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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012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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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湖六月中,风光不与四时同。
施清如坐在花港观鱼里一家私房菜餐厅里,头戴墨镜,面对近正午时的湖景翘着腿。包间一整面玻璃门敞着,湖上的微风拂过荷叶往里荡。
早蝉鸣树梢,吱哇乱叫。
大半个月过去了,陈安平还没有通过她的好友申请。
施清如低头划过蒋澜给她的名单。今天一共会有十六个人参加,有些超出她的想象。蒋澜的凝聚力还挺不错,其中不乏有人是从遥远的城市赶来,譬如说陈安平。
遗憾的是,本科毕业后选择出国留学的王雨灵这次不会来,她在另一个半球的澳大利亚,抽不开身。
高中毕业后,施清如和王雨灵的联系便不多了。没有任何特殊的原因,只是因为最现实的距离。一个留在杭州,一个在香港,每次聊天都是问候,没有太多共同话题。生活不同,习性不同,连可以谈论的人都不同。
施清如腿上搁着一本菜单,她看了眼菜价,心想蒋澜还真没客气。
他安排中午在这吃饭,下午去钓鱼,晚上去烧烤,一点儿没闲着。
服务员进来给施清如沏了一杯雨前龙井,她一动不动靠坐在躺椅上,对方看不到她墨镜下的眼睛,不知是醒着还是睡着了,只能又默默退出去。
晴天西湖的水如丝绸,泛着粼粼波光。
施清如平静眺望远方的山丘,心脏却跳得像要破皮而出,她闭眼按住自己的胸口,过了会儿,包间门又被推开。
“施清如?来这么早。”
蒋澜和杨佳辰凑巧在门口遇见,一起走进来。
施清如背对着他们,疲倦地笑了声:“早点来喝喝茶。”
大多数人都比较有时间观念,陆陆续续在约定时间的十分钟前抵达,安静的包厢不一会儿就变得热闹、喧嚣,厢外的潺潺水声已被淹没。
十三个人,算上施清如自己,已经到了十三个人。大多数人保养得都不错,没有出现地中海的情况,至多是有人头顶毛发变得稀疏,发际线后退,不算太不堪。
有人进来没多久便忍不住要抽烟。
施清如轻咳了一声,把墨镜推到头顶,眼一瞥,“出去抽,这儿是吃饭的地方,搞一屋子烟味,你好意思吗?”
她半笑着说道,气氛依旧轻松。
那人笑呵呵拉开门走出去。
蒋澜剥着花生吃,不走心地说:“都别得罪我们的大老板啊,今天所有费用可是施清如买单的。”
“太后还是这么大方,太后在哪高就呢?”
施清如抬眼,假不正经地说:“在家啃老,偶尔接点码代码的活,进股市当韭菜。”
杨佳辰嘴巴活络,“有老可啃就超过大半人了,你不用受工作的苦,真羡慕啊。”
她笑笑,“那也不能坐吃山空呐。”
间隙,施清如打开手机看了一眼时间,已经超过约定时间两分钟,还有三个人没有到,包括陈安平。
包厢门再次被推开,进来的是钟音因。
“哟哟,大明星。”
钟音因也戴着副墨镜,摘下后露出浓艳的五官,“少来,我可不是什么大明星。”
钟音因是班花,青春期时五官就浓烈大气,皮肤尤其白皙,头发乌黑茂密,举手投足间都有港风美女的韵味。如今一边做着自媒体,一边拍些制作精良的短剧,已经能接到女二的角色了。
施清如和钟音因相反,她不是美艳型,五官尤其是眉眼,透出浓重的疏离感。她的漂亮没有攻击性,却更不易接近。
她们有一点相同。
都喜欢过陈安平。
也不止她们。
很现实,学生时代班里耀眼的男生不多,陈安平受人喜欢也不是什么稀奇事,同样地,钟音因和施清如也不乏倾慕者。
但不是有魅力的人就能在一起。
回过头看,他们之间谁都没成。
施清如盯着金棕色的门出神,耳边是其他人的调侃声。
“女明星,网上说你谈恋爱了,是真的吗?能透露给我们吗?”
钟音因笑道:“真的。”
“同剧组的男演员?”
“嗯哼。”
施清如拿着手机起身,把墨镜摘下叠放在桌上,“我去趟洗手间。”
走廊尽头是一面木窗,放着一座流水假山,碧绿的苔藓被泻入的阳光照得泛黄。
她透过窗,看见门外抽烟的两个同学。
校服一脱,便不像曾经的人了。
回到包厢时,骆泽川也到了,他个子高,站着在和不同人嘘寒问暖,施清如一眼看见他,这才后知后觉原来他也是迟到的一员。
施清如扫视一圈,明知故问了一声:“人都到齐了吗?”
