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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只身赴险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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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钦宗靖康二年春
东京汴梁已被攻陷,金兵肆意抢掠一番后终于撤离,留下了一个国号为“楚”的傀儡政权,以张邦宗为帝。张邦宗懦弱无能,实权多掌握在一个名曰崇远的道人手里。而一些没有被掳去的宋室大臣则携传国玉玺逃到了南京应天府,在原丞相李纲和大将宗泽的提议下,想拥立在济州的康王赵构为帝。
此刻,云倦初正在去往应天府的途中。
“公子,你为何不直接回汴梁称帝?”方炽羽问道,“那个张邦宗早就不得民心了,将他拉下马还不是易如反掌?”
云倦初摇摇头:“那张邦宗甘为金狗,人人得而诛之,实不足为患。在东京他手下作官的也是一帮无用之臣。但在应天府聚集的却多是我大宋的忠臣良将,我要想坐稳龙庭,必先得到他们的支持。”
方炽羽皱皱眉:“可他们现在似乎想立康王为帝。”
一丝寒光在云倦初的眸中一闪,还没等他答话,一群蜂拥而至的流民便将他俩的对话冲散。
“公子,小心!”方炽羽赶忙将云倦初推到墙角,用自己的整个身体护在他的身前。
云倦初的目光越过方炽羽高大的身躯,久久的驻留在面前的流民身上,方炽羽只觉得他的目光似乎越来越冷,也教他越来越陌生。
“开城门了,开城门了!”有守城的士兵高声的喊着,“慢慢进,不要挤!”
汹涌的人潮却哪里管他的言语,纷纷争先恐后的向城内涌去。
“公子,咱们也进去?”方炽羽从未见过这样的场面,只觉心里毛毛的。
云倦初点点头。
正在这时,城门却开始悄然关闭。
“这是干什么?刚开门就关门?”“放我们进去!”后面被阻住的流民愤怒的呼喊着。
方炽羽拉着云倦初好不容易挤到了城门之前,见城门正在关闭,他忍不住也叫道:“为什么要关城门?”
守城的士兵见他和云倦初气度不凡,悄声说道:“刚刚听说金兵这两天就打过来啦!你们这时候进城不是送死吗?”
“公子?”方炽羽看着云倦初,等着他的决定。
云倦初想也不想,上前两步,走进城里。
方炽羽忙跟上他,就在他们跨入城内的一瞬,厚重的城门在他们身后轰然关闭。
飞扬的尘土掀起一阵沙雾,将城门外震天的哭声和怨怒挡在了外面。城里城外就这样成了两个世界——一个是惨痛的哀号和悲愤的怒骂,却还有着一线生机;一个则是死一般的沉静,暗涌着毁灭的波涛。
方炽羽不停的在往后看,看着身后那扇沉重的门将整个国破家亡的悲哀血淋淋的压在他心上,直教他窒息。
云倦初却一直向前走着,走得很慢,也很沉稳,因为他知道他每走一步,都踏着成千上万的生命和泪水,而在这条血泪铺就的道路上,他只能向前走,再也不能回头。
他很清楚自己脚下的路究竟是通向何方,当他挥手挣脱苏挽卿的时候,他便已决定踏上这条无归的前路,所以他必须挥别人间的一切——一切情谊,一切牵挂。从此他的生命便只承载着这份血染山河的沉重,而这份沉重将推动他坚实的步履沿着这条长路,走入未来的漫漫长夜,无论付出什么代价,只愿给江山带来一片光明……
“你当真是七皇子?”李纲代表行宫中的所有大臣问出这样一句话。
云倦初微微一笑,从怀中掏出一个锦囊,递给李纲。
李纲接过,打开:“玉牒?”已有几个官员围了上来。
玉牒乃是皇子身份的见证,上面写有皇子的出生地点,生辰八字,生母姓名以及在场诸稳婆、嬷嬷、宫女的姓名,最重要的是加盖着皇帝的玉玺大印。
“皇七子赵初,生母玉辰宫云妃……”几个大臣口中读着,又仔细的察看着玉牒上加盖的皇印,开始有些相信了。
“李丞相,我们曾见过面。”云倦初道。
李纲点点头:“就是几个月前,不过……”不过当时的云楼公子怎忽然成了七皇子?
