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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2、102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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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竹还能说话已经是个奇迹。
“他完了。”李荨之简短地说,“虎儿大哥解决了朱渐,村子安全了。”
“是……么……”深竹似乎在浅笑,尽管他笑得十分吃力,“我还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
李荨之冷静地看着他的伤口,问:“我要怎样才能救您?”
“荨之,听我说,最近这几个月,是我度过的人生里……最开心的日子。”
“别说这种话!”他的反应十分剧烈,“您错过了最精彩的收尾,我还没跟您算账呢!金坞这才刚刚起步,以后还会发生很多有趣的事,你们自由了,可以离开这个村子,用自己的身体去外面看看!您的人生才刚刚开始!”
他感觉到怀里的深竹脉搏在减弱。李荨之闭上眼睛,努力思考挽救将死之人的办法,他拨通了唐翊的电话,对她大吼了一通,叫她赶紧派救护车过来。这时,金珠银珠二人也赶到了现场,一左一右守在深竹身边。
“等不到外界救援了。”金珠说,“他半小时之内就会断气。”
“那要怎么办!”
“你愿意相信我们吗。”银珠问。
“当然!”
“把他抬去婆婆家。那儿还没烧掉。”金珠接着道,“妖怪自有妖怪的解决办法。”
“你们能把他救活吗?”
李荨之手心里全是湿乎乎的液体,他知道此刻自己的表情一定很狰狞,但他无法分出精力做什么表情管理。当务之急是确认深竹的安危。
“不要……荨之……”然而,深竹却好像预料到了什么似的,坚决地否定了起来。
“他是在担心你。”银珠错开了视线,道,“我们需要把你的血输进他的身体里去,这样一来,你也可能会变成妖怪。”
“我会变成妖怪?”
“嗯。人类对金坞村的抗体只够维持一个月,一月期限一到,便会怪化,这你是知道的,”金珠点头说,“如果此时你的体质再被削弱,就难保会出什么问题。”
她们看上去十分为难。
“只是这样?”但李荨之却一脸惊讶地看着她们,“那还有什么好犹豫的?快点救他!”
他完全不担心诸如此类的事。倒不如说,他早就做好了这样的心理准备,甚至是为了变成妖怪才来到这金坞村的,如今不过是事情回到原点罢了。就算真的发生什么危险,那也是他欠深竹的,把债还给他,他心甘情愿。
深竹却不愿他以身试险。
“不可以……”
李荨之坚决地摇了摇头。“我必须救您。其他妖怪都因为火灾的事元气大伤,能做到的只有我了。”
“你确定吗?变成妖怪之后,可没有后悔药能吃。”金珠警告道。
“当然!”
他如此回答。
在他的执意要求下,金珠银珠架起了输血的器械,用妖火对针头消完毒,对床铺上的他暗示地点了点头。
呼吸越来越轻的深竹已经失去知觉,软绵绵地躺在邻近的软榻上,浑身冰冷,看着这样的脸庞,李荨之心里却一点也不害怕,在针头插入皮肤的瞬间,他甚至还想到了一个问题。
“妖怪和人的血型相通吗?”
“我们没有血型。”金珠淡然地说,“只要是血,都可以接受。”
李荨之“哦”了一声,随即又纳闷地问:“不过,你们的动作为什么会这么专业?”
“什么,你不知道吗,我和姐姐都是护士。”银珠一边松开他手臂上的止血带,一边回答,“不过……那也是几十年前的事了。”
她们的语气比起刚见到他时和缓了许多,经过这几个月的共处,妖村里的妖怪逐渐把李荨之当成了自己人,金珠银珠也是,外表越是冷淡,内心就越是温柔,这似乎是妖村之中诸人的共同特征。想到这里,李荨之对她们的好奇心又增进了一步。
金珠的手突然悬在了半空。
“这里没有麻醉剂,如果疼的话……”
“没关系。”李荨之深呼吸道,“开始吧。”
他的视角是彻底水平的,侧过脸,就能看到躺在身旁的深竹,血液从身体里流出时的痛感并不明显,只有一点点刺痛,更多的是寒气,热度减少带来的体温下降。就像在做梦。一个鬼压床的噩梦。但深竹的脸色在有序地好转,苍白之间出现了一丝血色,这已经足以让人安心了。
