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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九五至尊 ...

  •   山风习习,裹胁着几许料峭的春寒,也送来压抑不住的春的气息。

      云倦初已走到了山下,回首望着那龙潭虎穴一般的小山,暮色之下已呈灰暗,只有秃木苍石之间升起袅袅炊烟,让人觉得还身在人间。一抬首,正上方是一轮红日,离他近得仿佛擎臂可及。云倦初不禁心弦一松,喉中难忍的不适便像翻江倒海般涌将上来,他猛烈的咳嗽着,以袖掩口,又开始“吐红”。

      金人的酒竟比想象中的还要辛辣,刚一入喉,便像火灼一般,再喝几口,已是胸口起伏,血腥之气一下子就涌将上来。所以,他只好喝得尽量慢些,以防一饮而尽之后,自己会受不住这样强烈的刺激,当场咳血。尽管如此,他记得方才喝酒的时候仍觉喉口一甜,是血么?他也不敢肯定,也不知完颜宗望是否看了出来。

      想着,咳嗽更加难以抑制,云倦初一手掩口,一手在怀中摸索了半天,这才掏出一个瓷瓶——正是觉通给的“救命丸”。他忙服下,方才缓了过来。

      虽然犯病,脚步却并未停止,云倦初不觉已在应天府外,此刻金兵已遵令撤去,留下满地新绿的小草,正挣扎着从金兵践踏过的地方重新抬起头来。

      “公子——”从城门内飞奔出一个人来,正是方炽羽。

      虎口脱险,乍见故人,云倦初习惯的一笑,竟觉眼眶微湿,这才完全意识到刚才的生死一线:他原来并没有他自己想象中的坚强与冷漠,面对死亡的时候,他原来也还是会有眷恋。

      方炽羽早已顾不得什么主仆之仪,甚至是君臣之礼,单膝跪倒,一把抱住云倦初,声音已有些哽咽:“公子……你终于……回来了。”

      隐约的泪意早已被初春的寒风吹干,感动和不舍也随着它悄悄的飘远,抑或是深埋,云倦初将两手放在方炽羽的肩头,云淡风清的回答了一句:“是啊,回来了。”

      放在肩头的双手依然那么平和沉稳,说话的语调也依旧是那么清淡沉静,眼前的云倦初仿佛是刚刚远游归来,依旧潇洒恬淡。他人明明就在面前,他的身体甚至还在他的怀中,方炽羽却觉得自己仿佛连他的魂魄都触不到。他就像一缕轻烟,让人永不知去向;又像是飞雪,落地便再难寻觅。这么多年来,方炽羽一直有着这样的感觉,而这一次尤其强烈。

      云倦初常常会让人觉得他不是个凡人,因为他的绝世之才,也因他的飘渺气质。方炽羽更是觉得他对死亡的坦然与超脱让人难以置信:他活着,却好象命不是他自己的,或者说他根本就不是为自己在活着。

      方炽羽忽然有些明白了这五年来苏挽卿为何总爱将云倦初逼到山穷水尽,甚至不惜互相伤害,因为只有此时的云倦初才会让人觉得真实的存在——或悲或喜,都发自于心——这才像个世人。

      云倦初的手移到了方炽羽的肘上,想要扶他站起。方炽羽直起身子,却猛然瞥见了云倦初袖口上的斑斑血迹,惊道:“公子,你又犯病了?”

      云倦初先扶他站起,才答道:“喝了点酒。”

      “是金人?”

      云倦初点点头,在与方炽羽关于他身体的争吵上,他总是理亏的一方。

      果然方炽羽倒吸一口凉气:“你怎么能喝他们的酒?且不说你的身体受不了,万一他们在酒里下毒怎么办?”

      云倦初笑着摇头:“那完颜宗望生性多疑,我若不喝,如何取信于人?再说,这酒中并没有毒。”他竟指指染血的袖口:“不信你看,这血都是红的。”

      “公子你!”他怎么还能笑!方炽羽心疼得差点掉下泪来。

      云倦初仿佛并没有注意到方炽羽的凄然之色,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说句:“进城吧。”

      方炽羽的嘴动了动,仿佛是要说什么,但最终没有开口,只是默默的跟了上去。

      走着走着,云倦初的脚步霍然放慢,终于在进入城门后停了下来。

      城内的街道两旁早已站满了成千上万的百姓,道路中央恭立着文武百官。一见云倦初归来,原来翘首以盼的人群竟蓦然安静,但喜悦之情已明显的点亮了每一双眼睛。领头的李纲手捧玉玺,当先跪下,高声呼道:“恭迎圣上——”随之而来的是一阵衣衫作响,所有的人都已在云倦初面前跪下,原先寂静的城池中爆发出山一般屹然的呼声——“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云倦初真的成为了大宋皇帝!