云倦初微笑:“不,我是说十年前,咱们在朝堂上见过。”
李纲努力的回忆着,终于想了起来:“是了,当年七皇子在朝堂之上解了金使出的三道难题,大扬我国之威。”当时,在场所有的人都被那个年仅十三的皇子所表现出的胆略和才华惊呆了,但不久以后便传来了他不幸夭折的消息,朝野上下还曾为此甚为惋惜。如今他怎么又还活着呢?
云倦初知他心底疑惑,谎道:“当年由于我体质虚弱,父皇便从道士之言,另寻替身代我承受早夭之劫,而将我送去了江南调养。”
李纲点点头:宋徽宗极崇道教,在宫内设了道观,对道士言听计从,百姓私下里都称之为“道君皇帝”。因此,云倦初的这番说法令他十分信服,再加上他本就对云倦初敬慕异常,所以对他的身份已信了大半。
于是他将玉牒还给云倦初,问道:“七皇子此来所为何事?”他这话中有两层意思,一方面是承认了云倦初的身份,另一方面则是探询他可是为了皇位而来。
其余众臣见李纲已确认了云倦初的皇子身份,也就不好再多言,心中却道:这下可有一场夺位之争了。
云倦初坦然道:“现在大宋正是生死存亡之关头,我岂能偏安江南坐视不理?因此我虽不才,却也愿为江山尽一份责任,将父兄早日营救回来。还望各位助我一臂之力。”
他话说得慷慨激昂,意思也很明白:他的确有意皇位,但他要这皇位决非为了自己,而是要用手中的权力引领整个大宋救出被掳走的二帝。
众大臣沉吟着,虽然云倦初的话真挚诚恳,十分动听,可是他毕竟是半路杀出,又十年未在朝中,立帝这种关乎江山社稷的大事,岂能光凭他几句话就确定?
于是,不久便有赵构的支持者道:“康王忠厚仁孝,深得太上皇宠爱,诸位大人以及天下百姓都期待拥他为帝。七皇子既不肯偏安一方,不如辅佐康王,共同匡扶宋室。”
此言一出,便有人颔首赞同,更多的人则是窃窃私语,作观望之态。
云倦初早料到登基之路并非一帆风顺,从容答道:“九弟他既忠厚仁孝,相信他也一定能明白长幼有序的道理,不会将这区区皇位放在心上。他若知我登上帝位,也必定会襄助于我,为国家社稷尽心出力的,不是吗?”
他身旁的方炽羽听着,忍不住偷笑:云倦初的反问一向是最能将人逼进死胡同的。记得当初王彦便被他的一连串反问弄得狼狈不堪。
那支持者果然被云倦初问得一愣,强词道:“虽说长幼有序,可康王早已进爵亲王,可见他的才能是有目共睹!”
这话已经是强词夺理,以势压人了,云倦初笑笑,正要反驳,却听门外有士兵通报道:“禀告诸位大人,金兵已在城外十里了!”
“什么?”李纲拧紧了浓眉:探报不是说他们明天才会到吗?怎么来得这么快?
云倦初走上前去,问那士兵:“是哪个金将率领?有多少人马?”
那士兵不认得云倦初,却觉得他的身上散发着一种天成的尊贵之气,不由自主的答道:“是金太子完颜宗望率领,共十万兵马。”
云倦初点了点头,沉吟不语。
屋内仿佛受他的沉静感染,众臣心里虽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却谁也不敢多言。
“城中是不是没有兵马?”云倦初忽问。
李纲脸色微变,反问:“七皇子怎知?”
“若有兵马,又怎会急着关闭城门,弃百姓于水火而不顾?若有兵马,一向主战的李丞相怎会一言不发,诸位大人的神色又怎会如此慌乱?”云倦初的声音冷若寒冰,淡淡的目光中透着股让人胆寒的犀利。
李纲知道什么也瞒不过云倦初,于是便直言道:“七皇子说得不错,此城的确是座空城。宗泽将军带走了大部分兵马想去救回二位陛下,可惜并未成功,他此时恐怕在回程途中。”
云倦初又问:“那他何时能赶回?”
