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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8、将起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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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月初,西南节度使宴峰,广发檄文,清君侧,痛斥杜都知十大罪状。其一,兼并土地,致使百姓流离失所,饥荒不断;其二,谄媚君上,以宦官之身插手朝政;其三,坑害皇家子嗣,以至国朝尚无储君……。
前前后后,在朝之人皆是明白,说的是陛下呢,杜都知不过是个走狗,鹰犬罢了。
广发檄文第二日,跟预演过一样,北三路祁州知州曹斌出言应和,言道:国将不国,全赖奸臣当道,身为大夏子民,自该为君分忧。
消息传入京城,百姓恐慌,府尹出面安抚,巡防营日夜巡逻,可最该出现的人,当今陛下,却龟缩后宫,连早朝也不去了。
这日,赵衡一身常服,宛如还是太平盛世一般,信步走在宫道上,“你说这得多少日子他二人才能打起来。”
杜都知跟在身后脚步不停,很是随意答道:“回陛下,宴节度准备好些年了,应该是快了;只是这曹知州不知深浅,臣不敢忘言。”
赵衡很是不在意,抬手摘了一朵红艳艳的花朵,来不及看清楚是个什么,便在手中捏成一团,又随意丢开。
“曹斌也是准备很久了呢,且等着吧,好戏还在后头呢。”
说罢,不再言语,同杜都知一道,继续在宫道上散步。
临近午时,该用膳了。赵衡顶着九月的烈阳走到垂拱殿前方,仰头看着当空的熊熊烈日,冷哼一声。
“阿爹,你九泉之下可能见到今日这般壮烈的景象。”
仰天叩问先帝,自然是无人回答。赵衡也不需要人回答。他现在是天下之主,自是能决定这些事情,无论大小,他都能决定。
身为陛下的赵衡异常闲适,而坊间百姓却是异常恐慌。大夏两百余年,从未见过这样的事情,不知如何应对,更是恐惧于叛军明日或可入城。从豪奢之家,到蓬门小户,各自闭门,家家屯粮。
城外兴国寺避难的翠微主仆几人也是如此。不过,冯嬷嬷近来能力见长 ,准备的各色物件、菜色、米粮等,品种齐全,搭配合宜。
翠微瞧着跟前上好的粳米,就算在平日里,富贵人家也是鲜有能买到的,又瞧了瞧一旁清点货物,眉飞色舞的冯嬷嬷。
“嬷嬷,这些东西是哪里来的?可是你托人寻来的?”
冯嬷嬷点货的手顿在半空,眼神闪躲,好赖是背着翠微,胡乱答:“哎,如今老婆子我出息了,公主可是瞧得欢喜坏了,怎能说这样的话。这多东西,都是我托外头的小沙弥寻来的,废了老婆子我好些唇舌呢。”
“我眼前这筐上等粳米几钱?”见人不答,翠微出言试探道。
冯嬷嬷傻了:几钱银子买的呢,五钱?不对,十五钱吧?
还没想好,翠微厉声道:“嬷嬷,如今国将不国,人人卷着家当跑路,嬷嬷难不成以为还有谁是真的对你我好的。”
冯嬷嬷还想说点什么,可转头过来瞧见翠微的脸色泛白,就咽了回去,“公主,这回是真的有人帮咱们,可不是那些坏的,是个好的。”
翠微:“是谁?”
可千万不要是宴桥山的人才好,翠微在心中默念。倘若如此,真不知该如何同嬷嬷和秋合解释。
一个谎言,就要用千万个谎言来维系。
翠微还想着如何维系“杨玠”已死的谎言,只听冯嬷嬷带着歉意说道:“是吕大公子派人送来的。不是我去要的,实在是公主如今一人吃两人补,不该跟着庙里的和尚一起茹素啊。”
在冯嬷嬷渐渐高亢的道歉声中,翠微放下心来,“那之前的肉粥和烧鹅也是?”
冯嬷嬷点点头。
翠微:……
“公主可千万不要动怒。我知道公主心疼吕太师……啊,不,显国公的遭遇,可显国公那是为了家国大义,于公主而言,可是没什么的。实乃不是我老婆子多言,公主不该如此自责才是。”
见着头头是道的冯嬷嬷,翠微一时之间不知该如何解释。就此过去吧,简简单单的过去吧。甚也不知道挺好的,愿此事了了后,嬷嬷和秋合也能这般简单。
“既然受人恩惠,寻个合适的时机,见一见吕大公子。嬷嬷,你常跟人联络,下次见着就传个话吧。”
冯嬷嬷盯着翠微的肚子惊道:“这……不是说要瞒着??”
翠微回头瞥了一眼。
冯嬷嬷见状,低头连忙出门,她这就去,这就去,一点也不耽误。
待到了往日接头的空殿,冯嬷嬷坐在屋檐下,百无聊赖。她叹气道:怎生越活越小气了呢,往年胆子可是大得很呢。今日公主才瞥了一眼,就灰溜溜跑了,也太不像她了。
等到烈日黄昏,接头的人才姗姗来迟。来者是位女子,很是寻常。
一到近前就安慰冯嬷嬷:“被公主发现了。”
丝毫也没有惊讶和疑惑,很是笃定。
直到话音响起,冯嬷嬷才惊觉人已经到了跟前,惊愕侧头,“你怎的知道的?”