      云倦初的声音依旧不大,在山呼一般的声浪过后,却如同一声惊天的春雷——“朕定不会辜负天下之念,定会以挥师雪耻,救出二位陛下为己任,至死方休!”

      这一声春雷,炸开了国破家亡的耻辱下久久压抑的激情,这股激情如同山洪一般爆发,如同岩浆一般炽热,在每一个宋人心中燃起了一簇不熄的火焰,而这簇火焰即将顺着每一根血管,和着每一跳脉搏,燃遍大宋皇朝的每一个角落……

      方炽羽跪在云倦初身侧,仿佛已听见了自己热血沸腾的声音,他抬起头看着云倦初——斜阳余辉,勾勒出他俊美如画的侧影,一身白衣在风中飞扬,如玉如英,他整个人笼在淡金色的阳光之下,散发出的璀璨光泽亮得叫人不敢逼视……

      方炽羽却总觉得有丝古怪——云倦初此刻竟没有在笑!他一向都是在笑的,无论面对强敌,还是直面生死。可在这登上人生顶峰,俯瞰万里江山的一刻,他却反而没有在笑,这究竟是为什么?

      方炽羽怀疑自己是不是看错了,他眨眨眼睛,更仔细的看去,却更吃了一惊——

      云倦初正弯腰接过李纲手中的玉玺,在接过玉玺的一刹那,他闭上了眼睛,待他起身之时,睫上竟赫然有一滴泪!

      云倦初将玉玺托于胸前,面朝夕阳,微微抬首,眼睛仍旧是闭着,耳边万民的山呼万岁早已淹没了早春乍起的猎猎风声。那滴泪也早已消失不见,像是被阳光所融化,又像是随春风而消殒。

      方炽羽只觉心中一悸,想到云倦初带血的衣袖,他的心竟一下子沉了下去:为什么会有不祥的预感呢?

      到达汴梁的时候,已是暮春。

      金兵掳掠后的汴梁城已不复当年的繁华圣景,凄清萧索的街道两旁,自动退位的“楚帝”张邦宗率领着手下的官员以及全城的百姓跪迎在连天芳草之中。

      云倦初走下御辇,张邦宗连头也不敢抬的直呼“万岁”,云倦初并没有看他,他的目光落在张邦宗身后的道人身上,停伫许久,波心之中散出一种冷冽的光来,随着他略微浮动的心绪一圈圈的散开。

      被他注视的道人接近五十年纪,两鬓已然花白,眉目俊雅,略显冷峻,看得出年轻时应是个俊美男子。他的目光也毫不掩饰的凝聚于云倦初的身上,冷中有热。

      “叛国篡位,该当何罪?”云倦初低声问着,眼眸却仍未离开那道人。

      “这……”张邦宗吓得语无伦次。

      “罪诛九族。”有声音冷冷的响起,正是那道人。

      “崇远,你……”张邦宗不敢相信的回头看他,脸色已吓得煞白。

      云倦初开始微笑,似乎早就预料到了崇远道人的落井下石。

      崇远从怀中掏出一块令牌,双手呈上:“皇上,这是节制天下兵马的令牌,宫乱之时为贫道侥幸获得。贫道深知此物之要,因此才忍辱偷生在张邦宗麾下,正是等待皇上一朝即位,好交与皇上。”

      云倦初接过令牌,沉吟不语。

      “皇上,张邦宗及其党羽该当如何处置?”随驾的李纲问道。

      云倦初微笑,眸中有寒光一凛:“叛臣贼子一律按律法处置,至于这位崇远道长……朕看……”他没有明说对崇远的赦免之意,但口中尊称的“道长”却让周围久居庙堂的百官全都领会了他的弦外之音。

      “臣等明白了。”李纲点头。

      “起驾回宫吧。”云倦初喃喃道,“朕已经许久没回宫了……”

      他仿佛是自语,又仿佛是感叹,只见下面跪着的众人中有一双眼睛在听到这句话后精光一闪……

      站在荒废多年的玉辰宫内,看漫天落红如雨,云倦初原以为自己一辈子都不会再回来了。谁知命运的齿轮却是环环相扣的运转着,将他硬推至风口浪尖,让他不得不挺身而出,力挽狂澜,也让他不得不想起滴血的曾经。