李纲道:“大约今晚。”
今晚?等他回来岂不是什么都晚了!云倦初心道,但表面上依旧若无其事,想了想说道:“带我上城头看看。”
“好,七皇子。”李纲立刻答应:云倦初临危不乱的气魄让他好生佩服。他领教过这位云楼公子的厉害,也见识过这位七皇子的胆略,此时已到生死关头,他相信如果还有人能够救下全城,那人必定就是云倦初。
其余的大臣也纷纷跟了上去,想看看这位重现人世的七皇子究竟有多大的能耐。
“他们竟然围而不打……”云倦初望着城下围得铁桶似的金兵道。
李纲回答:“他们恐怕并不知道这里是座空城。”
云倦初点头赞同:“应该如此。完颜宗望一向谨慎,他不会打无把握的仗。”
李纲道:“他这样围着咱们,不是想等援兵,便是想暗施偷袭。”
云倦初不解:“就是宗泽将军在,咱们也不过五六万人,他却有十万兵马,又何需等待援兵,教完颜宗翰抢了功劳呢?”
李纲笑了:“七皇子你想,他那号称十万的军队,在攻打过汴梁之后还能是十万吗?”
云倦初莞尔:的确,汴梁虽失守,但两军交战之中也让金兵损失惨重。
这时,有士兵来报:“金帅遣使送来一封信。”说着,将信呈上。
“他们要咱们这里地位最高的人去议和,否则立即攻城。”李纲看罢,言道。
“这是金人惯用的伎俩,皇上便是这样被他们骗去扣留的。”有大臣忿忿道。
云倦初沉吟道:“这便是他们围而不攻的目的了,他们是想扣住咱们的领军之人,比如李丞相,这样咱们就群龙无首,他们便可轻而易举的拿下应天府了。”
“我们李丞相可是他们想去便去的?”有人道。
云倦初道:“若是不去,让金人耻笑咱们大宋无人是小,探知咱们城中空虚是大。”
群臣议论纷纷,均觉两难。
李纲冷笑道:“我李纲便去了,难道还怕他们不成?”
云倦初阻止他:“李丞相不能去。”
李纲疑道:“那……”
云倦初的眼中闪出光来:“金人此计看似高明,却有一个致命的漏洞,因为他们不知道一件事……”
“那是……”
一抹清逸的浅笑在云倦初的颊上绽开,散发出幽冷而犀利的光彩:“他们不知道此刻城中地位最高的人并非是领军的李丞相,而是我——大宋的七皇子。”
群臣都怔住了,面面相觑。
只听云倦初又道:“所以,李丞相不能去,该去的人是我。”
“七皇子,您更不能去了!”众臣纷纷阻止。
云倦初轻描淡写的摆摆手,说道:“要想守住此城,只有这次机会。我会尽量与金人周旋,拖延时间,以便宗泽将军能及时赶回来。万一他们要扣人,我去了,最多是给大宋再添一个人质;若他人去了,则正好中了金人的奸计:大宋可以没有我,却不能没有众位良将英才。”
“七皇子……”众人虽觉他说得有理,却也不忍他只身犯险。
云倦初幽然说道:“诸位不必为我担心,我此去也未必不能归来,若是实在不幸,倒也可以去与我父兄团圆……”说到这里,他的声音开始变得郑重而冷峻:“若此城万一失守,你们断不可呈一时意气,一定要保住性命,辅佐我九弟,救出我皇兄和父皇,一雪国耻!”
“七……”李纲还在犹豫。
云倦初语调不怒自威:“李丞相,各位大人,现在不是犹豫的时候,你们若还将我当成皇子,便听我的命令,一切以大宋安危为重!”
“是,七皇子!”回应他的是大宋的希望之音,如山坚定。
一直站在云倦初身旁的方炽羽深知云倦初又一次点燃了众人的希望,而且这次的点燃的是一把燎原的烈火,它将燃遍大宋的万里江山。
云倦初走下城去,走向城门,在城门口,他停住了。
“炽羽,这次你别跟着我了。”云倦初说。
“那怎么行?”方炽羽道,他这回之所以会一直站在那里而不出言阻止,便是下定了决心要跟着云倦初同赴金营。
云倦初转过身来,清冽的眼眸好象早已看穿了方炽羽的心事:“你若真将我当成你的公子,便不要跟我去,我还有要事要交给你。”
“什么事?”
云倦初俊眉微蹙:“若我回得来则罢,若回不来,你便替我接管王彦和他的义军,要他们无论如何,哪怕是召集江湖中人用抢的,也要替我办到一件事——将我三哥救出来。”
“是,公子。”方炽羽答应着,却有些疑惑,“你不也交代上面那些官儿办了吗?”
