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莺莺曲》洛阳姑娘

1、上

　　我叫李莺莺。

　　丫鬟们都说，我是晋王的宠妾。这话简直是胡吣，晋王根本不宠我。

　　他只睡我，从不宠我。晚上睡完了之后，就一脚把我从拔步床上踹下去，连一床衾被也不给我留。

　　我这辈子，之所以值得怀念，是因为遇到了王妃。

　　遇到王妃的那一日，院落里的桂花开得花团锦簇，那般灼灼的明黄色，看得我甚是欢喜，几乎忘了自己寄人篱下，是个命如草芥的扬州瘦马。

　　我爬上桂树去喂小麻雀，听它们叽叽喳喳地叫，悦耳如银铃。晋王不让我伺候时，我便抓一把黄澄澄的粟米，去喂麻雀，逐渐地，府里的麻雀都被我喂成了小肥啾。

　　“何人在此？！”

　　我闻声一看，只见一行女眷浩浩荡荡地走来，带起香风十里。方才呵斥我的女人，大概是个身份体面的大丫鬟。

　　我怯怯地一缩身子，暗道不妙。因为众丫鬟簇拥在中央的美人锦衣华服、仪态万千，正是府里的女主人——晋王妃。

　　戏文里都说，正妻们最厌我们这些献媚争宠的扬州瘦马，恨不得生啖其肉，挫骨扬灰。被她抓到我爬树的把柄，恐怕我要倒霉啦。

　　大丫鬟又怒斥道：“王妃驾到，还不行礼！”

　　我甚是害怕，不曾握住树枝，竟一跟头翻下桂花树。一群小肥啾扑棱棱飞起来，桂花拂落——

　　地下可是嶙峋的山石！

　　就在我做好摔断膀子的准备时，疼痛并不曾到来，取而代之的，是一个温暖的怀抱。

　　“啊……”

　　将我接在怀里，打横抱起的人，是王妃。

　　王妃有一双黑曜石似的眼眸，深不见底。她的怀抱那么暖，连吐出的兰息都带着香气。

　　王妃问我：“姑娘，你叫什么名字？”

　　我八爪鱼似的缠在王妃身上，不曾放开。丫鬟正要斥我放肆，王妃抬手制止，只温柔地看着我。

　　我轻轻告诉她：“我……奴婢贱名莺莺。”

　　王妃优雅地扶一扶鬓边的鸾鸟银枝衔祥云长钗：“你在这里做什么？”

　　我指了指树上跳来跳去的小肥啾，老老实实说：“喂小麻雀。”

　　王妃竟然笑了，也许是我太可爱。她竟然摸了摸我的脸颊，分花拂柳而去，根本没有难为我。

　　直到如今，我一直坚信，王妃初见那笑，是因为我可爱，不是因为我憨傻。我爹说，我是世间最可爱的姑娘，谁见了都会喜欢。

　　入夜，晋王唤我侍寝，我按照他的要求，穿上与他心上人一般无二的衣裳，为他酌酒研墨。

　　他根本不喜欢我，只是把我当做他表妹的替身。

　　他表妹的乳名也叫“莺莺”，与我同字同音。只可惜在三年前嫁给了他的亲哥哥，恭王。

　　他不能把弟媳抢回来，伤了皇家体面，只好托人画二百两银子买了我，养在身边当替身。

　　我和他表妹长得九分相似。

　　他让我穿上画像上表妹的衣裙，梳一模一样的发髻，作出属于另一个莺莺的一颦一笑，供他观瞻，聊慰相思。另一个莺莺的性情与我完全不同，她冷傲矜持，像一只高贵的孔雀。

　　而我呢，只是桂花树上的小肥啾。

　　晋王看我看够了，就睡我，睡够了，照旧如梦初醒般把我一脚踹下床。很显然，方才他还把我当心尖上的表妹，眼下只当做一个卑贱的赝品，连给他提鞋都不配。

　　“莺莺……”晋王深情地呼唤画像里的女子，随后将画像卷起来，万般珍惜地抱在胸口，“便是不要本王这条命，本王也要得到你。”

　　其实晋王剑眉星目，很是俊朗，只可惜有散不去的戾气在里头。可他长得再俊朗，我也不喜欢他。

　　我给自己穿好衣裳，抱膝坐在脚踏上，心里盘算着，等明儿晋王去上朝，我照旧去园子里放风筝，喂小麻雀。

　　忽有丫鬟绕过画屏，小心翼翼回禀道：“王爷，今儿是八月十五，太后娘娘说，十五月圆，这是您跟王妃团圆的日子！”

　　晋王把玩着翡翠扳指，不做声。

　　跟在晋王身边这恁久，我能感受到，他一点儿也不喜欢王妃。他心里只有表妹，王妃出身高贵，又不屑讨好，故夫妻不谐，有时候连表面功夫都不肯做。

　　丫鬟又赔笑道：“眼下，王妃娘娘正等着王爷赏月呢。”

　　晋王潇洒地将翡翠扳指一扔，扳指骨碌碌在氍毹绕了一圈：“让她等着。”

　　最后，扳指竟然落在我身上。晋王看了我许久，忽然促狭一笑，伸出手来：“你，随本王一起去。”

　　我知道他为什么带着我去见王妃。

　　我只是一个瘦马小妾，连名分都没有，倘若被他带到王府的仲秋家宴上，这是摆明了打王妃的脸。

　　我有些怕。

　　又有些难过。

　　怕是为自己害怕，我怕王妃没了脸面，迁怒于我。难过则是为了王妃难过，她这样一个温柔的女子，却不得夫君喜爱。

　　席上晋王与王妃一言不发，我坐在下首，却不敢动桌上的糕饼菜肴。鸭脚羹、牡丹卷、胭脂鹅脯、枣花月饼……我忍不住流口水，按照王府的规矩，王妃先动了筷，姬妾才能动筷。

　　他俩互瞪良久，竟然吵了起来。

　　晋王冷道：“本王心里只有莺莺！没有半分你的位置！”

