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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爷爷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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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三暑假,宁致远被接走那天夜里,他听见动静爬到院墙上,看见隔壁院里来了一辆小汽车将宁致远接走。
汽车的尾灯越来越暗,声音越来越远,直至消失不见,余航满心期待下一年暑假的到来。
每年宁致远走后,他就会经常到那河边,坐在那救了他们俩命的柳树枝上,看着远方灰蒙蒙的树梢和灰蒙蒙的天空连成一色。
一周后,余航开学了。
余航中考成绩优异,被县重点高中录取,学校离家很远,只能住宿,一个月回家一次。周五下午回家,周日下午回校。
这天,讲台上,历史老师侃侃而谈,班主任却急急忙忙找他到门卫室接电话。
电话里,余哥说得不清不楚,只说好几天没看到爷爷,喊门也只看见余家大伯一家收拾东西,关心地问了问爷爷的情况,就被余家大伯母一顿臭骂,渐渐的,也没人敢问了。
但他觉得很不对劲,偏偏这个时候,大伯一家忙忙碌碌准备搬家,听说是要搬进市中心的新房。对外说,余梅的学校要对学生家里的学区房进行调查,必须要住宿满半年才算是真正的学区房,余梅才可以继续念书。
从头到尾联系起来,余哥心里不安稳,又不好直接破门而入,希望余航这两天能够回来一趟看看具体什么情况。
毕竟余爷爷已经好几天没出门了。
挂了电话,余航回宿舍收拾了些东西。
第一次,他主动找到班主任,陆陆续续地将家里的事交代完,申请请假两周。
班主任同意了,出乎余航的意料。
县重点高中的班主任,似乎比乡镇的更有人情味儿?坐在回家的公交车上,余航漫无目的地想着……
到了家,还未进大门,余航就闻到了一股恶臭。他急忙推开边屋的门进去,眼前的景象令他震惊得失去了一切言语……
大颗的眼泪顺着脸庞往下淌着,心痛得无以复加,像是谁的手捏着心脏翻来覆去地蹂躏着。
爷爷,他的爷爷……
将他从小养到大的爷爷……
身上黑压压地叮满了苍蝇蚊子,密密麻麻,甚至看不清这些苍蝇蚊子底下的样子……
爷爷……完全没了人样……
余航放下书包,走近。
爷爷躺在床上,被子上、床边、地上都沾满了呕吐的污秽……红的白的黄的,都在秋老虎的口中沤成一大滩黑色的臭不可闻的东西。
而爷爷的头上爬着小黑虫,有的甚至爬到了爷爷的耳朵里,钻进了爷爷的身下。
爷爷身下,未清理的大小便将床单染得黑黢黢的,更甚者,能看见白色的蛆虫在爷爷的屁股底下一拱一拱……
听见动静过来的余家大哥看见这样的景象,直呼作孽,忙把家里的热水壶拎了过来。
余航谢过,请余家大哥先回去,他想,爷爷是不愿意被别人看到他这个样子的,没有尊严的,如同垃圾似的样子。
爷爷一辈子要强……
余家大哥让余航有困难记得找他,便善解人意地回去了。
余航抖着手,脱下外套,拿电水壶灌了些水烧着,又去将自己的床铺铺好。
他将爷爷抱到自己床上躺着,然后扯下生了白蛆的床单,裹着床上所有的东西,扔到后园子厕所边上。接着扫地、拖地、擦地,洗床、擦床、铺床。
接着,余航兑好温水,端到床边,湿了毛巾,搭在盆边。
正值九月,秋老虎还在发威,做完这些,余航已经满头大汗。
他顾不得擦汗,先将爷爷身上的脏衣服脱了扔掉,再用湿毛巾一点一点清理着爷爷身上的污秽。
脏水倒了一盆又一盆,毛巾换了一块又一块,肥皂变瘦了,太阳也高高挂到了天空正中。
爷爷终于恢复了以前的整洁干净的样子,但屁股上被蛆虫钻出的坑坑洼洼的小洞,头皮上一块一块的血痂,无一不昭示着,爷爷遭受过怎样的非人的待遇。
余航顾不得擦汗,顾不得擦泪,小心翼翼地轻柔地将爷爷翻过身来,从柜子里翻出酒精和棉签,一个小坑一个小洞,一块血痂一块血痂地帮爷爷消毒清理着。
