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般伪装》夜风浅浅

2、002 重逢

　　那搓背侍女，叫佳蓝的，当即屏退了其余人，替宓冉穿好衣裳，这是一件烟色丝制的衣裳，料子不凡，光照之下，还能看到若有若无的锻色溢彩。

　　佳蓝道：“我早前便看中九爷房中的那套翡翠玉雕，就放在多宝格的最上方架子，你去帮我取了出来。如果取不出来，我便直接让府里的小厮把你拖出来，丢给下人们弄一番，到时候是生是死，可就由不得你了。”

　　佳蓝目光露出阴狠之色，威逼利诱，宓冉安之若素，乖巧点头：“姐姐，你帮我这一回，我自然涌泉相报。不就是一块翡翠玉雕么，姐姐放心，我定能取出来。”

　　佳蓝笑道：“好啊，有你这句话，我就放心了。”言毕，带着她出了澡堂：“那个休息的小屋子你就别去了，我再嘱咐人去帮你推开丫鬟婆子，你且安心。”宓冉福身：“多谢姐姐。”

　　佳蓝领着宓冉穿堂过廊，春日的安国公府里，海棠绽放，粉英洒落，春光融融，宓冉不由得看了几眼，谢兰廷最喜欢海棠花，当年，他在书院授课的地方叫做海棠居，一到时节，各色海棠绽放，姹紫嫣红，一派美景，她与谢兰廷，便在那海棠居渡过了一段美好但短暂的师徒时光。

　　最后，二人停落在一处院前。门前匾额上写着“宁致院”。周遭僻静，只有叶浮竹动的声音。佳蓝乜笑道：“你这丫头甚是机灵，若是发达了，可别忘了我这个引路人。再和你多说几句，这位九少爷，虽然是位庶子，可是在府内同辈之中，最是才华横溢，深得世子爷的喜爱，若是你真走了什么运道，得了九少爷的青眼，可就是前途无量了。”

　　宓冉笑道：“佳蓝姐姐说笑了，九少爷是何等尊贵的人物，我一个戴罪之身，能求个死里逃生已是万幸，又何来无量前途呢？不过，如果真的如姐姐所说，妹妹走了运道，自然不会忘记姐姐今日之恩。”

　　这番话说得熨帖，佳蓝左看右看，越是觉得自己没看错，宓冉绝非短命之人，她定有些造化。遂含笑着把宓冉带入宁致院，便见掌事背着手，直挺站立在院中。

　　掌事扫了扫宓冉：“此人是谁？咱们院中不缺丫鬟。”佳蓝笑道：“张掌事，这不是府中今日刚进了一批通房婢女么？林嬷嬷吩咐我，快给九少爷送一个过来，九少爷读书用功劳累，赶紧在房中多一个红袖添香放松放松才是。”张掌事冷哼，高傲道：“这府中上下谁不知道的？咱们这位爷不近女色！快带回去吧。”

　　宓冉俯首站在佳蓝后头，用余光打量着张掌事。她记得这个人。张掌事叫张征，他当年也曾跟着谢兰廷到书院里教书，此人迂腐不化，冥顽不灵，不过好在，心是好的。

　　宓冉旋即跪下，哭道：“掌事，求求您救救我吧，我本是官家女子，一朝落难，被卖入府内，成了这卑贱的通房婢女。是我央求佳蓝姐姐，把我送到九少爷这里来。因为听佳蓝姐姐说，九少爷心善，又洁身自好，如果能到九少爷这里来，也许还能求得一线生机。”

　　宓冉反应迅速，眼泪都已经盈在眶中，又生得极美，梨花带雨，见之生怜。佳蓝在心里感叹，这个小小的女娃子，倒会见机行事，实在机敏过人。

　　张掌事目光顿了顿，他不是铁石心肠的人，宓冉这一哭，难免让他心软起来。可看到宓冉那张俊俏的小脸，犹豫踟蹰。一个过于美丽的小女子，不定怎么搅乱宁致院的清净。他家少爷佳名在外，须得谨慎行事，断不能毁于一旦。遂摆摆手：“走吧，我家少爷不近女色，喜欢清净，你这样的女子，如何能放在院中。再说，我家少爷近来也要议亲，还得保好名声才是。”

　　宓冉摇头道：“掌事误会了，小女子绝非想要留在院中，只是想见九少爷一面，求他放我出府……”

　　“这，”张掌事面露难色，这个时候，正堂的门吱呀打开，走出来一位白面公子，眉眼清俊，气质儒雅，脸色却冷然，他轻启薄唇道：“何事吵闹。”

　　宓冉凝住，故人重逢，竟来得如此突然。这的确是谢兰廷的声音，不过比记忆中的声音更清脆一些。毕竟当年遇到他的时候，他已经三十余岁，且在朝中已身居高位，城府深沉。而眼前这位……十八岁的谢兰廷，眸子里如有一汪清泉，至纯至粹，这是她之前从未在谢兰廷眸子里看到的东西。

