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妖怪簦匠》久南乔

8、008

　　“食怨，你打算对他做什么？”深竹确认道。

　　“做什么？”食怨气呼呼地对他做了个鬼脸，“他已经被我领回屋了，就是我的仆人了，我想吃他就吃他，不然他也会死在外面！你没资格管我！别以为年纪比我大就能教育我了！本大爷才没把你放在眼里呢！”

　　小孩子脾性暴露无遗。

　　深竹先是一时语塞，随即换上了无可奈何的表情，“你想要资格是吗，好，那我出钱买下他就是。”

　　说着，还真的从怀里掏出一串铜钱，放在桌上。

　　“——诶？”

　　此言一出，不仅食怨，连李荨之本人也惊呆在地。

　　等一下……他怎么有种自己沦为商品的错觉……这是把他当成猪肉了？

　　食怨最见不得别人和他对着干，被深竹这么一说，自然火上心头。他一脚踩上了竹凳，气势汹汹地说：“为什么你要做这种赔本的交易？你又不喜荤食，这种畏畏缩缩的小鬼只有真的傻子才想要！还是说，你对这个小子产生了人类才有的同情心——”

　　“让让！”

　　在他说出要命的批判之前，李荨之及时踩了刹车。

　　他一把推开了挡在面前的食怨，飞奔到深竹面前。他的嘴唇还有些哆嗦。这幅努力组织语言的犯难神态让深竹紧皱的眉头放松了些许。

　　“你想说什么。”

　　“伞……”

　　李荨之正正地望着他的眼睛。深竹的眼睛和普通人类不一样，是晶莹剔透的绿色。光是看到这双眼瞳，就让人觉得心里十分温暖，又充满了救赎和神圣的意味。就像是虔诚的基督教徒眼中所见的天使的眼睛。

　　“伞，我可以学做伞！”回过神来，李荨之急急地说，“村里所有的妖怪都需要伞，对吧？我很擅长做手工的！如果我学会做伞，就可以在村子里找到自己的一席之地，你也就不必……”

　　“不行。”

　　闻言，深竹却是眸中一暗，果断地拒绝了他。

　　“干嘛否定得那么快！我话都还没说完啊！”

　　“我说不行，就是不行。”

　　“可……”

　　“你就放弃吧。”被他推开之后就顺势躺在桌子上的食怨闷闷地来了一句，“深竹从来不会把他的技艺传给别人。谁问都一样。”

　　他好像已经见惯了这种事。在妖村，做伞应当是件赚钱的营生，不知有多少妖怪巴结着深竹、对他笑脸相迎，就是想从他那儿偷学来簦匠的精湛工艺。可惜，他本人却对此讳莫如深。莫说收徒了，哪怕只是想参观一下他制伞的过程，都会遭到冷眼。

　　——那是深竹最大的禁忌。

　　“是因为以前发生过什么吗？”李荨之好奇地问。

　　“你看看！要是我也不会把拿手活计随便教给别人，尤其是像你这样不懂得察言观色的小屁孩。”食怨拿脚提了提桌面，夸张地叫了起来，“做伞？哈，说得轻松，但你根本吃不了那样的苦吧！城里来的孩子！连爬个山都要休息好几次，回去的时候还会哭着喊妈妈、妈妈、妈妈……”

　　他的模仿实在有点失败。

　　“别瞧不起城里来的孩子！”李荨之也火了，“就算是我，也是有毅力的！别随便践踏别人的尊严！”

　　“是吗？我可看不出来！”

　　“看不出来就说它不存在，你的逻辑到处都是漏洞！”

　　“闭嘴！傻帽！”

　　“你才应该闭嘴！弱智！”

　　他俩互相撑着桌角，用力往前推，你来我往，连地板都被磨出了声。

　　深竹无奈地捂住了脸。

　　“荨之。”

　　听到自己的名字，李荨之一脸惊喜地看着他：“哦，深竹！你答应我啦？”

　　“我不会教你做伞。”深竹十分果断地说，“但是我不能让你一直在外面胡闹。今天就先跟我一起回家吧。”

　　放任一个十四岁的孩子在这雨夜四处漂泊，居无定所，又找不到谋生的手段，他还不至于真的那么绝情。毕竟，同样的事，村子里已经发生过一次了。

　　可是，这番话却引起了食怨的强烈反感。

　　“哪算什么？父亲的爱心？真——恶心。”

　　他眉头一皱，将腿架在桌面上，对着天花板大声说出了自己的抨击，就像是在讽刺深竹的虚情假意。如果深竹真想帮助李荨之，完全可以一开始就不把他逐出家门。可他没有。他硬下心肠驱逐了他，如今又眼巴巴地前来做好人，这就叫虚伪！

　　“随你怎么说。”深竹的情绪却并未因此而转变分毫，“食怨，你也早些放下过去为妙。既然已经是妖，就该遵守妖村的规矩。沉溺在不切实际的妄想里并不会带给你任何好处，快些向前看，没有人会一直等你。”

　　“与你无关！”食怨翻脸骂道，“滚！带着你的小奴才一起滚！”

