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闲桂花落》山月散人

3、黄瓜西红柿

　　他和宁致远相识在六年级的暑假。
　　那一年暑假，爷爷生病了，一直咳嗽气喘，乡镇卫生院查不出来，建议去大医院做个详细的检查。余航的大伯母哭喊着没钱，说钱已经被爷爷看病花光了。
　　余航看到，他们中午锅里还炖着排骨汤，前两天大伯母的女儿余梅还穿着新衣服上学，他们只是不想花钱给爷爷看病。
　　爷爷喘着气，像抽风箱一样，呼哧呼哧，站在灶台前炒菜，余航坐在小板凳上，往灶膛里添柴火，时不时抬头看一眼爷爷，清清冷冷的黑眸里盛满了担忧。
　　小葱下锅，刺啦~油烟气弥漫在厨房里，爷爷被呛到了，咳得嘶声裂肺，余航见爷爷面色苍白，忙劝爷爷坐下来歇着，他来做。
　　爷爷喘着粗气坐在小板凳上，余航接了铲子，熟练地炒起菜。
　　中午，爷孙俩在自己的小房间里吃了饭后，爷爷躺在床上午睡了，余航看着爷爷蜡黄消瘦的脸，掏出爷爷的电话本，翻到那一页，盯着那个熟悉却陌生的名字与号码，神色痛苦而纠结。
　　屋外蝉鸣声不断，余航心烦意乱，回头看了眼爷爷，将电风扇的风调小一档，像是下定决心似的，毅然出了门。
　　出了门就见到隔壁余哥家的场院上停着一辆小汽车，车通体黑色，线条流畅大气，车头有四个银色圈圈连起来，就连余航这种不懂的，都为之心折，余哥的儿子余磊更是连连惊呼。
　　余航看了一眼，转头，就见余梅拎着装有冰雪糕和汽水的袋子回来了，滴答滴答滴着水。
　　余梅冷哼了一声，嫌恶地拍了拍自己靠近余航那边的肩膀。
　　余航视若无睹地从她身旁走过，直奔小卖部，那里有公用电话，五角钱就可以打。
　　到了小卖部，交了五角钱，余航迟疑地拿起电话，手停在按键上面迟迟不动，直到老板催促，他才坚定了决心似的，面色严肃地按下第一个键，按下之后，余航心里好像放下了一块大石头一样，轻松顺畅地按了后面的键。
　　“嘀……嘀……嘀……”
　　余航抿起嘴，抬手擦了下快要滴到眼睛里的汗珠子，耐下心等着。
　　“喂，谁啊？”一道男声响起，背后吵吵嚷嚷，杂音很大。
　　“……”余航张了张嘴，发现自己出不了声。
　　“谁啊？再不说我挂了啊，忙着呢！”那头的男人不耐烦起来。
　　“我……余航……”余航以为自己声音很大，实际上像是被硬生生挤出来一样，干涩低哑。
　　“……”对面沉默了几秒钟，“什么事？快说！”似是很不耐烦。
　　余航抓紧话筒，心脏砰砰跳着：“爷爷生病……”
　　“艹！没空！没钱！”说完，“嘟……嘟……嘟……”
　　挂了。
　　余航紧紧抿着嘴，挂了电话，从小卖部里出来，抬头看，头顶的太阳刺得人眼睛疼，爷爷……
　　拖着沉重的步伐走回家，发现大门从里面拴了起来，余航疲惫地倚靠在蓝色的大铁门上，滑坐在滚烫的地上。
　　额头上的汗滴落在地，溅起一个个小泥水坑……
　　咕噜……咕噜咕噜……
　　肚子响了。
　　余航摸了摸肚子，转身去了屋后，钻进小菜园子里。
　　黄瓜和豆角秧在架子上随意攀爬，仗着夏日充足的阳光肆意生长着，四处开着淡黄色的、淡紫色的小花，引得蝴蝶上下飞舞穿梭。
　　余航在乌泱泱的绿叶里翻找着，终于看到一根合适的黄瓜，根茎一扭一拔，就摘下了嫩生生的黄瓜。
　　余航拿着黄瓜在衣服上蹭了两下，蹲在爬出院子围墙外的桂花树阴影里咔嚓咔嚓啃着。
　　“喂，小妹妹，你哪家的？”一道高瘦的阴影打在余航身上。
　　余航调头，一个高个子男生站在他身后，身材高挺，五官帅气，尤其是那双眼睛，小小年纪就颇有风流意味，穿着打扮很潮，头发也好看，一看就不是他们这里的人。
　　不认识，眼又瞎，不理他，余航又专注地啃着黄瓜。
　　宁致远蹲在余航身旁，笑眯眯地盯着他啃黄瓜：“好吃吗？”
　　余航看了他一眼，没搭理他。
　　宁致远歪着头看他，笑道：“我还没吃过刚摘的黄瓜呢。”
　　余航一顿，不知怎么，心里觉得这人好可怜，虽然穿得很好，但连黄瓜都没吃过，太可怜了。不由自主地又钻进了菜园子里。
　　宁致远跟在后面：“你在摘黄瓜给我吃吗？这么好的吗？”
　　余航心想，这人话真多。
　　摘了嫩生生似是能滴出绿来的黄瓜，下意识地想蹭衣服的手一顿，跑去墙边的自来水管那儿认认真真洗了，再递给宁致远。
　　宁致远眉毛一挑：“哟，小妹妹，对哥哥这么好啊，怎么，看上哥哥啦？”
　　余航朝宁致远翻了一个大大的白眼儿，他身上穿的是别人剩的短袖，虽说是女款，但他短发，不知这人怎么长的两只眼睛。
