游戏相关的话题完全不感兴趣。
      ——她是刻意不再说的。
      至于这种刻意是由什么派生而来,她笑话她被游戏玩了,还是笑话她不知疲倦地维系一堆自己用不上的游戏数据,路知梅猜不着。
      她们之间能够爆发争吵的点实在太多了。
      分手那天晚上她做了个梦。被眼泪浸着醒过来的路知梅好像肺里也进了水,求救的手机就在枕边,但她等了五分钟、等人已经彻底从梦境中逃离出来,她还是没有打去求援。与入睡后清晰反映的痛苦不同,路知梅的知觉支离破碎的。偶尔她觉得她还在休那个漫长无边际的长假,但那是个秋天,周邻抑郁症发作,路知梅整宿整宿地睡不着觉,生怕她买个菜取个快递的工夫回家人就没了,她因此对周邻寸步不离;窗帘上苗苗的抓痕已取代布料原本的质地,全国大面积的降温让苗苗重新回到路知梅的被子上占了窝,现在已经是2022年的四月中旬。
      她想周邻仍然像那时一样需要她。
      她知道周邻是破罐破摔了。
      梦中的周邻不是什么了不起的大人物,她们住在她外公外婆的老房子里,四楼顶层,房里刷市场化以前覆盖了周邻整个童年记忆的雪白腻子,再漆一重“邮政绿”的油漆。路知梅好像失业了,又好像还没有;周邻在市区的一家餐厅做二厨,挣不过一万二一个月。仅就她还记得的部分来说,关于梦的记忆,最开始是周邻柔软的胸怀。她总觉得自己正是从那一处避风港醒过来的,被窝明明还暖和,可老公房已丧失了周邻的生活痕迹。
      那仿佛是一个夏天,路知梅穿大学时代常穿的白色工字背心,听到敲门声,她才在开门以前够了衣帽架上的卫衣套上手臂。同在餐厅工作的人带了两个路知梅不认识的男的进屋,向她打听周邻的去向。她不过是梦境的玩偶,没去细想为什么不过半天没上班、餐厅的同事就已经找上了门来,但这时路知梅想起了她们已然分手的事实,有些尴尬地表示自己一无所知。
      她还是拿起了电话——好像她的电话有什么魔力,享有高于餐厅同事的优先级——也有可能路知梅就仅仅是在无力挣扎。打给周邻之前她转过身去,路知梅狼狈地做了五秒钟思想准备,拨号很顺畅,但路知梅反而更狼狈了。
      周邻用的是手机默认的铃声,很常见。铃声自楼顶方向响起的时候,路知梅心中的线一松,客厅里几人面面相觑。
      电话里等待接通的嘟声尚未放过路知梅,这时天台的响动已经消失了。她松垮的线仍被她攥在手里,路知梅扯都不敢扯一下,又给周邻那边拨去第二次、第三次。
      电话忽然变成了空号。她开了公放,站在原地,任由进了屋来的人挤到客厅窗边。
      这栋房子的建筑面积还不到四十平,窗户上的清漆已然淡去,狭窄的木窗容不下三个人拥挤的观望,更遑论第四个。楼下已经有了些微的交谈声,后来声势浩大,成了一种喧闹。周邻同事探出去的几个脑袋迟迟没有收回来,只是沉默不语。手机里通话自然中断,路知梅的大脑陷入久违的醉酒般的麻木,她甚至往后退了一步。这时有人上门来了,是个高大的女人。
      “周邻的妈妈在天台等你。”她说。
      路知梅张了张嘴,好半晌发出声音,问:“人呢?”
      那个女人下巴摇动时缓慢而有力。
      路知梅低头对着卫衣的拉链。这时敲门的同事走过来,可能是想关心她,路知梅仍旧没有抬头,一边努力对着拉链一边嘟囔说:“这一趟上去我肯定会被打的……”
      她觉得自己听上去像在抱怨,声音也模糊了面孔,好像她面无表情。
      天台的顶盖只开了小半,一人肩扛了就能抬走的木梯陈旧又沉默,路知梅踩上去的时候,总觉得自己随时会在这梯子上将性命交待了。现实生活中她从未见过周邻的母亲,这套房子,她倒是听周邻说起过许多次,关于陈设、布局的每一个细节,关于裸露的电线,关于周邻的童年,还有那个试图从阳台把尚在襁褓的周邻扔出去的她父亲的模样碎片。
      周邻是被她的外公外婆带大的。
      跟大部分声名显赫的艺术家不同,周邻朴素到可以称之为是不修边幅。她爱穿印着搞笑文字或是刻奇图样的T恤,头发常年乱糟糟的,连护发素都懒得用,像最不起眼的大学生:年纪渐长,也只让她变成了最不起眼的社畜,西溪园区门口丢进下班的人潮中就找不到的那种。
      作品与作品之间的“充电期”,周邻会骑着她豆绿色的小电驴来园区接她,路知梅总觉得她好像仅仅是比她早下班那么一点儿、从附近软件园赶过来。这一带她们这样的情侣很多,靠电瓶车通勤的年轻大厂工人中买了房的也少,大家总幻想早日搬离余杭、迁至滨江,仿佛进了城之后生活就能变得多姿多彩些许似的。
      周邻喜欢用金属尤其是生锈废弃的金属来做作品素材。在访谈里她对记者提过自己早年作为工厂最后一代子弟的童年生活,说是那时候起就会利用垃圾堆里现成的材料做点小装置,中学因故拿过些创新大奖、甚至还曾考虑走科研路线。参展时,她总是穿路知梅买的无袖高领针织衫,往往是黑色,路知梅不晓得这番包装让公众对周邻的话多信任了多少。
      她知道她说的并非实话。