云倦初叹息道:“他们虽忠心耿耿,却还是要听别人的……”
方炽羽更疑惑了:“别人?你是说将来可能即位的康王?他难道不想救出自己的父兄吗?”
云倦初苦笑,流露出掩不住的凄凉之色:“这便是帝王家……父非父,子非子……”
说完,他转过身去,走出城门,头也不回……
须臾之间,云倦初已身在敌营之外。
金兵围城之后,将大帅行营和部分兵力都驻扎于城外一座小山之上。从山下远远望去,漫山军旗招展,遍野金戈铁戟。午后的阳光照在兵刃之上,泛出烁烁的寒光,教人不寒而栗。
云倦初深吸了口气,稳步向山上走去。
山顶有一座荒废已久的寺庙,这便是金兵元帅——金国太子完颜宗望的行营。
刚到山门之外,便见数十个全副武装的金兵排成两队,将整个行辕守得严严实实,足可看出领军之人的小心谨慎。一个金兵进去通报,不多会儿,便从大殿内走出一人,身材颀长,剑眉星目,一身戎装,甚是威武,这便是金帅完颜宗望。
云倦初与完颜宗望相距不过数十步,在云倦初打量对手的同时,完颜宗望也将云倦初从头到脚打量了个遍,随即,他不屑的一笑:“宋国男子果真是柔弱啊。”说着,他一挥手,大殿侧门“哐铛”一声洞开,两列亲兵锦衣花帽,配一色宽边刀,疾趋而出,昂首怒目的排列在通向大殿的甬道两旁,面目十分狰狞,个个更将刀背虚靠在肩上,刀刃向外,排成一道刀廊。
云倦初微笑:“这便是太子的待客之礼?”
完颜宗望冷笑:“怎么,不敢进来?”
云倦初淡淡一笑,迈步踏入刀廊。
行不两步,便听完颜宗望问道:“来者何人?”——两道寒光“倏”的拦于身前——乃是两柄钢刀。
“大宋使者。”云倦初从容应答,一手抬起,用手背将一柄钢刀轻轻一推,优雅得仿佛是在拂拭面前的尘土。那持刀的士兵竟不自觉的后退一步。
完颜宗望皱了皱眉,意识到面前的这个俊美书生与以往的宋国使者似有很大的不同:原来每有宋国来使,他便摆下这个刀廊,多数宋使一见这个阵势便吓傻了,胆子稍大的即使敢上前几步,但一见两把钢刀忽横在面前,也就不敢再进了。这样一来,宋使便已先失了气势,还未上谈判桌,宋国便已先输一局。这一招下马威,百试百灵,却想不到眼前的这个宋使竟一反常态,居然敢用手去推刀。
完颜宗望的眼中闪出寒光来,问道:“是何官职?”
“无官无职。”云倦初不动声色的又上前了几步,目光毫不畏惧的对上完颜宗望的双眼,穿过寒光闪闪的刀廊,放出幽冷的光泽。
“无官无职?”完颜宗望先是一怔,随即哈哈大笑,“宋国果然是无人了,竟派一个布衣来议和!
“无人?”云倦初冷笑一声,“我大宋人才济济,扬手遮天,挥汗如雨,怎可说是无人?只不过大家各司其职,什么身份的人做什么身份的事罢了。”
完颜宗望怎会听不出他话中“晏子使楚”的意味,把脸一沉,道:“你究竟是什么人?”说话间,又有两把钢刀拦住了云倦初的去路。
云倦初这次没有再向前进,反倒站住了,扬眉望着完颜宗望,反问:“太子想要我是什么人呢?”
完颜宗望被他问得心头一紧:是啊,他想要他是什么人呢?原本这议和便是假,要一探宋军虚实,扣留宋军将领是真,可宋军竟派来这样一个“布衣”,实在是匪夷所思。是宋军已识破了他的计策,还是……宋军对于这一战已有了很大的把握,所以无须“议和”?他生性多疑,此刻心中不禁翻腾起来。
云倦初仿佛已看透了他的心思,站在原地,淡笑不语。
不多时,完颜宗望便已有了计较,语带嘲讽的说道:“想不到你们宋人言而无信,明里说是派城中握权之人前来议和,却只派来个小民……”与宋国交战多年,他深知宋人讲究面子的秉性,所以故意拿话相激。
“太子此言差矣,我大宋岂会像贵国一样反复无常?”云倦初冷冷的对上完颜宗望冒火的双眸,又道:“我虽无官在身,却的确是应天府中地位最高之人。”
完颜宗望的眼睛眯了起来:“是么?”
