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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0、070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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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声音突然变得无情而冷酷,就像昨天谈起别离话题时的那个他,李荨之摇了摇头。
“但我想做。我想为您做点什么,单论做伞,我永远无法超越您的技艺,那么至少在别的方面,我想让您比现在活得更开心。”
这个回答技巧性很高,深竹一时无法反驳。
“荨之……”
不论如何自欺欺人,他担心的事已经在发生了。李荨之时刻处于危险之中,即使没有,也不该继续留在妖村,因为他是个寿命短暂的人类。
在深竹面前,李荨之的时间是有效的。
时光的魔爪会在他身上留下深深的痕迹,并严厉地告诉他,每一分钟、每一次相处过后某种无法抗拒的力量都会夺走他的一份青春和活跃。现在李荨之在长高、长壮、变得像个成熟的男人,但很快他就会开始衰老,甚至走向死亡。那时的深竹顶多只会是个中年人,远远算不上苍老。
他们的时间拥有不同的流速,这暂时不会破坏二人之间和谐的步法,但他也许被磨累了。他偶尔会觉得疲惫。越是临近冬天,他心里越会燃起一团新火,而他柔顺的温情永远会让他觉得恐惧。
。。。。。。。
当日黄昏,金坞村口。
冬天难得有这么爽快温暖的傍晚,如果可以的话,真想趴在屋顶上晒一会儿太阳、再目送它沉进地面线以下。晚饭可以省略,带点甜食、边吃边等星星出来,一定能比往常看得更清楚。李荨之不禁这么想。
可惜他已经没有这样的机会了。
“这就要走了吗?”
食怨不舍地揉了一顿他的头发,问。
李荨之接过他递来的羊毛外套,披在身上,“嗯。”
深竹在村口前的大樟树下等待他,在深竹的帮助下,他背好沉甸甸的公务员款背包——那本来是朱渐的所有物,向村外走去。
“李荨之。”有人在溪水边对他挥手,是寅虎儿,“回来的时候给我讲几个新段子!”
他的兴趣点还是那么奇怪。李荨之也对他挥了挥手,他挥得很卖力,还差点打到了身后的深竹。
“——我会的,大哥!”
在通往竹林的路上还拴着一头老牛,蹲在那儿的杏花拍了拍牛的头,自言自语似的说:“今晚不举行祭仪,总感觉突然寂寞了好多啊。”
她也在这里刻意等他们,一次来了这么多妖怪为自己送别,和上个月匆匆离开时的情景相差甚远,李荨之一时心情有点复杂,他不知道自己是该给她一个安慰的拥抱,还是干脆做个鬼脸一笑置之。
“杏花阿姨……”
杏花放下了掩面的袖子,洒脱地笑了,“不过,只要不是在家庙前面就可以了,是不是?”
“啊,我想应该是。”
“那我就随便唱首小曲儿,送你们出村好了。”
她做出了决定,于是果断掏出小镜子和胭脂盒简单给自己补了一下妆,往后退了几步,示意他们先走。等到李荨之迈出第一步时,身后适时地响起了委婉动人的歌声:“……怅卧新春白袷衣,白门寥落意多违。红楼隔雨相望冷,珠箔飘灯独自归……”
芒桂子婆婆的墓地与这里不属于同一个方向,没法顺路去祭拜她,但他早些时候已经去她的坟前放了一束野花,希望沉眠在地下的她也能见证这奇迹般的时刻——
金坞的妖怪有史以来头一次从束缚中暂时解放的时刻。
荨之站在一块石头上,对身后的小村庄大喊:
“再见了,金坞!”
“再见了,金坞——”
“再见了,金坞——”
他的声音反射在山谷里,来来回回有四五个回音,十分滑稽,接着他便一鼓作气地向外奔去,一路狂奔,跑到竹叶的声音都传不进耳中,跑到视线变得模糊,深竹一脸谨慎地抓着他肩上的背包,以免自己被甩掉。
当他停下脚步恢复呼吸时,眼前的一切都改变了。
粗糙的水泥路旁停着一辆小汽车,汽车上方有座洋气的小楼房,树梢上的鸟窝因冬日稍有落叶的缘故显得格外突兀。不一会儿,从汽车上下来两个年轻女人,一个戴着一副夸张的墨镜、脚踩十厘米高跟鞋,另一个穿着十分运动、似乎刚刚结束一场漫长的期待,她快步走来,对他张开了双臂。
“我可等到你了,荨之!”
