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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第 4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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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许敬宇身边陪了他很久。
许敬宇每天都在出租屋里打游戏,饿了就点外卖,喝酒。
他鲜少出门,因此每次看着街景、店铺,甚至教学楼下的一只猫……一切有着我们共同记忆的事物,都能联想到我,旋即自责和痛苦纷至沓来,如潮水般将他淹没。
许敬宇还学会了抽烟,有时候一下午就能抽一包。他抽烟时也是安静的,有种很颓废的好看,不会像很多小混混那般吞云吐雾。
许敬宇还放弃了学校里做一半准备冲刺奖杯的项目,课也不去上,一学期挂了五科,几乎就在退学的边缘。
他同这个世界上所有人没有任何区别,在学着堕落这条路上迅速且直接。
而我什么都做不了,只能眼睁睁看着他下坠。
有时候我会尝试着逗他笑,给他讲土掉渣的土味情话。
“从前有一只鸭子,它的名字叫“泥鸭”,因为它比较矮,所以别人都叫它’好矮泥鸭’。”我做着夸张的肢体动作,学着小鸭子在他面前摇摇晃晃走过,嘴里念念有词:“好矮泥鸭,好矮泥鸭,嘎嘎嘎。”
许敬宇听不到。
我叉着腰教训他要翻开课本学习,他也听不到。
我时时刻刻围绕在他身边,他也不知道。
晚上睡觉,许敬宇偶尔声嘶力竭地哭,偶尔平静地发发消息,还会抱着我送给他小熊玩偶入睡。
好像把娃娃当成了我。
玩偶很丑,做工很差走线不齐,两只眼睛不一样大,嘴巴歪歪的,是我从娃娃机里抓出来的。
因为我不喜欢,就随手扔进他的怀里。
那会儿他就认真地摆在宿舍床头,有次视频被我瞧见我还狠狠地嘲笑了他一番,之后再视频娃娃就不见了。
我还以为是他给扔掉了,没想到只是收了起来。
许敬宇好像对于我的骄纵蛮不讲理都照单全收,然后对我每一个爱他的细节慎之又慎。
一直沉浸在我去世的痛苦里总不是个办法。
我回到墓地办事处找负责这片区域的警鬼,问他们:“我不想在这个世界上待着了,什么时候会消失啊?”
“头一次见有这种需求的,”警鬼见鬼了一般瞧着我,“等你所有至亲都给你忘了你就消失了。”
看看许敬宇想我想到要死要活这劲儿,我感觉这条路也太难等了。
我问:“就不能快点儿吗?我要等不及了。”
警鬼:“等不及干嘛?”
我赶忙说:“等不及去投胎啊!”
我要投胎成小狗,最好是博美,然后去当许敬宇的小狗,这样就能天天在他身边转悠,还能汪汪汪哄他开心。
我再也不用像活着时候那样总是有事没事跟他吵架,我当小狗了,可以直接摇着尾巴告诉他我喜欢他。
他也就不用那么沉浸在我去世的痛苦里了。
说不准许敬宇还会牵着我去见爸爸妈妈,那多好呀。
警鬼笑了:“你就不怕成了流浪狗被乱棍打死啊?”
我白眼一翻:“哪能呢,我跟许敬宇说好了。”
大一学高等数学的时候,我整天被什么微分积分洛必达法则夹逼定理鞭策,浸淫在学习的苦海里游不出来。
期末复习的时候都要哭了,许敬宇很有耐心地给我讲题,我不爱听,躲在他的怀里抱怨:“我不想学习了,我想当小狗,小狗不用上课不用写作业。”
许敬宇总是会配合我那些有的没的的胡言乱语,问我:“你要当什么狗?”
“当漂亮的,白色的,”我想了想,“博美就行,大眼睛双眼皮长睫毛的。”
许敬宇说:“啊?可是我想当大型犬,你那么小咱俩还怎么结婚。”
我满脑子都是黄色废料,轻而易举理解他话里的荤腥,锤了他一拳:“你就别当狗了,你还当人,你养我。”
当时,他特别认真地点头,回答我:“那行,到时候我路过你,你朝我摇尾巴。”
我无比认真地将这些讲给警鬼说。
警鬼翻了个白眼:“小姑娘,《当代鬼行为规范》你没看吧?”