　　轰隆——

　　雷鸣到声势浩大之时，窗外的闪电照亮了整个屋子。深竹一言不发地转过身，撑起伞上的滑箍，招呼李荨之去伞下。

　　李荨之面带犹豫地看着食怨，却得到了对方一个巨大的白眼。无奈之下，只能匆忙与深竹一道离开。

　　外面正是雨势最厉害的时候，路边的石板上都流淌着积水，金坞村位于山谷最低侧，免不了要受到山上洪流的袭击，要不是有条溪流接着雨水，怕是整个村子都要被淹。

　　秋月落这么大的雨，还真是有些罕见。深竹撑伞的手上青筋暴起，看得出来也用足了力气，不让风把雨伞吹跑。

　　李荨之小心翼翼地提议道：“深竹，我可以自己撑伞的。”

　　“你那支簦已经上了年纪，伞柄右侧有一道裂痕，再用就该碎了。”

　　“什么？那还能修好吗？”他的紧张袒露无疑，“这可是我最重要的东西！”

　　“……”

　　深竹神色复杂地瞥了他一眼。

　　这少年虽行事不慎重，却也并非全无可取之处，懂得惜物之人，方能共情，懂得共情之人，方能惜人。

　　“也许吧，如果能找到合适的竹材替换主心骨的话。”最后他说。

　　紧紧靠在他身旁的李荨之只好十分宝贝地抱着他带来的灯笼，里面的火光似乎随时要熄灭，他提心吊胆得不行，突然，雨水溅进灯笼纸里，湿了一大片。他吓坏了，连忙举起它护在胸前，不过可能是深竹用妖力维系着的缘故，灯笼的光亮虽弱，却一直没有彻底消失。

　　“这灯笼不要紧么？”他连忙问深竹。

　　对方反手抓住灯笼的外框，增强了其中的火苗。

　　“没关系，只要我还活着，就不会灭。”

　　李荨之遏制住自己啧啧称奇的欲望，提醒他道：“刚才你好像立了个旗。”

　　然而，深竹却一脸茫然。

　　“那又是何物？”

　　“……也是，你不知道这些流行语啊……”李荨之嘀咕了起来，“没事，不用在意。”

　　他的声音越来越小，显然，体力已经透支到极限了。

　　二人迎着风雨勉强徒步回到深竹家后，深竹拿来了一身干净的衣服，让他换上，顺便去泡了个热水澡。澡盆子是用竹做成的，稍微有点漏水，但格外治愈。疲惫到极致时，围坐在热乎乎的液体里，听着外面渐渐平稳下来的雨声，他松了口气。

　　现在该正视自己的问题了。

　　李荨之对自己点点头，从水里站起来，裹上柜子一角放着的白色中衣，他一回到正厅，就急急找到深竹，满脸不吐不快的神色。

　　“深竹，我想再谈谈学做伞的事……”

　　“做我家的食客可不轻松。”深竹慢悠悠地给面前的佛龛里点上一只蜡烛，道，“你需要负责烹制三餐，维持房子的清洁，照顾后山的竹林，以及，必要的时候替我送货给村里的客人。”

　　李荨之算是听明白了，至少他是真的同意雇佣自己当跑腿的小厮。

　　对于深竹态度的突然转变，他有些不解。

　　“你的回答呢？”深竹见他又呆在原地，故出声催促道。

　　“好！”

　　李荨之连忙应了下来。深竹摇摇头，继续说：“薪俸会扣除你的伙食费和房租后再发放给你。按周结算。数量……就按村里的一般水平给吧。”

　　“知道了。”

　　“还有什么想问的？”

　　“呃，为什么你刚才会知道我在食怨家？”

　　深竹挑了挑眉，“即使知道了这个问题的答案，你又能如何？”

　　“只是好奇。我对妖怪一无所知，要是你们有千里眼顺风耳的能力，我是不是有必要保护一下自己的隐私？”

　　怎么觉得深竹好像不太想提起这个话题……

　　“……是杏花告诉我的。”深竹沉默了一会儿，才改口说，“就是昨夜戏台上的女妖。她见到你四处求人无果、独自一人躲在桥下，担心你冻死在外面，才特意来找我。我赶到时你已经不见，后来我想到，食怨好像很喜欢在桥下玩耍。”

　　深竹撒了个小谎。他故意隐瞒了是食怨把吸血蝠偷偷放进李荨之的房子里一事。如果被他知道了真相，可能会对食怨心存怨怼，于他而言，眼下还是尽可能与其他妖怪保持和谐的关系为妙。

　　“所以你才特意来救我？”李荨之的眼睛里满是星星。

　　深竹顿时失去了言语。他既不想承认，又不愿否认。承认吧，显得似乎他对这个人类小鬼有什么特别的执念；否认吧，又可能造成适得其反的效果。于是他选择了一言不发。

　　这一举动在李荨之看来却是害羞的象征，他高兴地举起双手，在面前合起手掌，比了个烧香的手势——对，就是去菩萨庙里求神仙保佑时的那种手势。

　　“谢谢你，深竹！你果然是个好人！”

　　看在他笑得这么灿烂的份上，深竹决定暂时不对这一奇怪的举动提出质疑了。

　　“早些休息吧，明天还需早起做饭。可别睡过了。”

　　“好！”

　　这次，李荨之的笑容更加明媚了，明媚得有些刺眼。

　　深竹突然想起，好像也就是在他的这个年纪，自己的生活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如若世上真的有神存在的话，也许是他在指引这个孩子前来妖村……也未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