      作为一个“艺术人”而并非艺术作品的创作者的时候,周邻的头脑是很经济适用的。
      两人约会之初,周邻已从清华美院毕业多年,声名鹊起;路知梅还是个天真的学生妹,既瞧不上光华那帮天之骄子,也不愿多接触数院里一心向学的大神。她觉得自己极其厌恶北京,当初因为班主任和招生办的极力劝说来北方就是个彻头彻尾的错误,按路知梅的想法,她还是该去香港。
      香港又没有周邻。
      相遇当夜,路知梅认命了。
      周邻话不多,凡开口必一针见血。路知梅那时想转去学建筑景观设计,两个人头几次约会全都安排在阙左门见面。她背速写本,行动匆匆;周邻什么也不带,连手机也不拿出来,像被导游强迫着进了故宫走马观花的旅游团成员,不过是大巴上坐得腿脚发麻,于是下车来走动走动,活络筋骨。她总觉得她对她不感兴趣,可是每次路知梅一约她,周邻一定会出来,两个人也不牵手:过马路的时候,周邻会扶一下她的肩膀,像那种年长之人关照后辈的礼貌,不过点到即止。
      两个人的性极其平淡。周邻体贴、温柔,像杯温水,但也只是温水。对于她的作品,不论大或小、交差了事还是自己坚持,她也总是那副模样。路知梅跟着她去过她们的工坊很多次,旁人专注、心无旁骛、甚至不吃不喝,周邻除锈、做焊接的工作则跟修车厂的工人没什么分别,每半小时喝一次水,手上的活也马马虎虎,数月内不断返工,她的名气足以供她折腾了。
      周邻也像折腾她的作品那样折腾她。每当这种时候,在几乎昏死过去的刺激之间,路知梅就会想起双年展上她对主持人的回答。
      “工厂里退下来的铁是有温度的。”
      她又偶尔觉得她说的其实是实话。
      同居是从路知梅的一瘸一拐开始的。她就像段疲劳的金属,明明不情不愿、明明厌倦了日复一日的使命,但还是在不断的、不断的返工当中全然变了模样。周邻把钥匙给她,两个人什么也没说,后来路知梅理所应当一般在她的公寓里度过周末。周邻帮她揉腰,揉着揉着方向就变了,于是一瘸一拐周而复始。
      她不觉得自己是会在一段温水似的感情里待上足足十年的那种人。
      路知梅爱她什么呢?
      她说不上来,只觉得她不可或缺。

      离开杭州时提领的公积金已经见了底,好在去年的年终总算到账了,路知梅把钱从卡上转到电子钱包。经济不景气,她也不是没有想过到其他国家碰碰机会,不过海投总是石沉大海,国内方面,半个月能有一次联系她的猎头,但要么薪资待遇感人,要么岗位毫无挑战性可言。
      苗苗现在年纪大了,对逗猫棒几乎不感兴趣,好在性格还很活泼,每天早晚固定跑酷,似乎是它对自己的约束。跟周邻赌咒发誓一番才买的健身环慢慢积上了灰,那女人也不知道在干什么,已经七天了,两个人还是一句话都没有说过。
      客厅鞋柜上,寄给周邻的那些邀请函堆成了小山,跟她的钥匙一起放在盘子里。路知梅踮着脚够了帽子扣在头上,又仔细戴好口罩,套上鞋才想起来忘了什么,折回卫生间,再回来时手头拎着垃圾。她总得跟她妈坦白两个人已经分手的事,但路知梅不知道要不要把自己失业的消息一并说了。
      门很沉。周邻往后倒了一下,自己又迷迷糊糊从地上爬起来。
      两人相顾无言。她的绿色行李箱很醒目地挡住了电梯入口,路知梅想把帽子摘下来,又怕帽檐已经将好几天没洗的头发直接压扁了。她拎着垃圾的手根本没地方放,最后绕过周邻小心翼翼让塑料袋靠在了她的行李箱边上,转过身,话也好像从裤兜里跌落似的甩出来:“你给我打过电话吗?”
      周邻摇摇头。
      她的胳膊浑然是冰的。
      路知梅将人揽进屋:“先睡一觉再说吧。你等了多久?”说完又觉得自己没话找话,把行李带进来,垃圾搁在墙角,等门一关,周邻还是站在原地。
      路知梅愣了一下,从鞋柜里翻出她的拖鞋,周邻低着头踢了球鞋套上了。
      “我想先冲一下。”周邻说。路知梅看见她走进浴室,那个梦如影随形跟上来,叫她欲言又止。
      路知梅本来想给她泡一杯茶,后来一想,洗过澡,身上应该不那么冷了——她下意识走进卧室,拉开柜门,又要折返回去开周邻的行李箱。路知梅总觉得不妥,最后只拿了自己的睡衣跟浴巾隔着门递给周邻。苗苗已经完成了它的检阅,这会儿很端正地坐在绿色行李箱上,路知梅几乎能想象到它刚才是怎么嗅这个箱子的。
      周邻出来后摸了摸苗苗的头。它一开始不大情愿,后来等两人坐到沙发上,又开始低声嚎叫。周邻拍着苗苗,结果猫叫得更凶了,慢慢又开始咕噜,在有人开口的前一刻,它对周邻的右手又踢又咬。
      “我还怕它不认识我了。”先说话的是周邻。
      “怎么会呢。”路知梅说。
      而后又是沉默。
      “我想过给你发消息。”周邻的眼神和电视柜约会,“但是又怕看到红色的提示。我也不知道你会不会让我进门。”
      路知梅也看电视柜,她们的进展一定很不顺利,因为参与者心不在焉。路知梅说的只是完全无关的话:“展会那边顺利吗?”