我:“?”
警鬼叹息地说:“死了就是死了,现在是二十一世纪,不兴转世了。”
我:“……”
于是,我无情地失去了当小狗的权利,只能日复一日地以看不见摸不到也无法干预人类的形态陪在许敬宇身边。
久到我忘了年月。
也忘了,很快,就是我的忌日。
那也是许敬宇的二十岁生日。
身边没有人敢和他提生日的事儿,他照旧像平时那样打游戏喝酒抽烟。
但某宝店铺记得,各大银行记得。
银行客户经理给他打电话祝贺生日,那一套贺词通过吐字清晰的普通话说出来,明明是很动听的,许敬宇却无比地沉默。
“我不过生日。”他说。
客户经理的声音戛然而止。
许敬宇自顾自地说:“去年我生日这天,我女朋友去世了。”
客户经理立马道歉:“对不起,您节哀……”
许敬宇的修养是刻在骨子里的,如今也不会故意刁难客户经理,只是有些固执地说下去:“因为我去世的,我生日,她提蛋糕,我没去接她,车祸,当场死亡。”
“车子和她都……都变形了,但是蛋糕还是完好无损的,你说奇不奇怪?”
客户经理哪敢回答。
“她平时总跟我吐槽C市出租车起步价高跳表快,每次坐着都心惊肉跳。”许敬宇把自己的愧疚对着一个毫不相干的人全盘托出,“如果不是因为怕蹭坏了我的生日蛋糕,她根本不会打车。”
“我不过生日,她就不会想着买这个蛋糕。”
“我害了我最爱的人,活着都是罪恶,还有什么脸过生日?”
我这才知道他居然把我的死和他生日搞成了强关联!
怪我脑子不灵光。
可……我的死和你有什么关系呀!
“不是,根本不是这样,”我焦急地在无声处大吼大叫,“我的死跟你没有半点儿关系,你不用自责。”。
他又说:“她还挺没有安全感的,在她去世前一天晚上,她还问我到底爱不爱她,那时候我手机电量过低自动关机,因此没回答她。”
我赶紧又喊:“我知道呀!”
可许敬宇听不到。
我甚至感觉,只有他自己和我,能将他从自责愧疚的情绪里拉出来。
可他甘愿放逐自己,在宝贵的年华里用沉沦作为祭祀我的养分和赎罪的手段。
而我,已经从人间世彻底的消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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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敬宇继续打游戏、喝酒,不出意外将在家里过完这个生日。
好在周泽来了。
周泽是我们的高中同学,兼许敬宇的大学校友。
周泽把许敬宇从出租屋里拉到了烧烤店,还不怕死地给他准备了生日蛋糕。
晚上八点的烧烤店,正是人多且热闹的时候。
喧嚣熙攘的食客推杯换盏,左右撸串右手杵着啤酒瓶,空气里全是孜然味儿。
许敬宇没敢看摆在桌子上的生日蛋糕,那双好看、但失去光彩的眸子盯着周泽,很淡地问了声:“干嘛?”
周泽从鼻孔里哼了声:“你瞧你这个鬼样子,宋言要是还在不得笑话死你?”
许敬宇和周泽关系不错。
虽然男孩子之间,不像女生有很多私密话翻来覆去的讲。
许敬宇无所谓地耸了耸肩膀:“这不是不在么。”
周泽抬起食指往天上指了指,讳莫如深道:“那她也看着呢。”
许敬宇神色突然严肃了下来,认真道:“她没有。”
烧烤还没上来,许敬宇先给自己满上一杯啤酒。
周泽也一时间不知道说什么好,提起酒杯跟他碰了下。
自我死后,周泽算是为了许敬宇操碎了心。
最开始的许敬宇不知道为什么,就是不相信我死了,每周还一如既往地在我宿舍楼下等我。
我那几个室友轮番上阵劝说都没用,最后还是周泽给了许敬宇一拳让他冷静一下。
许敬宇是接受了我去世的消息了,却又开始放纵自己堕落下去。
酒精顺着喉咙下肚,一阵难闻的辛辣。
周泽拦他,没拦住,便和他一起喝。
酒过三巡,许敬宇照旧是清醒的,只是那双眼睛是亮亮的,在白炽灯下闪着光:“你说,宋言是不是在怪我?”