云倦初推开面前的钢刀,说道:“我乃是大宋储君。”
“储君?”完颜宗望吃了一惊,脱口而出,“你难道是太子?”此话一出,顿时后悔:瞧眼前人虽年轻,却绝小不了钦宗十岁,怎会是太子?
云倦初怎会看不出完颜宗望自悔失言的窘态,微笑着回答:“当然不是。”
完颜宗望毕竟是太子,此刻也已冷静下来,狐疑道:“既不是太子,又怎可以储君自居?”
云倦初漫不经心的语调中似乎含着讽刺,目光更犀利的直射完颜宗望的双眼:“谁说储君非得是太子?凡能继承一国大统之人便是储君……”说着,他的目光很微妙的闪了一下,缓缓又道:“有些人即使成了太子,也未必是储君。”
话音未落,完颜宗望的脸色便骤然一变,虽稍纵即逝,却也未逃出云倦初的眼睛,甚至连一些跟随完颜宗望多年的亲兵都能看出完颜宗望脸上流露了难掩的苍白。
云倦初心中暗舒了口气——看来这一次自己是押对了。
原来早在临安,云倦初为了指挥王彦义军,便已对金国皇室成员的情况了解得一清二楚:金国皇帝共有七子,其中以六皇子完颜宗浩最为得宠,此人精明强干,早有夺嫡之心,在金国与太子完颜宗望斗得水火不容。而其余五子要么冷眼旁观,要么各效其主,其中完颜宗翰便是六皇子一边。所以这次金兵分两路攻宋,两路人马却是各怀鬼胎。这才给了宋国喘息的机会,此刻也惟有抓住金兵这个弱点,才能反败为胜。
完颜宗望像是明白了什么,眼中精光忽现,一挥手,所有的亲兵都放下了钢刀,他自己则对云倦初一个抱拳:“请!”
云倦初微微颔首,一撩袍角,大步跨进殿内。
完颜宗望也跟着走进殿内。
“砰”的一声,殿门在身后关闭——此刻已真的深入敌营。
云倦初与完颜宗望对面而坐,中间横着一张矮几,几上是两杯茶。
云倦初伸手端起茶杯,用杯盖轻轻的拨着茶叶,似乎很是漫不经心,脑中却一刻也没停歇:刚才的一番对话让他已能隐约摸清完颜宗望的脾气,他或许正可以利用这种脾气,让应天府,也让自己得以全身而退。但目前,他只有等,等完颜宗望先开口——他本就是来拖延时间的,他要利用这番等待,给全城一线生机,也给自己一点思考的时间。
茶的雾气氤氲在二人之间,雾气背后的眼眸平如一泊静水,让人实在难以猜透他的心思。完颜宗望很不喜欢这样的被动,忍耐许久之后,终于忍不住道:“阁下……”他对称呼很犯难,也对云倦初的身份十分犯难。
“在下赵初,徽宗陛下之皇七子。”云倦初知道他想问些什么,开口解了他的疑问。
完颜宗望心头疑窦虽解,却暗自不甘自己心思总被对方摸透,于是他反唇相讥道:“我倒从未听过阁下的名字。我原以为攻陷汴京之后,你们赵家已被我们掳尽,却想不到还有漏网的。”
云倦初听到这话,心中暗恼,脸上却不见一丝愠怒之色,反笑道:“我本不是父皇宠爱的儿子,虽同为皇子,却是常年远放京外,像太子这样的要人,又怎会听说我的名字呢?”
他话说得不急不徐,在完颜宗望听来却恰恰是字字针对着自己:他贵为太子,却总是被派去打仗,反倒是老六整日坐守京城,白得功劳。被云倦初这么一激,他心中不禁恼怒,恶狠狠的说道:“阁下今日究竟所为何来?是来议和的?还是来与你父兄会合的?”
云倦初闻言,知完颜宗望已动杀机,至少是想将他扣留,此时已不便再激,于是他放下手中的茶杯,敛容道:“我此来是想和太子做笔交易。”
“什么交易?”完颜宗望浓眉一拧。
云倦初高深莫测的微笑着:“解一城之围,换两个皇位。”
完颜宗望先是一怔,随后便舒眉,像是明白了什么,他脸上换上了狐疑的冷笑:“你是让我解南京之围?”
