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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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丫鬟提着宫灯带我走到当年与王妃庆仲秋的假山长亭,此夜又是月圆,星辰璀璨,廊檐挂彩,显出一派繁华之色。唯一与此情此景不相称的是衣衫褴褛的我,毕竟在地牢睡了七天,虫豸相伴。
不过我也并不在意,反正伸头是一刀,缩头也是一刀,既然没有生还的可能,老娘我就笑赴刑场!
在这世上,我被她真真切切地疼惜过,便不枉此生。
琼楼玉宇间,圆月出寒山。我紧了紧身上的褴褛衣裙,大步往殿台上走去,走得风萧萧兮易水寒。晋王那厮搂着真莺莺坐在锦榻上,美酒入杯,佳人迎怀。不止如此,他连皇帝的龙袍都穿在身上了。
今晚的月亮真好看,就像懿则第一回给我夹点心吃的仲秋节。
那个点心,那么甜,那么甜。
我现在还记得。
晋王剑眉冷蹙,高声斥道:“李氏贱婢,见到朕与皇后,缘何不跪?”
真莺莺赵仙儿长得当真与我相似,此刻她锦衣华服坐在晋王身边,颈束玉璎珞,头顶金凤冠。这些华美的金玉点缀着她,也禁锢着她。我想,她可真可怜,比我和懿则还要可怜。
被一个残忍冷戾的谋逆之人爱上,能有什么好下场?
我顿改往日的奴颜婢膝,朗声大笑:“哈哈哈哈!你未入宗庙,未祭帝祖,算哪门子九五之尊!呸!”
“疯了……她疯了……”眼看我如此嚣张,赵仙儿登时害怕地缩入晋王怀中,娇滴滴惹人垂怜。
尚未等我继续说下去,晋王身边的一对带刀侍卫便疾步走上前来,狠踹我膝头,反剪我双手,硬生生逼我下跪。老娘我随波逐流认命一辈子,临死前定要带着骨气走!他们踹断我的双腿,我也不肯跪下,只是躺在殿前大笑,吓得赵仙儿惊惧连连。
晋王一壁安抚赵仙儿,一壁怒道:“掌嘴!快!她再敢笑一声,就给朕狠狠地掌嘴!”
侍卫的铁掌将我面颊打得红肿,我犹笑个不停:“来呀!姑奶奶我今儿过来,就没预备带着命走!”
晋王万万料不到我一个贱婢竟敢如此猖狂,又惊又气:“你敢侮辱圣人?!”
我轻蔑地抿去唇边血污:“死到临头,还有什么不敢的呢?你辱我贱我,我化作厉鬼,也不放过你!”
晋王怔在原地。
也许他第一回见到,蝼蚁一样的贱婢,敢挑战天潢贵胄。他一定在想,我怎么会?又怎么敢?我不应当永远匍匐在他的脚下,渴求他的怜悯,当他泄.欲的器皿吗?
我怎么敢站起来,怎么敢挺直腰杆说话,怎么敢辱骂圣人?
忽降夜雨,星子蒙昧,天地戾燃。
晋王忽然害怕起来,狭眸染上墨一样的恐惧。他像见到厉鬼一样指着我,颤抖而道:“杀了她……杀了她!快!犬刑!”
这是我此生最后一次抬眼看天,冷雨淅沥,明月高悬。家乡的老人曾告诉我,人临死前,过往会如走马灯一般旋回在眼前。我咬断舌根,果真看到了属于我的走马灯。那时候,我还尚未被卖作瘦马,还是好人家的姑娘,爹爹顶着青蓑笠回家,献宝似的递给我一只草杆儿编成的蜻蜓。我放飞蜻蜓,它顺着清风飘去,也不知栖息在谁家的屋檐。后来,长大了,几经辗转,我成为懿则一个人的小肥啾。懿则跟我说好,我学会写一个字,就喂我吃一块如意糕。我吃完如意糕,她用晶莹如玉的指尖抿去我唇边粉屑儿,随后情不自禁吻我。
我死的那瞬间,懿则正在千里之外的太师府中抚琴,琴弦断了。
秋夕连忙捧着绸帕给她擦拭指尖:“小姐,怎么了呢?”