　　余航又蹲回树荫下继续啃黄瓜，宁致远也跟着蹲在旁边。
　　咔嚓咔嚓，咔嚓咔嚓，咔嚓咔嚓……
　　响起了二重奏。
　　没一会，余航手里的黄瓜吃完了，摸了摸肚子，还是有些饿，又钻进菜园子里，拿短袖下摆兜着，摘了几颗红彤彤汁水快要挤破皮儿的大西红柿，几根淡绿色的小酥瓜，几根黄澄澄的小香瓜，一股脑儿洗了，摘了墙根的大芭蕉叶裹起来放在树荫底下他和宁致远中间。
　　一下午，两个人蹲累了就靠着墙根坐下，望着远处地面上蒸腾的热气，听着头顶树上的蝉鸣，吃着菜园子里的瓜果。
　　吃晚饭时，余航问了爷爷隔壁新来的小孩哪家的，爷爷想了一会，说是隔壁主人家的外甥暑假过来玩的。
　　爷爷看了他一眼，喝了口粥，笑道：“隔壁你余哥平时对你不错，你也要好好带人玩儿啊。”
　　余航犹豫了一会，垂眼摇了摇头。
　　爷爷故作生气：“余航，不可以这样，你余哥平时买什么好吃的好喝的都记得分你一份，有事情也照顾着我们，现在人外甥来玩，又是农忙时候，我们又是邻居，你怎么好不带人玩儿呢？”
　　余航皱眉，看着爷爷，声音稚嫩：“爷爷，我和你一起。”
　　爷爷笑着摇头：“你帮你余哥把他外甥照顾好了，你余哥是不是就能更好地帮我顾农活了？你是不是帮了我的大忙？”
　　余航啃着饼，认真地想了一会，点了点头，嗯了一声。
　　爷爷暗笑摇了摇头，这孩子是没看到自己那眼睛里的光，明亮亮的。
　　希望，他能够过得开心一些……以后……
　　哎……
　　余爷爷夹了筷子菜放进余航碗里，又咳了起来。
　　第二天，爷爷下地去了，水稻已经收获得差不多了，家家户户场院里都曝晒着满地的金黄，一阵风起，隐隐约约的稻香萦绕在鼻尖。余航要跟着爷爷一起下地，爷爷不让，他就蹲在稻田地头看着爷爷。
　　“对不起啊，我舅舅说了，我认错了，你是男孩子。”
　　宁致远穿着白衬衫五分格子短裤黑色运动鞋，和身上垮着大领子，大花裤头到处呲毛儿，大拖鞋拖沓拖沓的余航完全不一样，只这样站在夏日清晨的阳光里，浑身洋溢着的清爽气息，就能令余梅那一群女生尖叫不已。
　　余航摇了摇头，抿了抿嘴，红着耳朵往旁边挪了挪。
　　宁致远蹲在他旁边，转头笑着看他。
　　“不过，你长得真像女孩子啊。”
　　余航狠狠白了他一眼。
　　宁致远掏出小手机，打开相机，转换摄像头，左手举起来，右手轻轻拉了下余航。
　　“来，看这儿。”
　　余航下意识跟着宁致远的声音看向手机。
　　咔嚓。
　　夏日清晨，无边无际的田野里，两个小小的青葱少年聚焦在镜头里。
　　宁致远举着手机杵到余航面前：“你自己看，像不像女孩子？”
　　余航看向手机，余哥有时手里会拿着，听说功能很多，很贵。
　　手机屏幕上，一张照片显示着。
　　照片里的他，看起来和宁致远靠得很紧，黑黝黝的皮肤，眼睛也黑黢黢的，红润的唇珠精致小巧，五官深邃秀气，面无表情地看向镜头，看起来就像是玩具店里摆放的洋娃娃一般，精致漂亮，不像真人。
　　余航皱眉，他厌恶自己的长相。
　　摸了摸头发，爷爷好长时间没给他剪头发了。
　　“对不起嘛~”宁致远撞了下余航。
　　余航摇了摇头，声音清冷冷的，“没事。”
　　“我叫宁致远，你叫什么名字啊？”宁致远站起身来，脚有些蹲麻了。
　　余航也跟着站起身：“余航。”
　　转身往前走，昨晚爷爷说，要好好招待他的。
　　宁致远跟在他后面。
　　“那我叫你小航子？”
　　“不要。”
　　“阿航？”
　　“不要。”
　　“小鱼儿？”
　　“不要！”
　　“那……鱼儿？”
　　“余航！”
　　“不要，太生疏了嘛～”
　　“本来就不熟。”余航嘟哝。
　　“什么？”宁致远凑上前。
　　“没什么。”
　　……
　　太阳闲情逸致地在天空散步，地上却被它烤得火烧火燎，夏天，早晨九点多便热得让人直冒汗。余航带着宁致远走出田野，见宁致远发梢上滴着汗珠，便将他带到了河边。
　　大河两岸是高大的柳树和白杨树，浓荫将阳光剪成银色碎片，在土地上闪着熠熠的光，和水面上的闪闪银光交相呼应。
　　“要抓鱼吗？”余航坐在岸边的大石块上，穿着凉鞋的脚丫伸进水里，随意地拨弄着水花。
　　“抓鱼？我不会，你可以教我吗？”宁致远眼睛发亮，他从来没有抓过鱼。
　　“那走吧。”余航起身。
　　“不在这里？”宁致远疑惑。
　　“去上游，这里水太深。”余航带着宁致远沿着柳树向前走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