周泽抬眼瞧他,颇为不解:“怪你什么?”
“怪你前一天晚上和她吵架?还是怪你出事儿那天没有接她?”周泽说,“要我说,是怨你现在把自己过得这么烂。”
许敬宇没说话,周泽接着说:“宋言不是三天两头就跟你吵架?人家姑娘就是脾气大。”
“我还记得高三那会儿篮球比赛,你接了赵婷婷递过来的矿泉水,宋言脸都绿了,”他说,“我记得她转头就把水塞我怀里了,我还懵着呢,就看到你也拿要杀人的眼神看我,我是喝也不是,不喝也不是。”
“何止,”谈起高中,许敬宇难得地笑了声,酒精令他的面孔染上一层平和和柔软,“接下来两个星期都不理我,我下课去打球,班里发卷子她都不帮我整理了,我问她一共发了几张卷子她就把头别过去。”
“言言她就一狗脾气,还不讲理,”许敬宇灌了口啤酒,任由酒精在嗓子里炸开四散,小声说,“明明是上一场比赛她去看三年五班那个篮球体育生,我才故意接了赵婷婷的水。”
“才不是呢!”我无声咆哮,“我那场是走错了,人多了根本挤不出来。”
可惜我死了,现在的场面是死无对证,只能任由许敬宇编排了。
周泽又说:“但她不也原谅你了。”
“不过虽然言言脾气大,但从来不会翻旧账。”许敬宇说。
可算是听到一句像样的话了,我骄傲地“哼”了声。
“所以,”周泽敲了敲桌子,语气肯定道,“她爱你还来不及,怎么会怪你?”
这下轮到许敬宇沉默。
那双好看的手一直攥着酒杯,骨节因用力隐隐泛出白色,眼眶却渐渐泛红。
好久,他才反问:“如果不怪我,为什么她从不来我梦里见我?”
玻璃杯在灯光下色泽辉煌,啤酒和他的泪花一起闪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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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闪回墓地的人间鬼办事处咨询进入活人梦境的办法。
值班的工作鬼员翘着二郎腿喝茶水,撩起眼皮白我一眼:“第一天当鬼?”
我:“?”
工作鬼员:“都说了人间的人和事我们鬼都不能干预,不能干预你懂么?活人梦到你的时候你就能在梦里见到了。”
问题不是许敬宇做梦梦不到我么。
“就没有办法了吗?”我扒着服务台不死心地继续说,“我很需要入梦,我已经死了,但活着的人要好好活着,我怕我不不进去,他这辈子都不会再好了。”
“我们当鬼的,不能给活人添麻烦。”
似乎被我话里的某些东西打动,工作鬼员松了口:“理论上来讲,鬼不能干预人间事,但如果强行干预,就要付出代价。”
我连忙说:“我愿意,付出什么都可以!”
虽然我不知道鬼还有什么可以付出的。
但,能见到许敬宇,了却他的心愿。
我甘愿上刀山,下火海,入十八层地狱。
虽然很难很残忍,但我愿意的。
工作鬼员讳莫如深道:“强行入梦,你将失去在人间自由行动的能力,余下的鬼生只能困在墓地里。”
我愣住了。
我们鬼是依靠人世间的人对自己的思念才存在的,思念不止人就不会消失。
而大多数鬼的一生都是在完成活着时为完成的梦想,或者陪伴在思念的人身旁。
不能自由行动,相当于给漫长的鬼生判了无期徒刑。
杀人不过头点地,三年,五年,十年八年……太漫长,太痛苦。
可我仍旧坚定地点了点:“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