谈到正题,完颜宗望反倒不似刚才的焦躁易怒,云倦初不禁暗赞这位金国太子越临大事,越是冷静,这同时也证明了他对二人正在谈的这笔“交易”极为上心。云倦初知他多疑,于是十分爽快的点点头:“不错。”
完颜宗望的眼中幽幽的闪烁着寒意,冷笑着言道:“我只想以一城之围换一个皇位。”
云倦初也还他一抹冷笑:“若不解一城之围,便无一个皇位。”
“是么?”完颜宗望反问,他对此次用兵虽无十分把握,却也深知即使此战败北,与他攻下汴梁的大功相比也不足以影响到他将来的即位。
云倦初也知自己这一两句话还不足以动完颜宗望之心,于是心念一动,他忽然讪笑几声,显得极为不屑。
完颜宗望的目光闪烁无定,忍不住问道:“你笑什么?”他虽明知这是云倦初的圈套,骄傲和自尊却不允许他对此沉默。
云倦初见一击即中,脸上微笑不改:“我笑太子聪明一世,糊涂一时。”
“怎么讲?”
云倦初眼见时机已到,却并不急于将心中计划和盘托出,反问道:“太子认为拿下应天府需多久?”
完颜宗望道:“不出三天。”
云倦初笑着摇摇头:“太子何必欺我,若是如此容易便能拿下此城,太子又何须找我来议和呢?”
与聪明人对话,话不必说得太完全,因为言外之意往往比已说出来的内容更丰富,也更动人心魄。
完颜宗望心里一沉:他当然知道三天之内拿不下应天府,否则他也不会围而不打,错过可能的战机。他作战一向谨慎,总是喜欢以最少的代价去换得最大的胜利,因为他知道在宋国的每一战都关乎着他这个太子的将来,只要有一战稍不留神,便会前功尽弃。
何况他打仗也只是为了多立战功以巩固自己的地位,自然是要牺牲越少越好,因为只有这样他才能为将来可能的宫争保存实力。而上回攻打汴梁,虽立大功,却让他的部队损失惨重。想起两军最后开展的巷战,连他这个沙场老将也觉得残不忍睹。所以这回,他才不愿贸然攻城,而迂回的采用了围而不打的战术。谁知这招竟被对方看破,心中不由有些沮丧。
谁知云倦初更问出一句谁也想不到的话来:“太子认为灭宋又需多久?”
完颜宗望一愣,他倒是从未想过这个问题,一时踌躇起来,但他又怎能在敌方面前示弱 ,胸中升起一股豪气,答道:“不出三年!”
“三年?”云倦初的瞳中散出轻蔑的光来,嘴角的弧度也更上扬了一些,冷笑出声,笑过之后却是神色一敛,凛然道:“真是痴人说梦!我大宋泱泱大国,幅员万里。凭你小小金国,弹丸之地,便妄谈灭宋于三年之内?实在是无稽之谈!”
完颜宗望想不到面前的秀雅书生竟也有此铿然之声,心中不禁佩服,想压倒对方的念头也更强烈,于是回敬道:“我与你国交战多年,确是胜多败少,直打到你国京城,连你父亲兄长都为我所掳,我凭什么三年之内拿不下你宋国?”
云倦初轻咳两声,他并非是神,完颜宗望屡次侮辱他皇兄,他也难以不动怒。但他深知此刻不是生气的时候,他的身体也不容许他将本就不多的精力放在生气上。他于是强自镇定了情绪,说道:“明人不说暗话,我此来既是为了交易,我自对太子以诚相待,也希望太子能以诚对我。我现在可以明说:想要灭宋,若太子带兵,少说十年,若他人带兵,则更遥遥无期。就算你侥幸入主中原,可你不在朝的这十年当中,你国朝廷足够发生多少巨变?”
听到这话,完颜宗望的手不自觉的握住了茶杯。
云倦初知他心动,于是更加咄咄逼人:“我说十年也还是半壁江山。若我以长江天堑据守,你金兵久居北方,不善水战,若挥师南下,必阻在长江进退不得。想当年曹操拥兵百万,挥师江东,自以为船坚兵锐,江东膏腴之地唾手可得。却不料孔明东风乍起,周郎火烧赤壁,百万雄师瞬息灰飞烟灭,连曹操自己也险些丧命于是。太子以为自己和曹操可能一比?金兵与操兵可能一比?区区江东与我皇皇大宋又可能一比?”
