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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014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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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于高一新生来说,正式上课之前还有军训这个坎要跨过。
施清如穿着迷彩服坐在操场的塑胶跑道上,汗珠从帽檐顺着太阳穴往下滑,滑进眼角火辣辣地开始酸疼。她眯起眼,忍不住用脏手揉了揉,抬头看刺眼的阳光。
心想,军训为什么不可以在凉爽的春秋?非要在最容易中暑的时候?
心里一股不服的劲也没地发泄,只能把从跑道上拔下来的粉红色塑胶粒,又重重地扔回地面。
又是一个半小时的队列练习后,施清如觉得自己的脸已经和夕阳的颜色一般红。
军训晚餐时间也很短,只能紧跟着大部队一起去食堂,吃固定的餐食,且要快速吃完。但是经过一下午的练习,她已经失去胃口,人晕头转向地有点想吐,十分憋闷。
她和班里最聊得来的朋友王雨灵分开了,一个在东,一个在西,仿佛牛郎织女。
施清如的座位紧挨着另一个班,她刚翻着白眼,忍着恶心、晕眩的感觉坐下,就看见自己斜对面坐着报道那天把她从湖里捞出来的男生。
太奇怪了。
他的脸色一点也不红,竟然还很白皙。要不是他鬓角有淌下来的汗珠,她会以为他偷懒耍滑没有练习。
她悄悄问坐在自己边上的学生。
“同学,你们是高一五班的吗?”
对方狐疑打量了她一眼,低声嗯了一句。
“你正对面左边坐着的那个男生叫什么名字?”
对方再度打量了她一眼,欲言又止,又看了看陈安平,“不知道。”
“不知道?!他不是你同班同学吗?”
“我又没记住每个人名字。”
“……”
虽然施清如也还没有记住每个人的名字,但她就是霸道地觉得别人应该记得。
“交头接耳说什么呢?吃饭时间就好好吃饭!你是小鸡啄米吗?这么久了才吃这么点?不准浪费,全部吃完!”
被教官点名后,隔壁座男生彻底不理施清如了。
她努努嘴,强迫自己硬生生把饭菜倒进嘴里咽下去,感觉它们不在胃里,而是涌到了胸口,压得她胸闷。
施清如看了那个男生好几眼,对方倒是一眼没往这边看,低着头很迅速地吃完了饭。
饭后她们坐在操场草坪上吹晚风休息。
教官难得不那么严肃,和学生开几句玩笑。
施清如揉着不适的胸口,听王雨灵和自己说:“你不觉得我们班教官挺帅的吗?”
施清如瞪眼看过去,“你疯了吧?他哪儿帅了?”
“男子气概。”
“没看出来,”施清如推了推她的肩,“你清醒点啊,我可听说之前有一个学姐和教官谈恋爱,结果闹得可难看了,学姐爸妈都来投诉学校了。”
王雨灵啧了声:“什么呀,谁要和教官谈恋爱,我又没疯。”
施清如咯咯笑了下:“没疯就行。”
“我可不想早恋,我要考清华的。你呢?想去哪儿?”
“没想过,不过我爸妈希望我留在杭州。”
施清如不黏人,但她父母黏人。
“那就浙大咯。”
施清如笑笑:“考得上再说吧,我文科不太好。”
“还有三年呢,别灰心。”
晚风吹拂中,侧后方的班级传来歌唱声。
施清如和王雨灵驰目看去,几个男生脱了帽在跳韩团的舞,一旁还有人在用五音不全的嗓子歌唱。
在一个响亮的破音后,周围很多人不约而同笑起来。
“那是几班的?”
王雨灵说:“五班,校长儿子就在他们班。”
施清如挑了挑眉,“关系户啊?”
“也不是吧,听说成绩挺好的,很给他爸长脸那种。”
夜色下,五班的舞步炒热了操场的气氛。
可惜的是,在这样晦暗的光影中,看不清任何人的脸。
施清如想起那天那个没有父母陪伴的男生,难不成他就是校长儿子?校长太忙,没空陪他?
在这样的猜想中,施清如摘下帽子,让凉润的风吹走她额前的汗。
她回想那天看见他时的画面。
不知道为什么,她觉得他,阳光又悲伤。
施清如不知道是不是自己虐文看多了,才有这样泛滥矫情的想法。倘若他真是校长儿子,生活肯定很好,所以才会对生活充满希望,劝人不要自杀。
她看了很久五班的表演,也没见到他起身参加。
看来他还挺害羞的。
晚间训练再度开始,嬉笑声消失,又变成教官们高亢的命令声。
回到寝室洗澡的时候,施清如发现自己的后脖颈已经被晒伤了,火辣辣地疼。
她跑去隔壁寝室问王雨灵讨要了些晒伤膏涂在皮肤上,她一边被渗进去的药膏凉得嘶嘶叫,一边问王雨灵校长儿子叫什么名字。
“黄谚。”
施清如跟着重复了一句:“黄谚。”
和她想象中的名字不太一样。
谚语的谚?还是燕子的燕?