      周邻摇摇头,好一会儿,道:“临时取消了。中止前一天观众也不多,策展人招待我们在那边玩了一圈,不过现在这个情况……”
      过了很久,她又说:“山上空气挺好的。听前台说这两年倒闭的酒店有三成,他们也很少接得到团客。”
      “嗯。”
      “你愿不愿意和我聊聊?”
      “喝酒了吗?”
      “——你先说。”
      “——你先说吧。”
      周邻端起水抿了一口,视线刚巧高过水杯那么一点点。这时候苗苗起身走了,路知梅目送它到了窗边吊床上坐下盯着她们,人猫目光相接,最后是苗苗长长叹了口气。路知梅被逗笑了,偏过头来看周邻。
      “没有喝酒。没什么心情,这几天饭也没怎么吃,晕机晕得厉害,做核酸做得干呕了两次。”周邻视线错开了一瞬,又看回来,“你愿意和我聊聊吗?”
      “嗯。”路知梅应得矜持。
      天知道她有多想抱着周邻哭一场,说她的梦,说她先前开门时望见她死而复生。她当然知道周邻不会死,至少没那么容易死:她只是这样殷切期盼着。
      两个人分手的起因很琐碎。早年,在路知梅刚毕业的时候,她们曾约定过以后不会要小孩。后来周邻改了主意,路知梅咬着牙妥协了,结果前阵子说起是否要亲自生育、是否要做性别筛选的时候,几乎是必然地,一场争吵爆发。
      她们因为什么都吵得起来,萨特、何云昌、顾长卫的运镜、甜豆腐脑到底应该叫甜豆腐脑还是甜豆花,路知梅不依不饶,周邻则沉默并且不肯退让半步,往往一张嘴就能把她噎死。她真的受够了她这破罐子破摔的脾性了,周邻的全部进步性好像都献给了她的作品,留给路知梅的只有一个无法自我修复的漏着温水的保温瓶。
      她也不是没有心疼过她。
      太累了。
      路知梅只是太累了。
      “你这几天过得怎么样?你的感觉如何?”
      路知梅摇摇头,沉默了片刻。她自然知道这是周邻惯用的开场白,她总缺乏一种切入正题的勇气——在她试图修补什么的时候。过了会儿,路知梅说:“我觉得脑子很糊,想了之后的安排,不知道什么时候去打促排针。”
      周邻看了看她,眉毛显得小心翼翼的:“你还要去打针吗?”
      她瞥了她一眼,没接话。
      周邻说:“我觉得我的态度很不好。”
      “是很不好。”
      “我那天不该那样说话,你的想法,我也理解……我这几天也想过了,其实我们可以不要小孩——”
      路知梅举起手:“我暂时还不想谈这个。”
      “好。”周邻抿了抿嘴,还是那样怯生生地看她,“我沟通的态度很不对,明知道当时已经伤害到了你,但语气还是很差。我想向你道歉——可能我没办法保证之后就不会出现那种状况,你知道我的,但我会尽量……”
      她的声音又低下去,看过来好一会儿,问:“你在生气吗?”
      “我只是厌倦了你的废话。”路知梅说,“有时候我会觉得你在考察我的耐心。”
      相比那天,周邻的气色明显差了许多。她现在已经到了没办法再常常熬夜的年纪,稍微少睡了那么一点儿就会疲态毕现,可路知梅没法儿知道她在为什么烦恼,她们的感情还是她分崩离析的人生。周邻无疑是向上走的,但一切人世间的联系都变得太稀薄,她外公外婆早就过世了,父母缘又浅,路知梅是她的定海神针,她的灯塔,她的招魂幡。
      假如人死后还能流连着看看周围,路知梅必然和她小时候长大的那个工厂家属区一并出现。这时她又想起了那个梦,泪意只能强忍。
      “我还是很喜欢你的。”周邻望着她,“我知道我们之间有很多无法解决的问题,理智上,我也知道我们分开比较好——”
      “然后你就可以去死?”路知梅瞥过去。周邻闷闷应了一声。
      路知梅扶着额头,闭了眼,但也只是一瞬间:“其实这次分手之前我就提议让你仔细考虑过,你到底为什么要继续和我在一起?”
      身旁是细数她优点的声音,到后来又提起对多年感情的珍惜。路知梅知道她的发作不过一种破罐破摔以后的惯性,力消解了,人自然就有了力气,有了对生的渴望,自然就回过头来爱她。她倒也知道她的爱护,那些润物无声的、时断时续的,叫她贪图的爱,周邻本是她在世上最在乎的人。
      路知梅只是太累了。太累了,像电量告终的手机,背板滚烫,正因为过度的劳损。
      她看了周邻一会儿,忽然说:“我不是加一点助焊剂就可以开始操作的东西。汽车点了油门就跑,是油箱里还有油,不是因为你踩了油门——至少不全是你踩了油门的关系。”
      周邻脸色变了变。路知梅一看她动静就知道她在想什么,不外乎不知道如何是好、想让路知梅径直跳到教她如何操作那一套,如果每个具体的人都有本使用说明书,周邻一定会让路知梅交出她的那一本。
      最后,周邻说:“我只是想先解决问题。”
      “你说的对。”路知梅扶着额头的手顺了发际线往后捋,“但你不知道怎么解决问题,对吗?
      “我没有指望你或我单独解决一切。良好的感情关系不是说两个‘完美人’在一起就完事了,最重要的地方在于,两个人都要有去修复和经营的决心。”路知梅看了她好一会儿,道,“你没有那种决心。你根本就没有心,在下坡路上你是那个给我们的板车安上车轱辘、然后往地底狂奔的人。”
      周邻像个被告那样望过来。
      “你又觉得我在审判你了?”