      轻暖的风吹进内室,细白的蛛网在风中颤抖着,缭绕在寝殿中阴暗的墙角,班驳的雕梁,以及如今已残缺不全的暖阁的镂花图案,云倦初隐约记起那里镂刻的是祥云的图案,因为曾经有宫人告诉过他,在他的母亲当年得宠的时候,父皇曾特意让工匠镂了这样的图案,将她的封号——“云妃”嵌于其中。这些图案从他出生便存在了,并随着岁月的老去,慢慢的褪色、凋零。

      暖阁里是母亲的床塌,也是他温暖的过往。云倦初伸手拨开床上密结的蛛网,厚厚的灰尘下面有一具古琴,琴旁有一点微弱的亮光,他拂开灰尘,竟是一根玉簪。他将玉簪攥在手里反复端详,直觉的认为是母亲的,可又怎么也想不起来母亲究竟何时戴过。

      窗外不知何时响起了淅沥的雨声,打在他的心房之上,痛得钻心,心潮汹涌的起伏着,脑中尘封已久的往事竟像开了封的书页一样,飞快的翻动着,将他卷入十年前那场痛不欲生的旋涡里……

      如果时间能倒流,如果命运能让他选择,他一定不会去选择出人头地,一定不会去破解那年金人刁难的三道难题。可是,一切都已发生了,就算他后悔了十年也没有用处,当年只是一时兴起,又如何会料到那将造成他一辈子的悲哀?十三岁的他料得到朝堂上父皇的欣赏,群臣的赞叹,兄弟的嫉妒,却料不到金人竟会怀恨在心,而向宋国提出要以他作人质,更想不到他会因此而知道自己的身世之秘。

      十年前的那个冬夜,这里还是个美丽的梦幻,而他就躺在这张卧榻之上,透过雕花的暖阁间隔,看到了他繁华迷梦的破碎。

      那天外面也下着这样大的雨,敲打在绿檐红瓦之上,就像是声声催命的咒符,从梦中惊醒的他听见了外间低低的争吵声——是母亲和一个男人——一个陌生的男人。

      “小声点,别吵醒初儿!”男人的声音传来。

      “你还记得他?”——是母亲的声音。

      他的心跳开始莫名的加快,有一种窒息的预感像蟒蛇一样缠住他的身心,叫他想睁眼却怎么也睁不开。

      “云清……”那男人叫着母亲的名字,“你不要意气用事。”

      “意气?”母亲显然已经愤怒,“难道将初儿送到金国去,就算是理智吗?”

      男人道:“皇帝不是已经答应了你:若肯将初儿送到金国去,他便立他为太子。”

      “太子?”母亲冷笑,“太子的虚名重要,还是他的性命重要?送去金国的人质,有几个能活着回来?况且金人要初儿前去,本就是为了报仇!”

      “我自会暗中保护他的。”男人说。

      “……”母亲沉默半晌,只听见她痛苦的啜泣声。

      “云清……”男人小声的唤着。

      他忍不住睁开眼睛,昏黄的灯光下映出一个男人的侧影,正拥着母亲。他惊呆了,他想喊叫,想下床,可最终他什么也没有做,因为一种刺骨的寒意正从脚底迅速窜升到头顶,将他的头脑完全冻僵,让他无法思考,让他动弹不得,也让他一辈子都无法忘怀。

      “你……你究竟把我们母子当成什么?”母亲低声的喘息,身子颤得像风中的烟烛。

      “……”男人迟疑着。

      母亲的声音里透着股绝望:“你心里可曾有过我?可曾有过你的亲生儿子?你只将我们当作你复国报仇的工具,是么?”

      “不……”男人直觉的回答。

      “啪”——母亲的一个耳光打断了他的解释。

      男人捂着脸,怔怔的。

      母亲从他怀中挣脱,扶着柱子,泪流满面:“萧崇远,想不到你如此无情无意,是我看错了你,你走……”

      男人迟疑了好一会,终于消失在黑暗中,留下无尽的长夜,埋葬了母亲的青春,也锁住了他的心魂……

      “母亲……”云倦初闭上眼睛,让所有的回忆在他脑中最后一次纠缠,也选择与心底的魔直面。

      窗外雨声渐止,身后有脚步渐近——他来了——“皇上……”身后有浑厚的声音响起。

      云倦初将玉簪放入怀中,转身面对着来人,冷冷的说:“这里没有旁人,你也不必拘礼了。”

      来人摘下覆面的黑巾,露出一张清癯的脸,正是崇远道人。“没想到你还活着。”他的目光闪烁着,“你是不是都知道了?”