昏黄的灯烛前,懿则青丝疏散,泪流满面。
“赵明昀不会留下她的性命……不会的……”懿则眉目枯槁,仿佛失了水露滋润的梨花,憔悴至极,“他为了向赵仙儿表明自己只将莺莺当替身,不会放她走的。他一定会杀了她……一定会……”
秋夕为自家小姐披上鹭羽寒裘,轻声安慰道:“小姐,您别哭了。”
懿则缓缓抬起手,望着自己食指上的鲜血,一时心如刀绞。从前,她正是用这只手,抚弄莺莺的如云青丝,抿去莺莺的唇边粉屑。
她痴痴道:“赵明昀啊赵明昀,你真够狠心,你得到了你心爱的莺莺……可我的莺莺呢?”
我心爱的莺莺,又在哪里?
小姐向来端庄,秋夕从未见过她如此悲怮之时,只得苦劝道:“说不准……等皇上与太师回京,宫变结束,莺莺姑娘还能出现在您跟前呢?”
窗外雨打梨花,残香依约,浓雾不歇。
几个她曾派去探听消息的小厮慌乱提灯迈入暖阁,小厮跪倒在地,回禀道:“小姐,莺莺姑娘……她……晋王刚刚下旨,赐死了莺莺姑娘!”
她死了。
仿佛承受不住似的,懿则清隽纤瘦的身子骤然跌落在官帽椅上。窗外雨声更烈。
“小姐?小姐!您怎么样?您别吓我啊!”秋夕惊得泣泪涟涟。
风雨将灯笼熄灭,小厮跪伏在地,面露不忍:“晋王殿下在南苑地牢豢养了三十多只恶犬,成日饥饿于刑坑,一个小小的莺莺姑娘扔下去,自然啃得连骨头渣子也不剩。小人听刑场的下人说,那坑里血污遍地,只剩姑娘的半截金钗……”
一串岫玉手串被懿则抚弄在手中,听闻莺莺下落,她忽然发狠将手串扯断,一颗颗雪白的玉珠坠落在地,余音琳琅。
一阵惊雷将白衣美人的面容打得惨白,懿则喃喃自语:“你不放过莺莺,难道我就会放过你吗?我要你死得比她屈辱百倍……”
是日,前晋王妃张懿则飞鸽传书,通信征战在外的帝王,晋王起兵谋反,罪不容诛,同时奉上晋王于京郊的兵马布阵图,帝王怒,遣岭南屯兵回京查看,两军开战,京中一阵腥风血雨。
龙潜月,晋王兵败,于内惩院被帝王赐死,株连姬妾儿女。
而王妃因奉图有功,帝王与太师颇为爱惜,欲将其再嫁礼部尚书,重续姻缘。圣上降旨赐婚,本为无上尊耀,奈何王妃却回禀帝王,自己无心尘缘,拒绝二嫁。
懿则不仅拒绝二嫁,连俗世都割舍了,她只带着两个贴身丫鬟,在京郊云投山寺带发修行,做了女道士。好好的年轻女儿,平白无故舍弃荣华富贵,世人皆不晓其缘故,徒增叹息耳。
取次花丛懒回顾,半缘修道半缘君。
又一年桂子时节,秋光潋滟,花叶缠绵。鹅黄的桂花开满云投山寺,犹如月华倾洒,人间仙境一般。
懿则捧着拂尘走过清泉香径,素色道袍更显美人冰肌玉骨。见到美人经过,一群小麻雀啁啾着飞过来,讨要粟米。
她停步在桂花树下。
桂花依旧,鸟雀依旧,秋声依旧,岁月依旧。
只可惜再也没有哪个可可爱爱的姑娘,喂着麻雀不看脚下,不慎从树枝上翻下来,一下跌落在她怀中。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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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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