      她的眼神低下去:“没有。”
      路知梅抱了臂。灯泡隐隐透着绿色,像巨大的光球,似乎还在不断膨胀、膨胀,积攒力量,溅她们一脸强腐蚀性的液体。也有可能受伤的最终只会是路知梅。在那一刻降临的时候,周邻说不定欢呼雀跃呢。
      “我实在是记不得这种谈话发生过多少次了,周邻。我不是那种放在角磨机上滚两圈就能变圆的石头,你把我放上去,我就死了,我一天都活不下去。”路知梅盯了会儿绿灯泡,强光让眼睛不太舒服,她最终放弃了监视,“是我的要求太高了吗?跟你生活在一起,我就必须要做一个圆得跟皮球似的任你拿捏的、配合你折磨我的石头不可?你知道我为什么会用石头这个比方吗?”
      “石头不会痛。”
      “石头根本就不会任你拿捏。石头砸得你头破血流。”她的手压在心口上,“至于我,”路知梅拍得闷响,“我要在你变得不耐烦、变得口不择言的时候,阐述你为什么生气,替你解释你的情绪、你的脑回路,完了我还要回来安慰我自己,我甚至还要把你的歉意、你知道自己伤害到我以后你内心的愧疚都一一给你说清楚。我简直是你的翻译。”她冷笑了一声,“而你在事情过了之后,每一次——每一次——你都从来没有想过来安慰我。你是不是觉得一切都是你应得的?噢,因为你已经为我们付出了很多,你自己也过得很痛苦——在你痛苦的时候,你不需要负责,这些东西只不过是我坚持要和你在一起所以才必须要承受的?”
      周邻张了张口:“我知道你为我做了很多。我也想为你做那些……”
      “但是你没有。”路知梅捂住嘴看了会儿灯泡,“你声称你学了,哇——我真的不知道该说什么,你学意大利语那么快,对着什么人该说什么话也掌握得挺好,结果一旦到了我们这儿,到了感情关系里,好了,书,你说你读了,咨询,你说你每次跟我去都做得很认真,你敞开了你的肺腑——你敞开的是你的肺腑?你是一遍一遍拿刀去剖我的肺腑。”
      “你在看什么?”
      “那个灯泡。”路知梅说。这时她把她的眼珠子收回来了,周邻今天没有表现出她的疲惫,她好像真的在听她抱怨。路知梅又瞥了眼灯泡:“以前我听同学说,他第一次跟女朋友做,第二天早上看太阳都觉得是绿的。我看打游戏也有这效果。”
      她的眉头皱起来:“现在还是绿的吗?你这几天有没有好好睡觉?”
      “不绿了。可能只是眼压比较高吧,我也不知道。”她没有回答她第二个问题。
      周邻仔细看了她一会儿。她眼神很平静,像在看一块废弃的铁艺广告牌。周邻喜欢这些东西。
      片刻,她说:“听得出来你很委屈,而且内心一直积压了很多对我的怨气。我还是不太明白你为什么选择这么伤人的表达方式。我看不到这种沟通的建设性。”
      建设性。路知梅嗤笑了一声。她忍了忍,说:“至少你现在知道什么是有建设性的沟通了。我确实是故意伤害你的,不然你根本听不懂。我对你太温柔了,周邻。我是不是对你不要忍让那么多比较好一点?”
      “我知道你现在一定很难过。”
      路知梅看过去,有些惊讶。她说:“你现在只配我这个态度。我觉得我们根本不应该再在一起。”
      “你不想和我在一起吗?”周邻抿着下唇。
      路知梅吸了口气。好一会儿,她才开口:“我太累了。”
      她又紧接着补充:“我还是想和你在一起的,但现在这种日子我过不下去。”
      “我也想和你在一起。”周邻说,“也许我们应该冷静一下……你笑什么?”
      “我不相信那一套。分手就分手,我们不是那种谈了六个月恋爱然后发觉彼此三观不合的小朋友了。”路知梅看着她,“有什么事情是你觉得‘冷静一下’就可以想清楚、但现在想不清楚的?我只需要花五分钟就能考虑好任何一件事,至于关乎于我们关系的,我们能改善的和不能改变的,这些我在前几天已经想过了。你想过吗?你总不可能是顶着一头豆腐脑就回来了吧。”
      难听的话却让周邻笑了一下。她单调的嘴角抿住些许的温柔,说:“你现在已经接受那是豆腐脑了。”
      “我不。”路知梅翻了个白眼,“当一个豆花是甜的,它就是甜豆花。这个世界上没有‘甜豆腐脑’。你脑子里的很有可能只是浆糊。”
      “你想让我用浆糊想些什么?”
      “你想想什么?”路知梅皱起眉,她真的极其讨厌她每次遇到事情都问她,明明她才是那个被亏欠的人,作为占据道德优势的一方,居然还要从头到尾为她扫清障碍、为她出谋划策——但周邻说得对。她还是想跟她在一起的,她得表现出一点意愿来,展示她的建设性。
      “那天分手的时候你说你没办法改变这些,可能你就是一个‘脾气差的烂人’,”路知梅说到这儿又翻了个白眼,“你还是这么想吗?还是它只是一句气话?”
      “我会努力克制,但现在你问我,我确实想不到解决办法。”周邻看着她,“我知道你觉得这些问题是可以改变的,我知道你确实做到了,每次我们产生争执的时候,你的处理方式确实比我好很多。我不知道自己……”
      “我们可以试一试。”路知梅合了眼叫自己无防备地直面那个膨胀的灯泡,“你现在状态没有那么差,所以你可以沟通,你也确实做得比以前都要好。‘现在’什么都不能代表,因为你也已经保证过太多次了,我也不相信你的保证。我没想到你会主动来找我谈这个事。”
      “那,”周邻的轮廓在朦胧中近了一些,“我们现在算是,继续在一起吗?”