一种彻骨的冰冷从云倦初依旧淡漠的眸子里冷冷的流出来,教完颜宗望看了不觉心悸。云倦初的每一句话都像敲在了他的心坎上,让他蓦然醒悟自己这几年征战非但不能巩固地位,反倒是在为他人做嫁衣,给他人一个邀宠揽权的机会。想着,他沉吟不语。
几番交锋,云倦初已大约摸到了完颜宗望的脾气:越是碰到他在意的事,他便越冷静。见他沉默不语,握杯的手松了又握,云倦初心知此时已是更进一步的时机,方待开口,喉口却涌起一阵不适。怎么这个时候犯病?他心中暗暗叫苦,明白是过度操劳的缘故。于是他不动声色的拿起茶杯,以袖掩口,轻咳几声,还好并未呕出血来,暗舒口气的同时也意识到他的身体已不允许他再与完颜宗望消耗下去,只能速战速决。
这都只是一瞬间的事,拿定了主意后,云倦初的神色又恢复如初,淡然说道:“太子,你我同为皇室中人,一些事情大家不言自明。太子若肯解应天府之围,便能早日脱身于战事,而安于本国事务,而我……”他坦然一笑:“则可顺利即位。以小小应天府换两个皇位,太子是聪明人,怎会想不透呢?”
完颜宗望怎会想不透其中关蹊:若是继续在外征战,或许是可以借战功巩固地位。但是宋国虽弱,攻破它却并非一朝一夕,自己最大的努力可能也只能拼个划江而治。但到那时,若是老六向皇上进言让自己攻取江南,自己岂不是真的深陷泥潭难以自拔?到时就算不战死江上,也是久攻不下,导致江山易主。心里虽是这么想的,他脸上却不动声色,说道:“阁下这话,我仍是不太明白。”
云倦初知道完颜宗望多疑又谨慎,自己不把话说透,他也难以尽信。于是他轻笑,神情也更加坦白:“我不妨直言,自从汴梁之变,我大宋皇室确已存人不多,能继承大统之人也只余下我与九弟。我虽居长,却不及九弟得宠,因此朝中大臣多想立他为帝。所以,我才不得不冒险前来,与太子作这番交易。”
云倦初虽说的都是宋朝皇室纠葛,在完颜宗望听来倒与自家景况处处相和,不由信了七分。他心中主意虽定,嘴上却不肯放松:“你得皇位,于我有何益处?”
云倦初听他口气知他已经心动,他深谙利令智昏的道理,于是开出了漫天筹码:“我若登基,可向太子岁贡白银五千万两,绢帛丝绸五千万匹……”
他说到此处,嘎然而止,在完颜宗望听来却像是意犹未尽。须知现在宋国向金国的岁贡才不过是此数的一半,而云倦初所说的更是向“太子”进贡,岂不是这多出的一倍尽归自己所有?他心中不由大喜。
与金兵间接交战多年,云倦初深知金兵的脾性:金人久居荒蛮,对中原向往的不仅是土地,更多的则是金银财宝。所以每下宋城,金兵往往是洗劫一空后便撤兵离去,并不派兵驻守,所以很多城池都是在两国手中争争夺夺。之所以不派兵驻守,一是因为金人实在比宋人少了数倍,二是打天下易,坐天下难的道理金人也明白。
宋土虽富,若换自己治理却也未必能得到如此多的利益,何况大战过后,双方都需休整,财政收入就更打折扣。若此人真能如此进贡,到真是个一劳永逸的生财之道,父皇也定会欢喜。想到这里,完颜宗望的嘴角已开始不自觉的上扬。
云倦初眼中笑意更深,又补上一句足以打动完颜宗望的话:“若得帝位,我,愿向贵国称臣。”
他只说了“我”!
他怎会放任金人来吸宋人的鲜血,他怎会允许堂堂大宋去向金狗俯首称臣!即使此时说这话是迫不得已,是权宜之计,他也决不会放弃整个大宋的尊严。所以他只说“我”,只有“我”!——只让他一人来承受这一国的屈辱,只让他一人去遭尽后世的鄙夷。不管会付出什么代价,他也在所不惜!