杨佳辰吃着切成片的蜜汁糯米藕,口齿不清地说:“到齐了。”
施清如张了张口,欲言又止。
陈安平还没来。
“陈安平八成不会来了,”蒋澜这才向她解释道,“乌龙了,乌龙了。”
他摸着后脑勺,神情略有些尴尬。
施清如回到座位上,指尖搭在墨镜上,没坐下,清冷的嗓音和湖面鱼腾出水面的咕唧一声融合。
“什么乌龙。”
冷厉得不像一个问句。
骆泽川搭着蒋澜的肩头,一把抢过他的手机转了个面,把屏幕给施清如看。
“老蒋痴呆了,智商多少的人才能把自动回复当成真回复?”
蒋澜红着熟虾一样的脸替自己找补,“我那几天没睡好,大半夜加完班才问他,眼都花了,看到回复就安心地睡了,没仔细甄别。”
骆泽川的手上下晃动,施清如眯起眼,还是看清了日光下晦暗屏幕中的黑字。
——陈安平,6月11号中午11点半,在孤山后面的闻莺楼办同学会,施清如请客,你能不能来?她报销车马费。
——[自动回复]我会来。
蒋澜有个不算缺点的毛病,他做任何通知,都喜欢一次把所有信息说完。
施清如化了妆,脸色透不过粉底。
但她的沉默还是让骆泽川下意识出声缓解气氛。
“都怪老蒋,脑子不好使,也不二次确认一下。陈安平这些旧联络方式早都不用了,不愿意和我们这些老同学有来往。”
杨佳辰在一旁已经把菜单翻烂了,肚子叽里咕噜地响了好几回,实在忍不住问道:“能点热菜了吗?”
骆泽川扔了团纸过去,“吃吃吃,就知道吃,这么大个人了怎么还这么贪吃?”
视线越过蒋澜和骆泽川的肩头,湖面上白金色的光点随着水波刺眼地跳动。施清如闭眼勾唇笑了笑,转身坐下。
“点吧,想吃什么都可以点。”
骆泽川向来很会看眼色,把蒋澜按回座位后耳语:“一会儿少提陈安平。”
蒋澜白了他一眼,“废话。”
名单上十六个人,实际到场十五个,六个结婚了,四个有对象了,还有两个刚分手。
话题从工作转到婚姻,杨佳辰吃饱喝足,就开始没事找事,他见施清如一直没怎么参与谈话,就主动挑起她的话头。
“施太后,我听骆哥说,你在相亲,结果怎么样?”
施清如浅笑着向骆泽川的方向剜了一眼,后者连忙摆手。
“是杨佳辰问起你,我就说碰到你的时候你在相亲,别的可什么都没说。”
“吹了,”施清如喝了口龙井,“没对上眼。”
“那我兄弟……”
施清如打断杨佳辰,“你兄弟留给你自己享用,我不需要。”
他没眼力见惯了,施清如从高中起就懒得和他计较,把他当成一个头脑简单四肢发达的木头。
成华中学每个班的人数不算多,三十几个。今天来了小半个班,一个话题刚落,另一个又起。
像约好了般,越过陈安平的名字。
午餐快结束的时候,施清如在洗手间外碰见蒋澜,她勾了勾手指。
“老蒋,手机借我用下。”
“干什么?”蒋澜很警惕。
施清如被他如临大敌的反应逗笑,“偷你钱。”
蒋澜跟着笑了下,把手机递给她,走到她边上,视线紧紧盯着她的动作。
她打开Q/Q,凭记忆在他好友栏搜索陈安平的账号,点进去往上翻,却什么也没翻到,唯一的聊天记录只有刚才看见的那条。
蒋澜解释:“换过手机了,七八年前的聊天记录早就没有了,我平时也不用Q/Q,又不会和他聊天。”
施清如没说话,点进陈安平的空间。
没权限。
蒋澜的账号被阻挡在了外面。
蒋澜靠了一声,“他什么时候设置权限的?怎么不让我看。他真像骆泽川说的看不起我们这些老同学了是不是?”
施清如笑了笑,没什么可替陈安平辩解的。
他若想辩解,就该亲自出现。
“能给我看下他微信吗?”
“可以,不过我只有他两个微信号,一个是他高三开始用的那个,还有一个是大学毕业后才用的,再之后的,我也没有了。”
老账号是微信刚出没多久时就创建的,朋友圈里还有几条高中、大学时发的动态,有文字有照片,还有转发的几条酸不溜秋的公众号文章。施清如一目十行扫过这些内容。
蒋澜静悄观察她,却发现她面无波澜。
陈安平新账号的朋友圈虽然也是全部可见,但什么东西也没有,洁白得像是浙二医院的墙壁。
狗东西。
施清如无言将手机还给蒋澜。
离开闻莺楼,下一个目的地是桐庐的露营地,能烧烤能钓鱼,有一大片水杉。
有几个人不是开车来的,自动分流到不同人车上。
骆泽川问施清如:“你坐谁的车?”
施清如抬头瞥了他一眼,“我自己开车来的,你们谁要坐我车吗?”
几个人举手,骆泽川一脸不信任,“你拿到驾照之后,开过车吗?”
“开过,”施清如顿了下,“三次。”
“……四年了,才三次?”