      路知梅又把眼皮闭上:“先谈一下我们那天吵起来之前在说的事情吧。你还有力气吗?”
      “嗯。”
      当晚周邻上床的时候有点鬼鬼祟祟的。冷空气仍然包裹着乍暖的土地,前天路知梅把之前换下去的棉被又抱出来了,也许那个被角对于刚适应了丝绵被的周邻来说确实有些沉。她们分享亲吻时十分安静,话已到了嘴边,但路知梅仍然没有对她讲自己的那个梦。
      她以往也做噩梦,这是有生以来最糟糕的一个。手机打开,当夜搬离的周邻当然是一条消息也没有,她也想过,要不借这个梦示示好、也许打探打探?
      倒不是打探周邻的心意。对她的爱,路知梅一贯肯定;她只是不再关心她是否只爱她,疲惫让路知梅意识到爱情是种可以割舍出去的奢侈品。
      她是想打听周邻的生死。周邻与往生的彼岸仅有一线之隔,这条线确实牢靠,问题在于,这条线的名字就叫路知梅。
      第二天路知梅没有被苗苗叫醒,食盆里还剩一整个它不爱吃的鸡心,上面有两道浅尝辄止的牙印。周邻的B类驾照已经下来了,她想考个吊机的操作证——对大型件很有帮助——路知梅一直鼓励她考。
      洗漱完以后,像要逃避什么一般,路知梅这才看了手机。周邻果然已经出门好一阵子了,邮箱里两封新邮件,都是会员折扣的广告;拒信也没一封,新加的猎头一贯热情,又以半说教半劝导的方式介绍那个税前三万出头的高强度岗位,第一年的股份第四年才到位,还是知名强调“要性”的公司。周邻已经回到她身边了,鬼才去。
      这一觉她睡了十二个小时。身体反常地疼,像要一口气把她这周以来的心碎与自我折磨都延时代偿过来那般,路知梅发现自己有点低烧,现在去看发热门诊堪比当年农转非的难度,她不愿送人头,找了颗扑热息痛自己吃了。
      苗苗心情不错,仍在周邻带回的绿色行李箱旁边碰碰嗅嗅,一眨眼的工夫就舔起来,还在上下打滚,乐此不疲。路知梅实在没精力管它,任由它啃,只窝在沙发上买了两双Guidi的马皮短靴,一双是给她自己的,一双买给周邻。这一万块花起来完全没有心理负担,从前还是学生的时候,更直白地说,在遇到周邻之前,她敢这么花钱吗?路知梅想了一会儿,想到她读过的那些半吊子心理学科普、两性情感专栏文章,想到她是不是就是那种现实中处于低位、于是对身居高位的女朋友在感情关系里大肆施以煤油灯操控手段的软饭硬吃之人。
      她对周邻都说了些什么啊?
      周邻极力回避冲突,这事说起来有些搞笑,为了回避冲突,她宁肯大发脾气,先乱糟糟地发一通火、嘴边拣着什么说什么,发泄干净了,自己闷头大睡。与此同时,那些话确实不是她的真心话——尽管她骂她像个“清高的婊/子”,说她拿正常人类无法做到的高标准来要求自己和别人,断定她一味审判她、指责她,把自己送上神坛——周邻冷静下来的时候,路知梅发觉,她并非是掩饰,那些话确确实实不是她的真心话。
      她审判她吗?
      路知梅教了她很多事,怎么谈恋爱、怎么有建设性地去争吵、怎么在商务交际中自抬身价与自我包装,当然,还有怎么取悦一个女人:尽管她自己才是年纪更轻的那一个。也许她教得太多了、教得太好了——她同宿舍的两个舍友都是金牌签进来的,双减以前,果然也在当CMO教练,寒碜,但收入是路知梅当时的两倍——寒碜?
      路知梅教周邻,事到如今,只收获支离破碎的半条命。她与周邻两个人加起来都凑不出完好的一个人生,周邻的那半条命事事顺遂应有尽有,再看看她自己……
      “寒碜”最该用到她身上。
      路知梅扯了扯珊瑚绒睡衣袖子上深深扎根的猫毛,几秒钟后,默默选了弃权。
      寒碜就寒碜吧。
      吵架对她来说不是个可怕的事情。两个人什么都吵、消磨感情,固然可畏,路知梅更看重修修补补,她搭建高楼,然而周邻只在这过程中充个泥工。周邻能跟油泥玩一辈子,她大学时就几乎不画画,挂在玄关苗苗的画像还是周邻花钱向师弟买的;路知梅跟泥巴玩不了一辈子。烂泥扶不上墙。
      她们在一起是个错误,就像当初路知梅不该去北京念书。眼皮渐沉的时候,她愈发这么觉得。
      再睁开眼时周邻扶着她。路知梅一手的水夹杂几条游离着的血丝,地上的碎玻璃已经收拾好了,路知梅先开口:“苗苗呢?”
      “它没事,肉垫我都仔细检查了。”周邻扶她坐下,木椅上有种别人放了屁的温度,路知梅最讨厌温热的椅子了,“你怎么一直在这儿坐着不动,真的不去医院吗?”