      云倦初神情冷漠的看着他,回答:“我一直醒着。”

      崇远的嘴角上扬起来,张口想说些什么。

      云倦初阻止他:“还是听我说吧。萧崇远,辽国太后箫绰之后,世袭辽国北院大王,后以道士身份潜入了大宋皇宫,法号崇远……”

      “原来你调查过。”崇远打断他的话,“不错,我大辽原派遣了十名贵戚子弟,潜入宋金两国,为的是挑拨两国关系,却不料,我刚入宋不久,大辽就为金国所灭……”他的声音沉了下去,显得极为痛心。

      “于是你们的任务便变成了复国?”云倦初望着崇远,不带一丝感情,清冽的眼神冷冷的穿透了他的灵魂。

      “是的。”崇远回应他的也是冷漠,冷峻的面孔上也找不到一点父子重逢的喜悦,只有点点火星在他眼中闪烁,“十人之中只有我还活着,所以我必须承担这个责任。”

      他眼中的热切映在云倦初眼底,只让他看见了权力的欲望,这是他早已料知的事情,他不会和母亲一样傻到相信他也有爱,于是他冷笑:“你已得到了节制全军的令牌,差一点就成功了,可为什么又把快到手的龙椅让给我?”

      “因为它在你这个名义上的皇子手中,就不会引起宋民的怀疑,这于我复国更为有利。”崇远微笑,“你虽然是宋君,可你和我一样流的是契丹人的血。”

      这就是他生存的意义?云倦初眸中恒有的悲哀终于压抑不住的像涟漪一般渐渐散开:为什么要生他在这个世上?为什么要让他流着契丹人的血?为什么要让他成为权力斗争和皇室血统的祭品,让他永远飘摇在血缘和恩情之间?他咬着下唇:“我倒希望我从来就不曾存在!”

      崇远的眼中有几许复杂的无奈,但他不愿让对方瞧见,于是低下头去,只将手中的黑巾握得死紧。

      宫殿外面忽然传来打斗之声,只听方炽羽大声的喊着:“有刺客!”

      崇远不由自主的朝大门看去,冷面上飞快的闪过一缕担心。

      云倦初看在眼底,却不动声色:“你快走吧,回你的道观,从此不要再出现——我会留命实现你的复国大愿的。”

      他冷淡的语气让崇远心里先是一酸,随后便又化成冰冷,他留下一句:“我会的!你也记住你刚才的话!”便重新覆上黑巾,闪身离去。

      他又一次这样走了,又一次眼睁睁的看着他的亲生儿子沦入险境……云倦初自嘲的冷笑,转过身去,走向殿门。

      “公子,你没事吧?”方炽羽在外面焦急的敲着门,虽然云倦初已登皇位,他却怎么也该不了口,依旧叫着云倦初“公子”,因他每叫一声“皇上”,便感到云倦初又离过去远了一些,也离他远了一些。

      “没事。”云倦初打开殿门,方炽羽飞快的跨进来,又将殿门紧紧关闭。

      听到外面一阵兵刃相交之声,云倦初问:“是不是侍卫们赶来了?”

      “是。”方炽羽点点头,戒备的贴在门上听动静,“还好刺客人不多,咱们的侍卫应该够用。”自从汴京失陷之后,皇宫被洗掠一空,连宫人们也被掳走殆尽,偌大的皇宫竟不剩几人,记得他当初进宫的时候只觉毛骨悚然。现在的侍卫宫人都是不久前才招进宫的,而且数量少得可怜。胡思乱想一番之后,方炽羽道:“公子,究竟是什么人要杀你?”

      云倦初给他一抹清淡的微笑:“我怎会知道?”

      他的笑太过云淡风清,反倒让方炽羽生疑:“你一定知道的!没有什么事是你不知道的。”

      云倦初闭上眼睛,摇摇头:“朕不知道。”

      这是他第一次在他们二人之间用“朕”,方炽羽不再言语了,这尊卑分明的“朕”字就像种酸涩卡在了他的喉口,如同他越来越强烈的不祥预感。

      时间在荒废的宫殿内悄悄的凝固,只有隐约传来的打斗声仿佛离他们越来越近切。也不知过了多久,门外的厮杀终于转为平静,有人在门外禀报:“皇上受惊了,刺客已被尽数剿灭。”

      方炽羽想开门,却被云倦初拉住:“你知道外面说话的是什么人?”言下之意:究竟是侍卫剿灭了刺客,还是刺客杀尽了侍卫?