完颜宗望哪里想得到云倦初用词中的字斟句酌,他只觉得云倦初开出的条件已让他十分满意:作为储君的对方既肯称臣,则意味着宋国将正式成为金国的附庸,这样一个聚宝盆似的附庸,一定会让他父皇满意的。至于云倦初的条件,帮他即位其实对他利多弊少。他所培植的傀儡张邦宗早已控制不了局势,远不如一个真正的宋室皇子来得可靠。而那宋朝的九皇子赵构也不知底细,万一是个一心抵抗的角色,那岂不麻烦?眼前倒是个聪明人……
思虑再三,完颜宗望终于点头:“好。”
云倦初斜倚椅上,看似十分随意,心中却是十分紧张的在等待完颜宗望的答复。他深知这一“交易”事关重大,如能成功,则不仅解了南京之围,更能给大宋带来一段伺机反攻的喘息时间。听得完颜宗望的一声“好”,他不禁心弦一松,暗吁了一口气,微笑着问道:“太子可是答应了?”
“答应了。”完颜宗望似笑非笑的说,“不过口说无凭,还要请阁下立约为证。”
“那是自然。”云倦初云淡风清的笑着,清眸中闪烁着清浅若无的亮光,对于这份契约背后隐藏的结局好象已经知道,又好象什么都不知道……
完颜宗望站了起来,大声说道:“来人哪!”
庙门大开,阳光一下子照射进来,照出一地的光亮,也照出一地的尘埃。明亮的光线更照在殿内年久失修的佛像脸上,照出他洞穿一切的微笑,更反射出隐约的光华,将一切世事轮回的背影都照得那么清楚,清楚得刺眼,清楚得直教人悲哀……
和约签定,已是黄昏。
云倦初缓缓起身,踱到殿门之前,立住,旋身一笑:“太子,请问我可以走了吗?”
他说话声音不大,平和而从容,却使得整个金营蓦然寂静,只听见刀剑在风中轻声的龙吟。
金人向来言而无信,扣留宋使几乎已成了惯例:上至皇帝,下至士兵,只要是进了金营的就几乎没有人能自由离去。
今日是否会破例呢?
云倦初微笑着:他有这个自信,因为若不放他回去,这份和约便没有任何意义,只能是一纸空文。
此时就连金兵都在期待——金人最重豪杰,云倦初走进刀廊而面不改色,金兵私下早就视之为英雄,他们也不禁好奇太子会做何种决定。
众人屏息期待的同时,完颜宗望也正暗自思量。他抬首望向殿门:夕阳如血,正在半空,从殿内看去,不偏不倚正悬在云倦初的右肩上方。淡金色的余辉,浴云倦初一身白衣,壮美得令人惊叹。
完颜宗望不由的站起身来,作了个手势,对云倦初道:“请!”
云倦初含笑颔首,转身离去,走至殿外,原本凶神恶煞的金兵竟自觉后退,让出一条甬道。
望着云倦初的背影,完颜宗望神色复杂的叹了口气,目光竟有些若有所失。他眼中忽然精光一闪,大声喊道:“请留步!”
云倦初蓦然停步,眉峰轻轻一蹙,面前已有两把钢刀拦住去路。他于是轻叹一声,缓缓转身,眉宇间竟犹自带笑。
云倦初的镇定自若让所有的金兵都暗生敬意,眼见完颜宗望出尔反尔,脸上都露出不满之色。
谁知完颜宗望竟朗声大笑:“阁下果真真英雄——拿酒来!”
金兵见状都不由欢呼,恰恰掩住了云倦初的数声轻咳。
完颜宗望亲自斟满两大樽酒,说了声:“请了!”便一饮而尽。
“谢了。”云倦初接过酒樽,送到唇边。他以袖掩口,喝得极慢。
一会儿,他终于饮干。完颜宗望亲自接过酒樽,一抱拳:“恕不远送。”
云倦初也一拱手,并不说话,转身便跨出山门。
完颜宗望在山门口站立良久,看着残阳似血,将云倦初白色的身影笼在其中,模糊竟成红色,只教人觉得异样悲壮。
完颜宗望心中怅然,他下意识的低眉看向手中的酒樽,白玉制成的酒樽中竟也有一抹暗淡的红色,好象是天边凄美的斜阳……
完颜宗望浓眉扬了扬,仿佛明白了什么,又仿佛失落了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