      “我不想去。”路知梅紧接着说,“这个椅子屁热屁热的。”
      周邻被她逗笑了:“那也是你的屁热。好吧,你再坐一会儿,看着猫别让它翻垃圾桶,我再拿双氧水给你清一遍。”
      绿灯泡现在不绿了,里面既没有王水也没有甲醛,电视磕倒在墙上奄奄一息,地板前躺着厚重的画集。路知梅过去把画集拣起来,打开手机的闪光灯对准地面一小块一小块找着可能残余的玻璃碎片。
      周邻靠近的脚步声很快又很重,拉了她:“我检查过了,已经没有了,先给你处理一下手吧——”
      “我再看一遍怎么了?”路知梅打飞她的手背,“你是嫌我把画集摔了故意找事,还是根本上你就觉得我没有反复检查的权利,我必须要相信你的每一个判断?”
      面前人的五官忽然变得陌生起来。她的眉毛拧着,好半天才组合回周邻原本的形状:她看上去很错愕,路知梅也错愕,她从没在周邻脸上见到这副表情。路知梅立刻道歉:“对不起。我太凶了,我只是担心苗苗不小心踩到……”
      周邻慢慢摇摇头,望着她,语气很郑重:“我真的觉得我们该去一下医院,万一伤到肌肉了怎么办?”
      “没事,都很浅,你看血都止住了。”路知梅抿了抿嘴,“我刚才对你太凶了。”
      “没事,我知道你是着急。”她叹了口气,“真的不想去吗?我陪你去啊?”
      “我真的不想去。”路知梅皱着眉说,表情可能有些不耐烦,但周邻没表示介意,连些微的不爽也见不着。她没想到她态度会那么好,这时更自责了。积压的怨气已改变了路知梅的模样,既然翻过篇了,她原本不想叫周邻旧债新偿。
      “你还在生我的气吗?灯泡不喜欢就换了嘛,你买好了等我回来装上也是一样的,没必要直接砸了啊。”
      “可能只是姨妈快来了吧。”路知梅低了头,忽然问,“你外公外婆那套房子客厅的灯泡是以前那种钨丝灯吗?”
      她想了一会儿:“好像差不多一二年就换成节能灯泡了吧,因为太亮了又没灯罩,他们一直很嫌弃。后来生病不是就搬到我妈那边住了吗?现在房子也没住人,灯泡一直没换回来。你想装那种?”
      路知梅避而不答,只说:“我网上再看一下吧。”
      “那这几天你看书什么的就用落地灯吧,等寄回来我来安。”周邻拉她到灯下捧着手仔细检查了会儿,一一贴上创可贴,“这几天小心一点,别沾水,洗澡不方便的话就叫我。”
      路知梅顺着光线看她。
      她好体贴啊。

      不过两个日夜,天气一下子热起来了。听说中部又迎来了新一轮降温,路知梅没换下厚被子,周邻偶尔会被热着,两只脚伸出去散热、不时还往被子里鼓风,路知梅倒是不觉得。生理期结束的周六,她又发了一次烧,市里没有确诊,可因为邻近省市的情况,管控力度很大,动不动就三天酒店套餐,这个节骨眼路知梅更不想去医院,自己吃了药就睡了。
      客厅的主灯困在路上,路知梅总是忘记,每次都习惯性先摁墙上的开关。夜里她在落地灯温柔的拥抱中等周邻回来,今天她也许是太着急了,穿着沾了石膏的工作服就这么径直到了家,路知梅不曾计较,到门前与周邻拥抱。她一手抱了她一手摘下口罩扔进垃圾桶,洗完手又低着头凑近她。路知梅望了周邻,心猿意马,然而这夜她比平常还要干涸,像身死的玫瑰,事情不太顺利。周邻表现得并不如从前那么沮丧,只是搂了她,两个人亲亲密密地靠在床头说话。
      猫溜进来,跳到床上。周邻没有责怪它,给它留了个床角。看来不断挑战底线的活动奏效了,周邻以前是从来不让苗苗上床的。
      苗苗窝成一团,可爱之至。路知梅半是自言自语一般说:“如果我们苗苗能投胎来做我的儿子的话,我是愿意生的。”
      周邻明显愣了一下,靠过来:“怎么呢?”
      “因为是苗苗啊。”路知梅抬起手,周邻很默契地让出一点距离叫她穿过后背抱住她,“虽然说我觉得这个世界不配得到任何一个新生命的降临,但如果真的有灵魂、投胎转世这一类东西的话,苗苗愿意做我的孩子,我会很高兴的。当然领养是最好的啦,你知道我的想法的。”
      “如果投胎下来是女儿呢?”
      “那当然更好。”
      “是儿子呢?”
      “儿子也不亏啊。”路知梅挠了挠脸,认真想着这个问题,改口说,“其实如果那个孩子真的是苗苗,我可能不会因为它的性别而在态度上有任何改变,不存在什么女儿更好儿子更差之类的,苗苗就是我的宝贝。我们以前说到这个问题时毕竟是在讨论一个作为‘可选项’的新的家庭成员,有性别偏好很正常,就跟那些唯爱男孩的家长似的。”
      “但你并不是作为一个女同性恋或者厌男的人去更偏爱女儿。”
      “是啊。”路知梅说,“因为我没有作为一个男性成长的经验。当然,做男人在现代社会仍然有很多优势,尽管他们自己是不会承认的,如果出生配置可选,可能很多人都会更宁愿成为既得利益者。毕竟,想要改变什么,是很困难的。别说大的社会层面上的改变了,好多人戒个烟减个肥都办不下来。本性难移啊,受气媳妇终成恶婆婆。”
      “你会觉得你作为男的出生的话,情况会更好吗?”周邻问。
      路知梅摇摇头:“我已经是我那种出身的顶配了。剩下的就是天选之子,天选之子无论什么性别、贫富与否,都是天选。应该说,正是因为我作为女性一路走在上限,我才觉得我真的有大把大把的经验可以传授给她——最好是‘她’——我们会有更多的共鸣、相同的感悟,哪怕是她有一天走上歪路我都能在某种程度上更深入地理解她的想法,然后尽量让孩子少吃点苦头。刨除社会因素,人就是天然地更希望拥有同性别的后代的。当然啦,现在这个‘别人家的路知梅’还不是失业了,可能到她那个时候,就不止是有性别的弯路要走,还有作为‘二零后’‘三零后’的弯路,那个我就没办法帮上忙了。”
      周邻笑了笑,没说话。
      “你是怎么想的呢?”路知梅看着她,“我知道你想要女儿。你是觉得如果那个孩子是男孩儿的话,从有的角度来说,构成了一种‘背叛’吗?”