“他长什么样?”
“开学的时候远远见过,皮肤特白,和校长不怎么像,挺好看的。”
第二天施清如就在寝室楼下的小卖部碰见了这只燕子。
他穿着迷彩服,皮肤天生比别人白,一眼就能看见。他和一个身高比他矮半个头的男生走在一起说说笑笑,手里拿了一瓶蓝色尖叫饮料。
巧了,施清如也拿着瓶尖叫,不过是绿色的。
王雨灵碰了碰她的肩膀,“Q/Q糖吃吗?”
“吃。”
“要什么味?草莓?葡萄?”
“都买点。”
回答心不在焉。
施清如一直搭着薯片货架,视线从货架边绕过去,看见“黄谚”他们已经准备结账了,边上的男生要请他这些零食,他笑着摆摆手。
施清如觉得他这个人有点意思,又比别人长得好看,难免多看两眼。可她想了想校长的地中海,心里泛起嘀咕,这“黄谚”不会遗传他爸,人到中年也变成秃头吧?
她试着想象了那个画面,觉得荒唐又好笑。
“笑什么呢?这么开心。”王雨灵打断她的遐想。
施清如收回目光,弯着嘴,“看见那位传说中的校长儿子了。”
王雨灵伸长脖子环视四周,“哪儿呢?”
“刚走了。”
之后的几天,施清如觉得很神奇。
一班和五班照理来说并不挨着,但她却总能在一个个班级方阵中一眼锁定“黄谚”。她的皮肤晒黑了很多,他却没有,在一众黝黑的皮肤里像个灯泡似的。不过这“黄谚”的白,丝毫不给人羸弱的感觉。相反地,施清如觉得他很有生命力,皮肤下流动的血液比别人都滚烫。
施清如很清楚自己是对他产生了好感。
不过她不是会被情绪牵着鼻子走的人。
在最青春的年岁里,对异性有好感实在正常。但这还不值得她头昏,她还不了解他这个人。
第四天训练结束,一阵诡异的妖风穿过教学楼之间,强有力地吹向操场。
学生们在橘黄色的夜灯中回寝室,陈安平的迷彩帽被风吹走了,他反应迅速地伸手去够,却没够着,眼见着帽子在空中打了个转,飞到一个女生手里。
她愣了一秒,紧接着修长的手指卷起来,攥紧了那顶帽子,在昏黄的光里弯起了嘴角。
“黄谚,你的帽子。”
陈安平怔了怔,抬起的手臂在空中滞住。
施清如向他走了几步。
“黄谚,联欢会你们班表演什么?”
陈安平垂眼沉默着看了她许久,从她手里接过帽子戴上,侧过脸看操场边陷在黑暗中的草丛。
“五班?”
“你不就是五班的?”
“还没定。”
“喔,”施清如顿了下,用手指着自己问,“你不记得我了?”
虽然她是比开学那天黑了不少。
陈安平没有转回视线,淡淡摇了摇头,“谢谢你还我帽子。”
话落人就转身朝着寝室走。
施清如在原地讷讷站了两秒。
“喂……”
她虽然没有自恋到觉得自己的长相令人过目不忘,但才开学没两天,他竟然能忘记那日特殊的经历?
晚上睡到一半,施清如忽然感觉下、/身涌出来一股液体,她慌忙起身,轻声走到卫生间。
月经提前来了,此刻一片狼藉。
心里有股脾气要发,也不知道冲谁发,最后也只能打开水龙头,用冷水慢慢清理这局面。好在她起身及时,血没有染到床单上,处理完一切她又在床上躺下,但怎么也睡不着了。
难怪她这几天腰酸,原本还以为只是军训练习的缘故。
施清如翻来覆去,看着时间从三点变成四点、五点,最后到六点,舍友们都复苏了。
再起身的时候,她因为严重不足的睡眠而感到头重脚轻,差点没从梯子上翻下去。
训练前,王雨灵颇为担心地问施清如,“你真的不用去边上休息吗?”
“前天妍妍说肚子痛要去休息,这教官挖苦了她十几分钟才同意,我可不想听他那些话。”施清如擦了擦额角的汗,“等难受得撑不下去再说吧。”
老天和施清如作对似的,天上一片云也没有,太阳直直烤着地面,连一瞬的喘息空间都没有。跑道上颤抖的热浪,很快在施清如眼中如奶油般漾开。
她尚能凭借顽强意志强忍腰后的酸痛,能忍轻微汗水过敏带来的瘙痒,腹部传来的绞痛也还不会让她就地晕倒,但这些叠加在一起却实实在在击垮了她。
教官看见她歪斜和逐渐萎缩下去的身躯,响亮的声音震得班里同学的身体齐齐震了三震。
“站直有这么难吗!第二排第三个!出列!什么名字?”