      方炽羽怔住了:他从不知云倦初会如此多疑,面前的云楼公子已让他觉得越来越陌生。“那我出去看看。”他从后窗绕向屋顶,企图躲避云倦初眼中陌生的冷冽。

      云倦初贴在门上,依靠身后的宫门支撑他身体的重量,平静的看着方炽羽的身影一步步远去,体味着那份即将到来的孤寂——从此之后他便又要回到孤独一人,因他选择的是一条不能回头的路,越往前走,就会有越多的人离他而去,也许还未等到他的身世公布于天下,漫漫长路上就将只剩他一人踯躅而行。所以他才执意要挥别过去的一切,以免这一幕幕的别离将他本就不多的心血一次次的抽干。

      ……

      “公子,你是不是又犯病了?”方炽羽不知何时已经回来,见云倦初面色苍白,忙抢上前来。

      “没有。”云倦初下意识的扶住方炽羽,习惯的看着他的“娃娃脸”又一次为他露出担忧之色——就让他再自私一会儿吧,让他在孤寂的泥沼中沉沦之前,再呼吸几口人间的温暖。

      云倦初的手抖得厉害,方炽羽甚至能透过衣衫感到他手上细密的冷汗。他也会恐惧?他也会依赖?方炽羽在心中疑惑着。

      云倦初稳了稳心神,勉强问道:“查看清楚了吗?”

      “外面确实是侍卫,几个人我都见过,是李丞相原先的部下。”方炽羽回答。

      “那就好。”云倦初点头,不露痕迹的将手从方炽羽身上移开,“开门吧。”

      “是。”方炽羽打开门,门外还未消散的血腥很快替代了门内年久失修的腐朽之气。

      “启禀皇上,康王昨夜奉旨入京,现在正在偏殿候驾。”有侍卫报。

      “知道了,朕这就去见他。”云倦初说话间,似乎无意的看了一眼身侧的方炽羽,眼中是些许无奈。他知道方炽羽关心他,与其让他私下冒险去察刺客的身份,倒不如他亲自告诉他。

      康王一来,刺客也来?方炽羽有些反应过来,他忽然又想起了云倦初在应天府说过的几句摸棱两可的暗示,瞬时间明白了些什么,不由不寒而栗:“他可是你弟弟……”

      “如果当你只差一步便能登上皇位的时候,却忽然有人捷足先登,你会怎么想?炽羽,这便是权力顶峰的诱惑,它能让人变得冷血,变得疯狂,变得可怕。”云倦初平静的解释,仿佛习以为常,“因此,只会有人不择手段的夺取皇位,却没有人会在坐上皇位后还能将它让出来。”这是最普遍的人性,康王也不会例外,若他成皇,他怎会想救出父兄,放弃到手的天下?

      方炽羽领悟的点头,跟着云倦初走在空旷的皇宫中,听着天上北回的雁鸣,声声叫得他心头凄楚。宽广雄伟的殿宇在他眼前静静的铺展,也将深宫最深切的孤独和恐惧悄悄的呈现在他面前。

      “炽羽,你现在若走,我不怪你。”云倦初说,他宁愿现在就接受离别,为了方炽羽,也为了他自己:他知方炽羽为人正直,必定难以习惯这权力中心的暗潮汹涌,而他自己也还没有准备好成为一个真正的“孤家寡人”。

      “公子,你呢?”方炽羽看着云倦初。

      云倦初微笑:“我生来就注定走不了。”其实他比谁都更想摆脱这些尔虞我诈,手足相残,若不是身负着人间重重恩情,他早就不惜一死,也要离开。

      “那我也不走。”方炽羽朝他坚定的笑笑,两弯“新月”中闪烁着毅然决然。

      云倦初停步望着他,心中不知是感动,还是辛酸。

      “但我要你说句实话。”方炽羽道,“公子,你不顾一切,甚至不惜性命的登上皇位,就真的一点也没想过自己?”