      周邻未置可否,两三秒后才开口:“第二性会遭遇更多的痛苦,受到更严重的压迫,会更容易体会到作为少数派的感觉,也更倾向于领悟人性的本质,对事物和文化都会有更深的体验。就艺术创作来说,这种‘次要的性别’会让你获得先发优势。伟大的艺术家更有可能是女人而不是男人,放弃这个太可惜了。我自己不会放弃这一点,更不会通过人工筛选让孩子直接失去面对真相的资格。”
      路知梅藏着笑:“你觉得男人没有活在真相当中?”
      “没有人活在真相当中。男人更甚。”她转过头来,两个人相视而笑。路知梅正想要继续聊天,结果肚子很突兀地鼓了一团,她摸摸小腹,什么也没有。她忽然想起那位感灵受孕的处女,按着肚子——人都没来得及下床,路知梅一下子吐出来。
      周邻立刻过来扶她,路知梅什么话都说不出,立马又是接连呕吐。间隙她挣扎着看了看床角,猫背上果然沾上了黄黄的污渍——路知梅愣住一秒钟。客厅方向是猫爪落地的声音,伴随苗苗闷闷一哼,过长的指甲打在木地板上,它已经奔过来查看情况了。
      苗苗什么时候出去的,她聊得太入神了吗?路知梅这回总算对准了垃圾桶,胃袋成了污浊的容器,一切污秽的几乎是喷射出来。到最后她都不晓得她到底在吐些什么了,今天没怎么吃东西,她的呕吐物多到吓人,说成是凭空捏造的,路知梅才肯信。
      原来床角是周邻的白色羊绒外套。这件外套她很喜欢,穿了三四年,现在已经买不着了,路知梅很不好意思,一边驱赶着过来凑热闹的苗苗——她实在不想看到它闻嗅这些东西,太恶心了——边向周邻道歉,周邻只是面露担忧,紧紧揽住她的肩膀,根本无暇去看外套伤情如何。
      “从刚才身体就一直不舒服吗?怎么不跟我说,没必要急着今天做的。”她仔细看了看垃圾桶,路知梅很不好意思,又有些感动,拉住她的袖子。这时周邻道:“——现在有点晚了。明天我陪你……”
      “也没有不舒服。我连恶心想吐都没感觉到,就突然……可能是肚子吃坏了?”路知梅拿纸擦了擦嘴,踮着脚开始收拾床铺,“先观察一下吧,明天我还想我们一起把衣柜稍微整理一下呢。”
      周邻默了会儿,勉强同意下来,只说:“你去冲冲吧,我来收拾就是了。”
      当夜路知梅过得狼狈。周邻担心她,没睡下,她也合不上眼,迷迷糊糊又想起来那个梦。自周邻回家以后,路知梅没再做梦,兴许最后的梦境因故盘踞了反攻的场所,那噩梦余震极长,悄没声息中已绕到她的后背。路知梅一个激灵。
      是周邻的手。
      “你怎么了?”她明显没睡着,声音清醒中又透露出不易察觉的惶恐,路知梅有些犹豫,如果今晚再吐,明天就是出于让周邻放心的目的也该去做个检查。
      但她没把那个梦讲出来,只说:“没事的。想到以前有些难过。”
      “嗯。”她闷闷应着,片刻,在莫辨的黑暗里,周邻又开口,“我们会一起努力克服这些的。”
      “嗯。”路知梅与她十指相握。
      邮箱里还是没什么好消息。路知梅抱了苗苗对着屏幕发呆,房间里只有散热器近乎静默的、隐蔽着的躁动声。苗苗在小憩,屋子安静得就像猫也不复存在了,路知梅不知道自己出了多久的神,衣柜是收拾过了还是没去整理?她想不起来。
      没来由地,路知梅陷入回忆。早晨她给周邻洗衣服,周邻过来抱着她,两个人腻歪了一会儿。这种时光近年来已经很少了,细想一下,跟床死一同到来的大约就是疫情。她对周邻耐心的丧失与无法出差旅游不无关系,她们依赖小别做着爱侣,思念抹平怨气,而生理周期抹平床死。
      那个梦实在太真实了。场景诚然虚幻,路知梅一直住商品房,大脑模拟不出自己没见过的东西,七八平米的客厅与五十六英寸大背投有机整合,周邻饭都不会做,更别提担任月薪过万的厨师:再说他们这边的厨子压根开不出这个价。那个周邻餐厅的同事实际上是路知梅高中隔壁班的同学,至于她在天台目睹的景象,疑似周邻遗书的黄色粉笔字还有那个个头不高并且强迫她朝字迹下跪的像是周邻妈妈一样的人,则根本属于天方夜谭。
      她过分地了解周邻。周邻如果自戕,绝不会有遗书留下。
      至于周邻的妈妈,那是位极为体面的女士,即便一切真是路知梅的过错,也不会来下跪磕头这么一出。他们家大约会叫路知梅社会性死亡的,路知梅心想。
      叫她恐惧的、作为徐徐后劲袭击着她的,并不是这些。
      当铃声从楼上传来的时候,路知梅已经心有预感。那种感觉太具体、太生动,像过分敏锐的灵魂正自食恶果。她拨给她之前的忐忑、她内心的狼狈,路知梅像被盲先知预言过的可怜人,在注视下走向悲剧的幕后。她无法知道那是来自于何人的注视,但警铃是震颤过了,丧钟是敲响过了,路知梅回想人们朝外探头时她后退的脚步、她后来对着拉链低头嘟囔的声音,一切都过于真实。