“施清如。”
施清如此刻觉得有个紧箍咒梏着自己的腰腹,教官念一句,它就收紧一圈,似要把她拦腰斩断。
“站直有这么难吗!”
她轻飘飘走出队列,脚下踩着棉花般,抬起被汗水浸湿的睫毛,在教官的质问声中,淡淡说:“教官,我来月经了,肚子痛,人不太舒服,需要休息。”
教官笑了声,慢条斯理绕着施清如转圈,“这个理由还没用烂啊?你们女生,一个两个都非要在军训的这一周来姨妈?你演技比她们好点,但我看多了你们这种把戏,年年有。想休息?没问题,去医务室开张单子过来。”
施清如连翻白眼的力气都没有,一万句骂人的话说不出来。
“我现在就去医务室开。”
“现在?现在给我好好站着!休息的时间再去开。”
施清如额角爆出青筋,“我说了我不舒服你听不懂人话吗?!你要医务室单子我也能去开,你又不让我去开,你这不是故意刁难是什么?等我痛晕过去,是你来负责,还是学校来负责?”
她也是扯着嗓子喊出来的,声音一点不比教官的轻。虽然刚喊完她就感到一阵热血冲到头顶,眼前晃过一片黑影,愈发站不稳了。
施清如从小到大在学校里都不是惹事的坏学生,但也是个天不怕地不怕,最不怕叫家长的学生。讲道理,但脾气烈。
她的爸爸妈妈永远站在她这边,她从来就不知道“怕”字怎么写。
施琴和王文忠对她只有两个要求:好好学习和不要让自己受委屈。
一班的争执声吸引了其他班级的注意,虽然别班教官也在轻咳让学生不要东张西望,但架不住人都有好奇心。几十上百道视线朝这儿投来。
施清如捂着肚子,摘了迷彩帽,躬着背往医务室走,边走边有豆大的汗珠从额角滑到下颌。
教官冲其他同学吼了一句话后,大步流星追赶过来。
“施清如!那是命令!你擅自——”
另一个班级的队列中,响起一个声音。
“报告教官,我想去卫生间。”
正在看戏的别班教官没那么严格,摆了摆手,也没看清是谁说的,“快去快回。”
陈安平脚步走得比追赶施清如的教官更快,他压低了帽檐,手掌一把紧紧抓住了施清如的上臂,给她不断下沉的身体一个向上的力。
他低声说:“还有力气吗?跟我跑几步,跑出操场他应该就不会追出来了。”
施清如愣了一下,她没有看清他的脸,但已经记住了他的声音,疼得发白的嘴唇颤了颤,没有回答他。
不知道是疼到没力气,还是被他当众出来帮她的行为震到失语。
“你,要不要……”
要不要跳上来?我背你去医务室。
但陈安平终归没说完这句话。
学校大,这么走,要走挺久。
施清如终是加快了脚步,撑着陈安平走到了医务室。
“黄谚,谢谢你啊。”
真心的。
如果说开学那天,她是在恶作剧中发现他的好心。那么今天,就是在真正需要帮助时,体会了他的善意。
她拿到了医务室给她开的请假条,出门靠在墙上喘气。
烈阳从两栋寝室楼间泻下,陈安平一语不发地站在她边上。
施清如不拘小节抹了下脸上的汗水,指甲划过红肿瘙痒的脸颊,抬目静静看着他。
“我不是黄谚。”
隔了很久,他这样说。
施清如眯起的眼睛睁大了。
“你不是黄谚?那你叫什么名字?”
陈安平没有立刻回答,他背过身,看中庭里被光穿透了的树叶。
他的声音很轻也很厚沉,是已经过了变声期的成熟声音,却不让人觉得老陈,有一股朝气。
“陈安平。”
陈、安、平。
施清如在他身后默默复述他的名字,瞧着他的背影笑了。
“我叫施清如,你记住,”她拽住了他的胳膊,让他转过来看自己,“一班的施清如,开学那天你把我从湖里捞起来的,别再忘记了。”
疼痛却如朝日一样的目光,和平静、沉着的目光交汇在一起。
陈安平没说好,也没说不好。
就看见施清如舔了下干裂的嘴唇,笑着说:“陈安平,你回去要被罚跑操场或者蛙跳了,陈安平。”
陈安平终于失笑,嗯了一声。
不知道她为什么要念两遍自己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