女子不答。
冯嬷嬷见状自顾自道,“哎,别这样,我知道你们吕家很重规矩,可你一小姑娘,就该活活泼泼得才好。整天板着脸是个什么事。”
女子轻笑,“可是新送来的东西不行?公主不喜欢。”她一介暗卫,着实不知道女子喜欢什么,这都是问过春娘子才定下的了。要是不成,可真的是没法子了。
“不是不是,公主喜欢着呢。就是公主觉得,得了姑娘主家如此大恩合该当面道谢。还请姑娘回府之后,同吕大公子说说,就说公主有请。”
女子转头盯着冯嬷嬷,直直觉得她听岔了。
冯嬷嬷以为姑娘觉得此举不合礼数,解释道:“我知道,我知道。这等事情该是先遣人往吕府上送了请帖,说道哪日哪日在何处会面。可这兵荒马乱的,吕府的规矩就不能通融通融。”
女子恨不得当场咬了自己的的舌头。
女子乃是十三卫的苏三,被宴桥山留在京城护卫翠微。接触上冯嬷嬷,不愿漏了背后之人,也是因着宴桥山的临行之举。
聪明如苏三,一个眼神就猜到了这夫妻之前已经有了嫌隙,遂假借吕大公子的名义来此。
事情怎的就成了这样?
如此,她还得去吕府请大公子帮忙骗人!
真是!公子留的是甚差事,还不如跟陈二一起去前线吃土呢。
……
没过几日,留守京城的吕大公子吕守一,独身前来兴国寺。拜过佛祖,上了香,听了经后,便在寺内闲逛,不时就见着了早已等候的翠微。
先是客套,而后说起这些时日的照看,翠微起身拜谢,吕守一应的干脆。
闲话过半,吕守一突然问道:“公主,难道就没想过出京?”好似觉得很是惊奇,盯着翠微的肚子看了几眼。
翠微见状,抬手上下抚摸,“大公子这是何意?”
吕守一也很是干脆,“我吕家如今已退出朝堂,为何?当然同公主一般无二。”
实言相告,都是觉得赵衡不堪为君,太过疯魔。
想着柔仪殿的娘娘,想着血溅大殿的吕太师,翠微略略思索,“我如今还是稳妥为上,实在不宜奔走。”
“公主所言有理。这应当有四五月了,有些迟了。日前西南宴节度檄文已发,曹斌已反,想来等不到公主生产了。公主应当早做打算才是。”
公主府的家底,明眼人都知道。这等节骨眼上,显国公越过两代选定的未来家主出言相惋惜。言下之意,可不仅仅是让翠微做打算而已。
翠微自然也是明白的,可她不明白为什么,从当初在显国公灵前就不明白。显国公之死是有她一点因由在的,可是为何,为何所有人对她都没有一点点谴责,连个眼神也没有。
“为什么?大公子能告诉我为什么吗?”翠微如今可不是一个人了,身为母亲自然要为自己的孩子考虑,之前得过且过的事情,必须要明白了。
吕守一起身,在房中行了两步,仿佛很难开口,但翠微坚定的眼神如同利剑,他说不出其他话来。
更何况这事,本来就是他吕家错了。
“公主可还记得曹美人?”
翠微点头。她当然记得,曹美人是她生母,如何能不记得。
“曹美人乃是茶摊老翁幼女,常理来讲,跟皇家可是半点关系也没有的。偏偏那个时候,先帝思念宋贵妃已然到了魔怔的地步。最为受宠的黄眉仙人进言称,京郊西南有一女,乃是宋贵妃前生姐妹……。后来果然寻到了人。同宋贵妃有六七分像,装扮上更是有七八分。”
吕守一停下,翠微接过话头,“那就是曹美人是吗?”
见人不应,翠微继续问道,“曹美人后来很是得宠是吗?”
问道此处,不论吕守一是否继续往下说去,翠微心中已然有了大致的答案。
多么可笑啊,她阿娘受罪,她来得这份补偿。
轻笑一声,冰冷的如同寒冬腊月的金水河。
只听吕守一继续,“因着这份肖似,曹美人一入宫便是盛宠,如宋贵妃复生。那年,今上还是太子,已经年过十八,在朝中得了泰半朝臣支持,羽翼丰满。惧怕宋贵妃之事重现,”喟叹一声,“是以,曹美人难产而亡。”
难产而亡。
话音落下,屋内默然安静,连呼吸声也不可闻。
翠微觉得腹中的孩子很不听话,拳打脚踢,翻江倒海,一脚踢在心口,一拳打在脑门。双耳发蒙,双眼无神,可是她必须站起来。
一手放在肚子上,一手趁在椅背上,艰难起身,朝着吕守一走了两步。估摸是太疼了,停下脚步不在前进。
嘶哑道:“娘娘知道吗?”
吕守一避而不答。
沉默良久,翠微惨笑一声,“哼,我以为……”,罢了,以为又能如何呢。
终究是她将人心想得过于美好了。
孩子还在继续踢打,翠微微微颤抖着,趁在后腰的手隐隐发白,一点血色也没有。事已至此,她不得不为她的孩子考虑。
“你可敢立誓?”
“我吕守一在此立誓,往后我吕家全数供公主驱使,刀山火海,绝不迟疑。”
翠微言语无甚力气,但吕守一的起誓却是掷地有声,恨不得掉地上砸出个窟窿。
至此,翠微主仆三人在兴国寺的一切物资,全由吕家送来,苏三这个接头人渐渐被排挤出去。
被人排挤的苏三,每日传信给公子都是心惊胆战,偏生春娘子看热闹不嫌事大,在一旁笑话,“哎呦,可是我们最会办事的苏三啊,眼见的不行了,跌了跟头,失了前蹄,阴沟里翻船咯。”
满屋子的香粉味道,随着春娘子翻飞的绢帕越加明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