      他怎会是为了自己?他甚至宁愿自己从来就不曾存在!云倦初平静的眼波中闪烁出星般光彩,他正视方炽羽的双眼,仿佛也正视着天下人的眼睛,一字字的坦白道:“我愿流尽一腔血,只为报答大宋二十三年的养育之恩。”

      ……

      靖康二年冬

      转眼已是八个月后,洁白又一次渲染人间烟火,玉屑又一次飘飞宫墙内外。深深的长夜里,煌煌的殿群中点亮着一盏通明的孤灯,忘我的燃烧,以生命的最后璀璨挽救着光明的沉沦,照耀着整个宋室江山……

      云倦初即位八个月来,重用主战的李纲、宗泽等人,并且大胆启用年轻将领,宋国利用金国夺嫡的朝争之机,经历了短暂的休整。而自从与云倦初立约之后,完颜宗望便开始暗中将自己的军队后撤,以便为国内的朝争积蓄力量。这样一来,左路的完颜宗翰便独木难支,宋军趁势转入了收复失地的反攻阶段。

      “前线战报。”

      “户部筹粮折子。”

      “兵部请饷……”

      ……

      “给我,给我就行……”方炽羽守在云倦初寝宫门口,软硬兼施的抢夺着前来晋见的大臣们手中的奏折,“诸位大人,你们就先回去吧。”

      “方公子,我这里可是紧急军务啊!”有大臣一边护卫着手中的“八百里加急”,一边恳求,“你就让我进去见皇上吧!”

      “离早朝还有三个时辰呢,你们就不能让皇上歇会儿吗?”方炽羽细眯着眼睛,毫不留情的抢过那人手中的“加急”,“我一定帮你们把折子递进去——你们怎么还不走?”

      “可是……”群臣虽然奏折被夺,却仍不甘心离去,“方公子,现在正是与金国决战之机,大宋存亡在此一线,我们怎么走得了呢?

      “你们到底走不走?”方炽羽急得满头大汗,他何尝不知现在情况危急,可里面的云倦初的情况才更令人担忧:他方才又咳血,却偏舍不得进那救命的丸药,竟然一时不支,昏厥过去,也不知现在醒过来没有。

      双方正僵持不下,有人看见李纲也走了过来,忙叫道:“李丞相,你看这……”

      李纲手中也有奏折:“方公子,非常时期,可否通融?”

      方炽羽一视同仁的将他手中的奏折也抢过:“不行!”

      李纲想了想,说道:“只我一人进去,还不行?”

      你一人进去还不是报六部的事务?方炽羽斩钉截铁:“不行!”

      “我这里都是军国大事,说什么也要见到皇上!”李纲也急了。

      “炽羽?”二人争吵间,殿内传来云倦初虚弱的声音。

      “公子,你醒了?”方炽羽喜道。

      “刚醒。”云倦初回答。

      “打扰皇上休息,臣等知罪。”众臣都只道将他从熟睡中吵醒,却哪知他是命悬一线。

      “不碍。”云倦初道,“李爱卿,你进来。其余臣工就先回去吧。”

      “是,皇上。”李纲忙上前几步。

      方炽羽不情愿的为他推开门,看着他走了进去,又将门关紧。

      云倦初靠在熏笼旁,隐约的火光反射出身上龙袍浅淡的金光,映衬着苍白的面容上掩饰不住的倦意和病态。

      见到云倦初的病容,李纲竟一时愣住,连行礼也忘了:虽然在一年前第一次见到云倦初时,他便看出云倦初必然身体不佳,而这八个月来,虽然日日相见,却也都是在朝堂之上,看着云倦初天生的优雅高贵,哪里想得到下朝之后的他竟会虚弱如此。

      “什么事?”云倦初淡淡的问,声音极为中气不足。

      李纲这才缓过神来,说道:“启禀皇上,我军三战三捷,现已攻至金国境内,离他们京城不远了!金国太子完颜宗望谴使求和,愿放回二位陛下!”

      云倦初的眼睛亮了起来:“之前你们有没有提出过要释放二位陛下的要求?”

      “没有,我军一心想以力战救出二位陛下,所以从未提出过。”

      “那便好。”他终于等到这一天了!一抹欣喜笑意绽放在云倦初苍白的面颊,他不禁站起身来,问道,“你怎么看?”

      李纲却皱眉:“回皇上,金人一向嗜武,这回却主动乞和,令人生疑。”

      “我们兵临城下,金人自然畏惧,况且完颜宗望正忙着与他六弟争大位,他自然不想分神和大宋交战。”云倦初解释道。

      “皇上所言即是。”李纲又沉吟道,“如真能释放二位陛下自然是我大宋之福,但金人忽然主动提出放人,而且他们向来言而无信,此事……”

      云倦初仿佛早已料知一切,眸中波光一凛,问道:“他们可曾附加什么条件?”