“我买车才两年。”
“两年三次也够吓人的。”
他这一打岔,愿意坐施清如车的人跑光了,她笑了笑,也不介意。独自驱车跟在领路的蒋澜后面。
车上随机播放着音乐,施清如轻轻跟唱。
直到五月天的声音在窗户紧闭的车里响起,她的哼唱戛然而止。
“突然好想你,你会在哪里……”
红灯前。
施清如关掉音乐,放下车窗让初夏清风徐徐吹进来。
她原本,是想载——
算了。
旁人已大步流星走向未来,她犯不着自讨没趣地活在过去。
下午钓鱼,几个自称钓鱼老手的人没钓上来几条鱼,倒是施清如随手甩了一竿子,钓上来条颇大的白条鱼,掀起一阵闹哄哄的声音。
到傍晚,太阳还没彻底落山,骆泽川已经卷起袖子准备在烧烤事业上大显身手,蒋澜自告奋勇给他打下手。
施清如和钟音因坐在户外椅上,各自戴着墨镜小憩,但她们都没有睡着。
钟音因微微侧身,透过墨镜和脸颊的空隙打量她。
“清如。”
“嗯?”
施清如的手机响铃了,打断对话。
她道了一句抱歉,起身走到边上。
是朱岩。
“喂清如,我打听到陈峰前妻的消息了。”
施清如靠在一棵树上,剥落的树皮顺势沾到她的衣袖上。
“你说。”
朱岩难于启齿,吸了口气才道:“也不知道你和她是什么关系,不过总归不是什么好消息。那个女人,七八年前就去世了。”
树林间的风闷热。
杭州的潮湿空气压着人不让透气。
施清如有许久没说话。
她低着头,干燥的唇和颊贴在温热的手机屏幕上,呼吸在风声里断断续续地颤动。
“Vivi?你还在听吗?”
朱岩问道。
她提起衣领,覆在自己的嘴唇上,声音沉闷。
“我在,”她停顿了一下,“你知道她去世的原因吗?”
“治不好的病,我听系里以前认识她的人说,是胰腺癌。”
胰腺癌。
施清如不了解。
只是沾了个癌字,自然不会是好东西。
朱岩把打听到的消息都告诉她:“说是葬在临安天竹园里头……她儿子给办的后事。”
施清如闭上眼,树上的蚂蚁爬到她裤腿上也浑然不觉。
“她儿子,后来怎么样了?”
“听说出国了,系里认识谢莹淇的人只和她有联系,不喜欢陈峰的为人,和她儿子也不熟悉,这点消息就是全部。陈峰和儿子关系不大好,估计只有等到陈峰老得不能动的时候,他儿子才会回来尽一点赡养义务吧。”
“好,”施清如咳了一声,嘴唇不知为何黏在一起,艰难地张开,“谢了,改天请你吃饭。”
“客气什么,举手之劳。”
风吹来烧烤架上的烟和一股糊味。
骆泽川和蒋澜为了点肉的事不停拌嘴。
“你到底会不会烤啊?没看到糊了吗?”
“别烦,滚一边去,再烦把你扔湖里喂鱼。保证不会饿到你们。”
“这么好的五花肉被你糟蹋了。”
……
夏日的白昼颇长。
夕阳不肯离去地悬在地平线上。
钟音因拿了一串烤好的土豆片向施清如走来。
“清如,先吃点烤好的土豆片垫垫饥……”
暮光穿过水杉林,宁静地洒在这里。
钟音因的声音在浅浅的啜泣声中戛然而止。
满面的泪水早已擦乱了施清如的妆容,泪痕混乱、蜿蜒地爬在双颊上。她上气不接下气地吸着空气,手背湿漉漉的反射着红黄色晚霞,躬着背,胸口连着背脊一起阵痛。
“清如……”
钟音因怔怔看着她。
“我没事。”
施清如咽下嗓子里的苦水,扶着树皮。
她对钟音因扯出一丝残存的笑容,“我去趟洗手间。”
草地很软,踩下去像踩入一片泥沼。
施清如的视野被泪水和睫毛糊了一片,机械地向前走。她不停吞咽着,嗓子里发出水泡咕咚的声音。
即便是生命最活跃的夏天,风声依旧萧瑟。
有一个温柔、谦恭的声音在风声里回荡。
“平平,这个小女孩是你的同班同学呀?你过来让阿姨看看,长得真漂亮。”
“清如,你的物理、数学比我们家平平好,他要是有不懂的地方还要多多拜托你教他,他英语、生物不错,你们可以互帮互助。”
“你放心,阿姨不会让平平转学的。”
“毕业旅行啊,多少钱?……一生只有一次,当然要去了。”
“没事的,阿姨这个是小病,没什么大不了的,过段时间就好了,你来我们家,阿姨给你做香菇炖鸡吃。”
“清如,悄悄告诉阿姨,你是不是喜欢我们家平平?”
“阿姨悄悄告诉你,我觉得平平——喜欢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