      就如同发生过一般。
      周邻对梦很有一番她自己的见解。大约有才能的艺术家就是擅于从生活与幻想的边界捕捉真相,周邻提起过两次,她认为梦境中无端的痛苦并非潜意识的提示,事实与冰山之下埋藏着的无关,人们通过梦境分享其余宇宙中的自己无法承担的情感。换句话说,如果这个梦说给周邻听,那么周邻就已经在别的世界里死了一回。
      ——人是没有“死了一回”这种说法的。人死了就是死了。
      路知梅对此避而不谈。
      她在游戏里签了到。版本有了更新,周邻最近留在家陪她的时间很多,她肉身没空交给游戏调/教,最后选择了做ATM奴。
      也许时间尚短,痛苦的记忆尤新,两个人暂时还没有吵过架。周邻明显大有长进,每晚睡前会曲线救国般去读《心理学与生活》这种大部头,她本以为她更倾向于采用沟通话术之类的,反正就是咨询室里咨访关系信任建立那一套——“什么都吵”的情况也变了,成了“什么都谈”。
      路知梅对此梦寐以求。她们的性还是平淡至极,路知梅的注意力早已转移,因而也就不在乎了。
      她爱她与她针锋相对,因抱了爱,最后总是握手言和。

      有天下午吃了早上市的西瓜,路知梅又像之前那次那样毫无征兆地呕吐。周邻非说是大棚催熟的把她的胃也催绵了,路知梅没工夫搭理她这常识欠缺的发言,只答应第二天两个人一同到医院好好检查一下。早晨路知梅醒得快一些,趿拉着鞋走到沙发边,手已然够着了落地灯的旋钮,这才想起来客厅的主灯前天晚上已经装好了。路知梅拍了拍头算作对自己的埋怨,走到墙边正要开灯,这时一只灰毛耗子从角落里窜出来。
      地上有光斑若隐若现,窗边侵袭的是微微发蓝的光,像块巨大的显示屏——谁在用它?路知梅怔了一瞬,地板已沦入深海,绿色的水母牵出招魂的路。那只巨大的耗子过来了,蹲在地上孵蛋,仿佛它是母鸡。
      路知梅紧闭着眼命令周围肌群工作,眼球胀痛,她好赖是睁开眼来。目下,平面有了景深,光也不再那么刺眼,路知梅像光圈卡顿的镜头那样看苗苗渐渐从深海里浮出来,她蹲下去,头昏脑涨,苗苗吐了。行李箱被它又挠又啃整得坑坑洼洼,路知梅摸了摸苗苗,结果猫吐完一溜烟就跑了,精神得很。她赶紧摸手机给呕吐物拍了照,闪光灯一工作,路知梅霎时间听到铃响。
      ——像一串钥匙晃动的声音。她站起来,片刻,把两者对上了号。路知梅没去想这声音哪来的,只是走去玄关够了件卫衣外套给自己穿上,冰箱门一开,用不着拿零食,苗苗已经自己过来了,路知梅一抄就把猫牢牢抱住,硬塞似的装进软包拉紧拉链。
      “我带苗苗去一趟诊所啊!”她朝屋内喊,鞋也没换,抓了口罩砰地一下子关死防盗门。
      门外有袋垃圾靠在墙角。黑色小口袋,是她卫生间里用的那种。窗台上有个巴掌长的快递包裹,路知梅怔怔的,拿起来一看,包装上写着:
      “G125茶色(E27螺口)暖黄光仿钨丝灯创意1瓦;不带灯头与线”
      电梯忽然开始工作。簌簌之声压缩着靠近,路知梅的心一下子搭到了弓上。
      门一开。
      “你都能下床了?”她妈明显愣了愣,又往路知梅手里看,皱着眉,“苗苗怎么了?”
      “它刚才吐了,我想带它去诊所看一下。”路知梅说。她发现自己不敢问妈妈为什么过来。
      “严重吗?先放在家里,我叫你小姨过来提吧,我们先去医院。”妈妈边说就要往她背后去,“你昨晚上没有自己吃药吧?你康叔说了不能擅自吃退烧药,我们先把检查做完听医生——”
      “不。”
      “啊?”
      “不,”路知梅摇着头,好一会儿,说,“猫带着吧,就这么去吧。”
      “猫哪能去啊?你身份证医保卡带了吗?”她瞥了她一眼,像看不懂事的小屁孩儿,左手在包里掏了掏找出钥匙,“穿这么点肯定不够,先回家——”
      “妈。”路知梅抓了她的袖子,“妈,不回去了吧,走吧。走吧。”
      她妈看了她好几秒钟,也有可能只是一瞬。一眨眼,大门已经开了,路知梅她妈的声音从背后传过来,隐隐约约的:“……苗苗吐的你都收拾过了?唉,好费眼睛,我开个灯——”
      啪。
      绿色的太阳倒灌过来。
note作者有话说
第1章 芭蕉

  • 本文当前霸王票全站排行,还差 颗地雷就可以前进一名。[我要投霸王票]
  • [灌溉营养液]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