      李纲想了想,点头道:“的确有,完颜宗望他说请皇上务必履行您在南京城外与他签定的那份和约。只要皇上守信,他也不会食言。”

      “果然如此。”云倦初释然的微笑,“告诉他们,朕答应,只要他们放人。”

      “遵旨。”李纲应承道,心里忽然涌起一种别样的情绪。

      “还有什么事?”云倦初问。

      见云倦初身形憔悴,李纲本想将满腹的的军务都咽下去,云倦初却像看透了他似的:“有事便说吧,朕还撑得住。”

      “皇上,这是兵部的……”于是李纲便只得一一递上了众人的奏折。

      ……

      也不知过了多久,终于处理完了所有政务,“退下吧。”云倦初轻声的咳嗽,向李纲摆摆手。

      “微臣告退。”李纲担心云倦初的身体,嘴上答应着,脚步却在迟疑,眼见云倦初缓缓转过身去,踱向内室,内室的窗户透射出渐明的光线,他原以为是白雪对月光的反射,这才发现是黎明的曙光。云倦初清瘦的背影迎向清晨幽冷的光线,散发出清浅的光芒,一如往常的令他不自觉的臣服其下,他深感于这样的臣服,因为这种臣服不是发自于对皇权的畏惧,或是对国家的自觉,而是一种衷心的叹服,为人格与智慧所折腰,为胸襟和气度所震慑。

      “还有事?”云倦初听见李纲的脚步在门口停住,转身问道。

      “这……”云倦初清亮的双眸在苍白的脸颊上显得格外明亮,波澜不兴却能洞穿一切,若即若离的光芒之下更隐藏着谁也难以参透的心思,让人敬畏,也让人心痛,李纲踌躇了一会儿,终于问道,“皇上,微臣有一事,不知当问不当问?”

      云倦初微笑:“说吧。”

      李纲道:“请问皇上,那和约中到底是何内容?”

      云倦初微微一怔,眉心一紧:“你们无须知道。”

      “微臣让皇上为难了。臣告退了。”李纲推门欲走。

      “等等。”云倦初叫住他,“你们之所以无须知道,那是因为这是一份永远不必履行的和约。”

      不必履行?李纲愣了愣,退出门去,踏着黎明的曙光,将二位陛下有望南归的消息传遍了庙堂上下。

      “谁?”案上的烛火忽然晃动,方炽羽敏感的觉察到了是有人夜探寝宫,忙抽出配剑:自云倦初即位以来,几乎每个月都会发生行刺事件,他已被磨练得异常警觉。

      果然,一个黑衣人跃梁而下。

      伏案批折的云倦初抬起头来,看着那黑衣人,仿佛等了他很久似的:“是你。”

      “公子?”方炽羽不解。

      “你先退下吧,炽羽。”云倦初道,“他不是刺客。”

      “是,公子。”方炽羽带着疑惑走出门去,关上殿门。

      “你真的要让他们回来?”黑衣人劈头盖脸的问,一手扯下黑巾,正是崇远。

      云倦初冷笑:“你相信?”

      崇远摇头:“我不信——没有人会将到手的皇位让出来。”如果钦徽二宗归来,云倦初的帝位必然不保,甚至危及生命,他不信他会不顾江山和性命。

      “所以,他们回不来。”云倦初手中的朱笔仍不停的在一份份奏折上圈圈点点。

      “那你又为什么答应议和?让他们留在金国不是很好吗?”崇远问。

      云倦初漫不经心的掭着朱笔,冷笑道:“你错了。他们留在金国一日,金国便可牵制我一日:两军交战,金国若以他们为人质,你说我是退兵的好,还是不退兵的好?若是退兵,则无法借宋军一雪咱们亡国之耻;若不退兵,这宋国百姓又要怪我不忠不孝,我岂不两难?况且,金国虽然凶险,但对于他们来说却最安全。”

      崇远盯着云倦初的朱笔,凝神沉思,眼见笔头上流下红色的水滴,滴滴胜血:“你想将他们弄出金国,再派人除之?”说着,他眼中已浮现出杀机。

      云倦初冷冷的微笑,眸中犀利的寒光自能洞穿一切:“这又何须我动手?自会有人抢先去办的。”康王对皇位如此热中,一心要扫除登基的一切障碍,此时此刻他既然能派人来杀他,又怎会不派人去杀他父皇与兄长?