　　王妃端庄坐在原处，淡淡道：“至于王爷心里的位置，妾身不敢妄求。”

　　晋王嗤笑道：“那你为何嫁给本王，讨这个嫌？”

　　月华下，王妃肤白如琉璃，却并不如琉璃般易碎，反而有无懈可击的意味，她的声音不卑不亢：“父母之命，媒妁之言。”

　　晋王扔下金筷，拂袖而去：“哼，本王看着你便心烦！”

　　他根本不知晓，作为女子，尊贵如王妃，卑贱如我，都无法掌握自己的命运。

　　筵席未半王爷便提前离去，王妃并不曾动气，显然此事已是寻常。此时此刻，宴上只剩下我和王妃两个女人。

　　王妃的贴身丫鬟秋夕劝道：“娘娘，您别难过……这些年，娘娘心里的苦，奴婢都明白。”

　　王妃轻轻摇头：“本宫难过什么？他如此模样，本宫早就习惯了。罢了，这日子总要过下去呀。他没有本事与赵仙儿厮守，便把气撒在自己的女眷身上，这样的男人，本宫怎么看得起。”

　　我在心里默默点头。

　　须臾后，王妃向我招了纤纤玉手：“莺莺，你，过来。”

　　难道，这便要迁怒我了？

　　我颇有求生欲地为自己分辨：“这……王妃娘娘，此莺莺非彼莺莺。”

　　王妃又笑了，她的笑真美，仿佛春风十里吹得春波荡漾。她一笑，我便心安了。

　　“本宫知道。”

　　不知不觉，我向她蹭近了几分，王妃的眸光落在我身上，我一时小鹿乱撞。

　　王妃的声音很轻，轻到大概只有我们能听到：“怎么不肯吃饭？”

　　我委委屈屈地说：“娘娘，你不动筷子，我……”

　　“呀，本宫忘了。”王妃想起了这一宗规矩，反手拿起象牙雕筷，“你想吃什么？”

　　堂堂晋王妃，竟会在意我一个小妾的意思。

　　我心尖轻颤，说不出是什么滋味。

　　倘若换了旁人，此时定要惶恐推辞，跪地口呼万死。可我不知什么缘故，竟诚实的指了指青汝窑莲花碟里的云片糕：“这个。”

　　王妃行云流水地夹起一块云片糕，送进我嘴里。缓挨轻蹭间，我闻到她袖中有幽幽的香气。

　　丫鬟秋夕惊道：“这……”

　　我把云片糕咽下去，笑得很满足，像个小松鼠。

　　王妃又问道：“还想吃哪个？”

　　我这回直接不要脸面，指了指另一碟蟹粉酥。

　　王妃的笑里有宠溺的意味，她直接端起蟹粉酥的碟子，送到我跟前。这一夜，我吃了许多的点心。除了我爹，从未有人像晋王妃一般，待我入骨温柔，待我如珍似宝。

　　后来，我便成了名副其实的“宠妾”，不过不是晋王的宠妾，而是王妃的宠妾。

　　天色晴好时，王妃带我去故居放风筝，看漫山遍野的海棠花，松叶煮茶，青梅酿酒。每逢风急雨骤，王妃躲在八角凉亭里钓鱼，笑看我顶着荷叶跑来跑去，坠了一身雨珠，像一只落汤鸡。有时我在凉亭贪睡，王妃便悄悄凑过来，在我脸颊上画一只小麻雀。

　　可我们真正有肌肤之亲，是在这一夜。

　　窗外有湍急的雨珠打着绣檐画楼，暖阁里燃着安息香，令人心猿意马。王妃剪烛花的时候，雷声轰隆隆响起来了。

　　我不禁身子一颤。

　　此时王妃不施粉黛，仿佛画像上的观音娘娘，那般纯美，美得我移不开眼去。她柔顺的青丝披散在肩头，轻声问我：“莺莺，你怕不怕雷声？”

　　我颔首。

　　怕。

　　不知怎的，不消说什么，只要看着彼此的眼神，我们便心意相通。我知道，王妃的意思是要我到她怀里去。

　　她的怀抱让人难以拒绝。

　　王妃轻抚我的后背，那般珍惜的模样，仿佛我是一样稀世珍宝，由她拢起手指温柔以待：“既然害怕，怎么不说呢？”

　　又一阵惊雷炸开，我贴着她的耳垂呢喃道：“从前爹爹在的时候，打雷，我就躲进爹爹怀里。后来，爹爹不在，我就不能害怕了。”

　　王妃与我十指交缠，原来人与人之间肌肤贴着肌肤时，会有一股前所未有的荡漾滋味在血肉中流窜。梧桐更兼细雨，到黄昏点点滴滴。

　　侍女们都去外头灭灯了，暖阁内只剩下我和她。

　　王妃的唇缓缓吻过我面颊：“莺莺，我在。”

　　须臾后，她又叹息：“若我是命，定善待你终生。”

　　我二人耳鬓厮磨，缠绵悱恻，仿佛两朵连枝叶都纠葛在一起的桐花。我轻轻地笑：“得娘娘今日如此娇宠，莺莺死而无憾。”

　　我说的是心里话。

　　有人如此把我放在心里娇宠，我便是此刻赴死，也含笑九泉。

　　我不由自主躺在鹅黄锦衾里，烛火黯然，照亮我一角鲜红的肚兜。我眸光流转看着她，此生第一回有把身心都交付他人的冲动。

　　想不到我在行院里所学迎来送往的媚人功夫，光用在了女人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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