　　谢兰廷一下便看到跪着的宓冉，她身形瘦削，小脸还残留着稚嫩，一眼看过去，还有些孩子气，不过再细细看来，这张小脸竟然生得格外精致，隐约有些国色天香的气质来。

　　识到谢兰廷眸子里的惊艳，佳蓝忙笑道：“九少爷，这是林嬷嬷从外面领进府里的通房婢女，她吩咐我，要把婢女带过来给少爷消遣呢。少爷若是喜欢，赶紧带进房中，莫负了春光才是。”

　　“放肆。”谢兰廷冷声斥道，让佳蓝吓得跪下来，他道，“我如何行事，岂是你能说得。”佳蓝忙回道：“九少爷说得极是，奴不过一介下人，实在是僭越，恳请九少爷宽恕奴。”宓冉挪动过去，给谢兰廷作揖跪拜，呜咽道：“九少爷，还请您不要责罚佳蓝姐姐，她人美心善，可怜我家中生病，坠入泥潭，才将我带到这里来，因为她知道九少爷不好女色，也许能让我得一条生路。看在佳蓝姐姐一片善心上，您宽恕她吧。”

　　宓冉的声音细细柔柔，又夹着哭腔，如何听得人不心生怜爱。谢兰廷淡扫她一眼：“你是谁。”宓冉抿了抿嘴，道：“奴原名宋宓冉，是宋家……”“哦，”谢兰廷缓缓走到她身侧，“宋家大小姐，宋宓冉……”谢兰廷的语气有些诡异，宓冉蹙眉问道：“九少爷，可是有什么话想说？”

　　谢兰廷笑道：“宋小姐真是健忘，去年我母亲还到贵府替我说亲来着，不过贵府婉言谢绝了。的确，我是卑微庶子，如何配得上高高在上的千金嫡女。”

　　竟有这等事？佳蓝瞪了宓冉一眼，“宓冉”才苏醒几天，原身的记忆并不完全，她根本不晓得，原身竟然与谢兰廷还有过这般过节。说起来，原身虽然是个不折不扣的美女，可是脑袋空空，是个货真价实的草包，做下如此得罪人的事。也是意料之外，情理之中了。

　　宓冉再道：“九少爷有所不知，抄家前，我曾失足掉入湖中，救过来之后便不记得从前的事了。我向九少爷赔罪，都怪我当初有眼无珠，不识好歹，态度倨傲，目中无人……”

　　“够了，”谢兰廷笑道，“宋宓冉，你胸中那点墨水能说出这几个词来，真是让我大跌眼镜。”宓冉犹如噎住似的，眨了眨眸子：“九少爷见笑了。”

　　见谢兰廷俨然没有把宋宓冉赶走的意思，佳蓝心中大喜，拽住张掌事走了，眼下，空旷的院子里，只有谢兰廷与宋宓冉两人。宋宓冉虽欢喜谢兰廷，但在他面前甚少卑微，往日他为师她为徒时，她尤爱挑些刁钻问题，拿去捉弄谢兰廷。谢兰廷只当她是个孩子，笑着捶了她个暴栗，二人经常说笑，在外人看来，似是有一层暧昧。书院里曾经也传了些不大不小的谣言来，但是后来，谢兰廷离开书院，她病重，也就没人记得这段风花雪月的绯闻了。

　　“人都走了，还跪着做什么。”谢兰廷朝她伸出手，宓冉的心一动，仍未起身：“九少爷，恳求你留下我。”谢兰廷挑眉：“哦？方才你不是说，要我放你一条生路么？我可是听得清清楚楚，怎么又变卦了。你到底是想走，还是想留？”

　　“留，”宓冉目光坚定，“九少爷，我一介弱质女流，戴罪之身，流落街头，恐怕也免不了再被人贩子抓住，卖到那勾栏瓦舍之地，或是再卖给别的高门做奴为婢。我知九少爷人品出众，断不会为难于我，还请九少爷留下我。”

　　谢兰廷淡笑道：“宋小姐能屈能伸，识时务者为俊杰，我实在佩服。”宓冉抿嘴一笑，果然，谢兰廷这么年轻便开始这么记仇了。他又生性多疑，遂道：“我不知道你是真失忆还是假失忆，看在你这么诚心诚意，又跪又哭的份上，我暂且信你。”他冷了冷脸色，“宋大人为官清廉，一生正直，也断不能有如此下场……也罢，你便暂留下来，做个粗使丫鬟。”

　　“多谢九少爷。”宋宓冉已是泪如雨下。

　　谢兰廷笑道：“我是做了让你感恩戴德的事，你也不至于哭成这样吧？”将手中的帕子交予她。

　　宋宓冉愣了愣，她捏住谢兰廷的帕子，与记忆中的一样，帕子上绣着一朵兰花，一只蓝蝴蝶，旁边刺着他的字——般若。上一世，这张帕子被他遗忘在书院里，却被她找出来，藏起来，直到死，还紧紧攥住。

　　宓冉用帕子抹了泪，鼻头哭得红红的：“多谢……九少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