收拾好之后,余航又将爷爷抱到收拾好的干净的床上,找出干净的衣服替爷爷换上,盖上小毯子,最后将自己的床清理好,这才打开窗户,通风透气。
他摸着爷爷干裂的嘴唇,青白消瘦的脸庞,眼泪直窜,又用棉签,沾着水,小心地润着爷爷的嘴唇。
之后,翻找了下米缸,舀出一些米,进了厨房熬粥。小火嘟嘟着,米粒翻滚着。
余航熄了火,抹了把眼泪,吸了吸鼻子,让粥再焖一会,自己到处翻箱倒柜终于翻出了一点钱。
他捏着钱跑到大队卫生院,想要恳请卫生院里的医生到家里看一下爷爷。
正值夏秋换季,又因水稻刚收获黄豆高粱玉米又接上了茬,人们忙得脚不沾地,劳累不堪,故而感冒的、发烧的、咳嗽的,甚至还有被镰刀割到手脚的、被打粮机碰到的、被拖拉机碰到的……
林林总总,人满为患。排到的就在看病,没排到的,就坐在旁边的长椅上唠嗑,家长理短,热闹非凡。
但卫生院只有一个已经快七十的老医生在坐诊,还有他的女儿,在隔间里配药、打点滴、拔针,也是忙得连喝口水歇口气的功夫都没有。
秋在这小小的卫生院也发挥着他的威慑力,大电扇在头顶吱呀吱呀地嘶叫着,下面的人照样热得满头大汗,衣衫尽湿。
好不容易排到了余航,余航恳请医生去家里看一眼,他知道这个要求为难人,但他可以等,等多久都可以。
但是,医生拒绝了。
余航咬着嘴,内心茫然无措,他只能倔强地站在医生背后,不吭声也不动,就站着等着。
时针滴答滴答地走着,一分一秒……
余航小幅度动了下腿,继续站着,头发湿透,黏答答地贴在脸上,衣服湿透,湿乎乎地贴在身上。
医生办公桌前的小板凳上坐了一波又一波的人,一直到晌午,才得以再插上话。
“夏医生……”余航绕到医生面前,面带恳求。
夏医生六十多岁了,满头银发,和蔼的面容上满是为难,他深深叹了口气,道:
“不是我不去,孩子,之前我就对你爷爷说过了,他那病……哎……”
余航收紧手指,攥紧手里的钱,手心湿漉漉的,黏腻难受。
“我爷爷……到底怎么了?”声音中已有哭声。
夏医生叹气:“我猜的啊,不大好,像是肿瘤,我们这边仪器不行,检查得不全面,最好还是去大医院做个详细的检查。趁早,趁早!”
余航点点头:“我明白了,但是……”
余航快要压抑不住内心的恐惧:“但是……我爷爷……躺在家里,喘气都难了……”
“我求求您……”说着,便跪了下来,眼眶通红却强忍着,眼泪直在眼眶里打转。
夏医生惊得忙起身回避,看着小小弱弱,跪在眼前流泪而不自知的孩子,内心哀叹,却无计可施。扶起余航,招了招手,让隔间里配药的护士出来,交代她跟着余航走一趟。
余航认识她,夏医生的女儿,为了照顾父亲一直留在这个小诊所里做护士。
“夏姐。”
夏护士点点头,问:“你怎么来的?”
余航回:“跑来的。”
夏护士皱眉,叹了口气:“你先去,吃点饭,我马上就到。”
闻此,余航又立刻顶着火辣辣的大太阳跑回家。
到家,把粥盛出来,用勺子喂给爷爷,但余爷爷已经没意识了,喂不进去。
余航见余爷爷躺在床上,呼吸几乎看不见听不见,气息微弱,几乎濒死,唯一的亲人将要离他而去的巨大惶恐像潮水一般淹没了他……
余航实在扛不住了,趴在爷爷的床边,嚎啕大哭……
夏姐骑着自行车,背着医疗包到余航家里,就见敞亮的房间内,瘦瘦小小的少年,趴在枯槁老人的床边,肩膀一耸一耸的,抽泣声时断时续……
这一老一小啊……
老人为了两个儿子辛苦劳累一辈子,最终,大的一家走了,小的都十几年没看到人影,只剩这么小的孩子。
哎……
叹气声惊动了余航,余航忙擦干眼泪迎着夏姐进来。
夏护士进门,仔细地检查了余爷爷的身体,对余航摇了摇头。
“现在这情况是饿的,我先给他打点生理盐水,挂点营养针,你再看吧。”说着,打开医药箱打点滴。
余航站在一旁,盯着夏姐动作,愣愣出神……
饿的?
为什么会是饿的?
大伯呢?大伯母呢?
人呢??
余哥说他们昨天才搬走的?
怎么可能?
爷爷这样的境况,不是一朝一夕造成的。
爷爷他,到底遭遇了什么?!
连着打了两三天的生理盐水和营养针,余航翻出的钱快见底了,实在没法子了,他又去小店打电话给那个男人,谁知,竟没人接……
怎么办?
他趴在床边,握着爷爷枯骨一样的手,贴在自己脸上。
爷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