      对于几个月来宫中时常发生的行刺事件,崇远也有所耳闻,很快便明白了云倦初的意思,他眼中杀气渐消,释怀的点头:“好一招借刀杀人!那我就坐观其成了。”说罢,便飞身离去。

      有这样出神入化的武功,当年要救出他和母亲应该不是件难事,可他却没有,云倦初暗自想着,眼中微有些湿意,嘴角也勾勒出辛酸的笑意,不知是为母亲,还是为自己。

      为什么母亲会看不透呢?——深宫之内只有权力,从来就没有真正的感情。“君君臣臣,父父子子”在权力面前都是那么的无力,为了皇位和江山,什么都可以丢弃。这已经是千百年来,宫廷的最深烙印,没有一个王朝,也没有一个民族能够例外。所以,完颜宗望才肯放回钦徽二宗,他的目的是想以“其人之道还制其人之身”,也教宋国因为两个皇帝的归来而掀起一场朝争,一国三君,不论鹿死谁手,他都能在宋国的内乱中渔人得利。

      看着手中的朱笔,鲜红的笔尖之下圈点的是整片河山,而他身边的每一个人都各怀着自己的心思,妄想让这支朱笔按照他们的意思,为他们的利益而书写,可他们的如意算盘却都打错了!云倦初冷笑着,将朱笔移到了烛火之上,没有声息的,笔头瞬息化为了灰烬。

      “炽羽,你进来吧。”云倦初放下笔杆,站起身来,打开殿门,朝正在玉阶下徘徊的方炽羽说道。

      方炽羽走进殿来:“公子,什么事?”

      云倦初走回御案之后,轻咳着吩咐,神色疲倦:“炽羽,你尽快通知王彦,如果我三哥和父皇能够归来,让他一定亲自率兵在他们南下途中暗中保护,不得有误。”因为崇远大约已相信了他刚才的话,应该不会对赵桓不利,但康王却仍是不得不防。

      “是,公子。”方炽羽答应着,又道,“可你不是不让我与王彦联系,不让他们知道你的身份吗?”

      “你真的没和他们联系吗?”云倦初笑笑,“那外面怎又多了几个武艺高强的新侍卫?”

      “原来什么也瞒不过你。”方炽羽的新月眼又弯成了两条缝,嬉笑着说道,“我的确让王彦派些弟兄来保护你,那也是因为宫中人手实在不够,而刺客又实在太多。你该不会治我欺君之罪吧?”

      云倦初微笑着摇头:“怎么会呢?”话音刚落,便又感不适。

      “公子!”方炽羽见云倦初面色忽然灰白,便知他又要犯病。日夜操劳必然积劳成疾,更何况云倦初本就身罹重病。这几天来,眼见他发病的次数越来越多,真让他担心他是否能熬过觉通所说的一年之期。可云倦初的光彩却丝毫没有因疾病而减弱,他的智慧与气魄更让人常常会忘了这样璀璨的生命竟会是风中之烛。

      “咳咳……”云倦初熟练的一手掏出丝帕掩口,一手推开案上的奏折,防止可能咳出的鲜血会飞溅其上——在这样的时刻,他深知自己身上肩负的是什么,普天之下又有多少双期待的眼睛正热切的向他仰望,所以他决不能让任何人知道他的病情,也决不能给任何人带来失望。

      方炽羽飞快的掏出药丸给云倦初服下,待他气息稍定后,劝道:“公子,你先歇会儿吧。”

      一方染血的丝帕飘落于地,云倦初终于点了点头。

      方炽羽将云倦初扶至榻上,见他不再咳血,方才走向外间。

      他想去吹灭御案上的烛火,却当先看见了地上的丝帕,斑斑的血迹映在明黄色的丝帕之上,格外刺目,也格外教他心酸:天下人都盛赞云倦初一代令主,政绩斐然,可又有谁知道他是在用血和生命力挽狂澜?如今胜利已在望,生命也将绝,便如天际的孤星,照亮了黑夜,却注定在迎接曙光的时刻,自己消陨而成尘埃。

      方炽羽深深的叹了口气,将染血的丝帕放在烛火之上,烧着的绢丝化为了袅袅轻烟,随着被他吹灭的烛火一起隐入了凄清长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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