他能为他做的事实在太少,就算是拯救了妖村,也不过误打误撞。一切结果都由无数缕因缘而起,如果那时朱渐没有火烧金坞,或许叶嵩就不会败,他们所有人都会束手无策……可朱渐烧了金坞、还给妖村带来了毁灭性打击。在那时,李荨之作为人类的优势才得以发挥。
真是阴差阳错。
是啊,他太弱小,一个普通的人类,没有出格的力量,也不懂得步步为营的策略或计谋。
但此刻,李荨之的血液流进对方的血管却是无可争议的事实。
“我只是想为您做点什么……什么都好。”
李荨之突然觉得有点犯困。
记得第一天来到妖村的时候,自己被食怨狠狠咬了一口,就是深竹亲自出面把他抬回了簦庵。躺在竹香四溢的房间里,望着黑暗中摇曳的灯火,那时的他也是这样一种极度想睡的状态。如此说来,就连伤口上敷着的药膏的味道都记忆犹新……
是巧合?还是必然?他在妖村的开始和结束被不知名的缘联结在一起,重合,交融,化为一场昏昏沉沉的长梦。
“荨之。”
在梦境深处,他好像还听到了自己被呼唤的声音。
“深竹先生……”
他们总算……能睡个好觉了。
“晚安,深竹先生。”他迷迷糊糊地呢喃了句,然后又一次回到了深沉的睡眠中去。
窗外,天边的朝阳已完全升起,阳光刺眼,一洗前夜暴雨带来的阴霾。金坞村迎来了崭新的一天。
。。。。。。。
天河夜转漂回星,银浦流云学水声。
夜色中,道林山的轮廓依旧闪耀着金光,清晰可见。人影亦是同样。
师徒二人并肩立于残垣之下,侧面,一道佝偻的裂缝从岩石上钻出,石缝里竟长了一棵荨草,坚韧地攀着岩壁,仿佛耗尽毕生信仰也要与那嵯峨的岩壁一决胜负。
“居然在这里能看到荨草。”深竹低声感叹道。
“还真是!”李荨之凑上去一瞧,咧嘴笑了起来,“可真应景了!您带我进金坞村的那天晚上,在屋子里捣的草药不就是荨麻么!”
“被你这么一说,倒是确有此事……”
深竹陷入了沉吟,眸光微黯。
李荨之疑惑道:“怎么,您好像不太高兴?看到美景却心不在焉,可不像‘不疯魔不成活’的手艺人的作风。”
言罢,他的黑色眼瞳滴溜溜的一转,望向远方的山脊,那里有一丛枝叶繁盛的树,和一只落单的乌鸦,近处还有蛐蛐儿鸣叫的声音,此起彼伏。
深竹轻叹一声。
“是啊,金坞是很美,却并不能带给我故乡的味道,即使在这里度过了八十年的漫长岁月……也毫无改观。”
谈及过去的话题,戴着金丝眼镜的深竹言语间略有一抹忧伤,一丝渴望,还有几许辛酸。他像狸猫那样以沙哑、而温存的声音诉说着,搅乱了身旁少年的心弦。
李荨之继而眨了眨眼:“为什么?深竹先生,您不喜欢这里吗?”
“……不完全是。我曾想过,若我能体会到安心停留在某处的舒适感,也许就会放弃出村的愿望,一直留在金坞,但我却并未产生这般思绪。我联想到的是波澜壮阔的景致,死亡,和洪荒。唯独没有故乡。”
深竹慢慢撑开手中的竹伞,似乎在隔着一层血肉打开自己的心扉。
李荨之走到他的伞下,看着头顶被伞缘划过的细碎的月光,突然,他想起了郁达夫的散文。也许他应该回去把那本书找出来……
“还好我遇见了你,荨之。”深竹似笑非笑地转了个身,悠然道,“回簦庵吧,新伞尚未完工,客人该要着急了。”
“是!”
透过竹伞的边缘,李荨之看见了一副前所未见的奇景——月光登峰造极,整个村子都亮堂堂的,就像一条闪闪发光的小鱼,所有的光斑都在思考、吐露:他将他视为唯一可以倾诉心里话的友人。也因此,他会永久地承受这个村庄的魔力,他会一直这样美丽,他将爱他所爱的一切,溪水,乌云,竹林,夜空,浩瀚的风,动荡的心,还将爱自身所不在的遥远彼方。
没想到,当他们走到悬崖边缘时,深竹竟顺势将那柄寄托了重重枷锁的竹伞伸出崖外,松开手,只闻得“噗通”一声,从山谷里传来一阵轻盈的水花响动,竹伞便永远地沉入了溪流上游的水潭之中,再无回音。
而后,深竹带着熄灭了执念和沉寂的幸福表情,与李荨之一同踏上了环山而下的蜿蜒石径。
叶嵩已死,结界控制权已破,接下来,只要等到第二个月圆夜,他们就可以离开妖村了。
这样想着,看到金坞那些熟悉的场景,李荨之都会觉得莫名留恋。不过,他现在好歹也是个“妖”,怎么会一点妖怪的感觉都没有?难道不该有的别的什么能力吗?飞檐走壁、凌波微步之类的?
至少别让他搬个东西还这么吃力嘛。
“杏花怎么样了?”
深竹撑着竹伞站在门边,看到李荨之一手打伞、一手扛了一堆木头过来,顺口问道。
“精神着呢,完全可以去唱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