“我回来了。你看,我好好的,什么事都没有。”
“下次可不许这样了!”
。。。。。。。
然而,回到家中就意味着一连串矛盾冲突的开始。
针对李平之编造的合理谎言,父母还是对他生了一顿气,教育来教育去,骂了他大半个小时:
“荨之,你怎么又玩失踪?不知道爸妈多担心你吗?”
“还去做什么传销?都说了不能轻易相信外人。”
“你要是出了什么事,我和你妈该怎么活下去,你考虑过吗?”
此刻,坐在客厅的沙发上敲打茶几上的水杯的父母,反而比起之前更有父母的威风了。他们一点也不想知道这一个月儿子究竟经历了什么,他们在意的,是他现在回来之后还没有反省的态度。
他的心情,则根本没有人关心。
李荨之忍不住嘲讽了一句:“你只是在担心李家绝后吧。”
“给我跪下!”父亲一下子就站了起来,“上次警察说让我们注意维护你的精神状态,老子才忍着没骂你,真以为每次都能蒙混过关吗?跟着坏人去做坏事还不知悔改,我看你是上了天了!”
“我说我没有。”李荨之淡淡地说,“你们信吗?”
“你——”
他的表情出现了一丝裂缝,但显然,他们都没有相信儿子刚才那局看似随意的否定。
他们认定了他不会做什么好事,也坚信自己肩负管教儿子的责任。但他们所谓的管教就是一顿痛骂或是毫无意义的劝说,更有甚者,抽他一顿算是轻的。李荨之并不想多和他们说话。哪怕多说一句,他都可能被他们给气死。
“我要去学习了。要不然真会落下一大堆功课,别的事留到以后再说。”
他径直走回自己的房间,“砰”地关上了门。
“你还真出息了啊!”
父亲站在房门口喊了一嗓子,母亲则在一旁劝他别吵到邻居,两人啰嗦了好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才渐渐远去。李荨之头痛地揉着太阳穴,在久违的床上躺了下来。
心情不佳。
一夜之间他就又回到了很久以前的状态。有烦心事也不知道该跟谁说,姐姐太熟悉,反而开不了口,要是深竹在这里的话……
对了,深竹。
他兴奋地坐起来,等父母都熄灯了,才蹑手蹑脚地拿出客厅储藏柜底下那台过时的备用手机,拨通了自己的号码。
几声“滴——”后,视频电话那头出现了熟悉的脸孔。
“荨之?”
“深竹!”他乐得笑开了花,“果然把手机留在金坞是对的!我想你了!”
作为和妖村沟通的唯一工具,他把自己的宝贝手机留给了深竹,还教了对方简单的操作技巧。这样一来,只要愿意,他随时都能见到想见的人。哪怕只是听到深竹温润的嗓音,他都觉得自己的心灵受到了治愈。
“发生什么事了?”深竹问。
“我和爸妈吵架了。”李荨之描述了一通前因后果,“我小时候不算听话,爷爷说男孩就该是小捣蛋鬼,所以爸妈也从来不管我,除了成绩。会不会只是他们没有真正关心过我呢?”
“也许你们应该好好聊聊。”
“那不现实。”他撇了撇嘴,“他们总有各种各样的理由对我提出不合理的希望,我难道就没有资格评判他们吗?如果我达到了他们的期待,就真的能成为人中龙凤吗?不然吧。而且他们还把姐姐看成是多余的,她就算再努力、再想弥补他们的自恋情节,也注定了会落空。”
她不应该诞生在这样一个家庭,他们不配拥有她那样坚强乐观的女儿。
“你们的确缺乏沟通。”深竹说,“你的父母……他们知道你有这样的想法吗?”
“不。”
“那他们知道你姐姐的想法吗?”
“应该也不知道。我妈重男轻女,饭桌上都不怎么让姐姐说话。”
一气之下,李荨之掏出了很多埋在心里的话。
深竹一边在伞面上绘制一根绽放的腊梅,一边说:“你得多关心关心她,如果我出生在这样的家庭里,可能会觉得自己一文不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