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70、大势 ...
-
“三日前,那刺客的相貌,商儿可还有印象?”
陈商想了想,道:“毫无印象。”
杨诺微微点头:“显儿,此次之事,你有何看法?”
杨显道:“依儿臣所见,潜入藏真阁者极有可能是江南四族所遣派。”说着,悄悄抬起脸来,偷眼察看杨诺的神情。
杨诺果然神色一凛:“哦?为何?”
杨显道:“这藏真阁是我大清机密重地,那刺客是如何进来的?一是有内应,第二便是他们对这里的地形颇为了解。这两点,江南四族都足以具备。自戊戌禁武一役,八大门派虽被父皇肃清,南方武林亦受重创,然,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四大家族依旧是大清的心腹大患。”
杨诺捋捋长须,略带嘉许道:“显儿可还记得数年前左仆射缪怀安写给朕的万言书?”
杨显道:“‘儒以文乱法,侠以武犯禁’,这个儿臣自然记得。”
杨显自从丧母以来,便把十二分的心思都放在如何讨杨诺欢心上,只要是杨诺所爱,无论自己喜欢与否,都着力为之。缪怀安的那份万言书虽然是陈年旧物,但杨显私底下却看了不下数十遍,几乎可以倒背如流。这自然是因为杨诺对这份上疏极为看重的缘故。
乾元十年,正是缪怀安的这份上疏,连同洛阳七十学子的联名请愿,杨诺才得以名正言顺地下旨取缔南方八派,使四族的势力大大削弱。南方武林一时噤若寒蝉,原本蠢蠢欲动的江南士族们也因此偃旗息鼓,戊戌禁武可谓大获全胜。
杨诺的胜利,缪怀安的一纸檄文可谓功不可没。可惜,缪怀安并未因此飞黄腾达,反而成了阶下之囚,最终身首异处——为了平息武林人士的怨气,缓解江南对朝廷的不满,杨诺毫不犹豫地牺牲了缪怀安,借以安抚人心。
杨显年少之时曾对父皇这种卸磨杀驴的做法颇为不满,还郑重其事地请教过杨诺。杨诺却只是静静地听完杨显的陈述,然后轻描淡写地说了一句话:“汉景帝当年诛杀晁错亦是迫不得已而为之。”自此以后,杨显再也不敢直接对杨诺所下的决定提出异议。
杨诺的五个儿子中,杨显之所以最得父亲垂青,很大的原因便是由于杨显善于察言观色、揣摩圣意,投杨诺所好。
譬如说藏真阁之事,其实杨显心里真正疑心的乃是杨克,然而杨克毕竟身为太子,自己若在杨诺面前实话实说,难免落个居心叵测的嫌疑。这种落井下石的露骨做法,一向为杨诺所不齿,杨显当然不会去做,也不屑去做。
兄友弟恭,父慈子孝,一直是身为帝王的杨诺最希望看到的局面。试问,天底下有哪一个父亲原意自己的儿子们骨肉相残?即便明明知道几个儿子之间暗潮汹涌,杨诺也不愿亲手撕去这层温情的面纱。关于这一点,杨显自然心知肚明,所以尽管与杨克不睦,表面上还要维持手足之情,尤其是在杨诺面前,更要将这出孝悌的戏码演足,怎敢轻易去犯杨诺的忌讳?
更何况,杨显深知父皇对江南武林一直耿耿于怀,只奈何近几年来四族安分守己,朝廷师出无名,然而今日藏真阁一事却是极佳的借口,所以便来个顺水推舟,将杨诺心中所想不着痕迹地表露出来,也趁机试探一下父皇的心思。
这其中的奥妙,陈商自然不会明白。他只是觉得杨诺父子所谈的那些事情对自己而言相当遥远,根本无从了解。在这二人面前,自己仿佛是个局外人,只能静静地聆听,偶尔答非所问地回答一两句话。
“这样久远的折子,也只有显儿才会去看了。显儿最让朕满意的地方便是勤奋好学。商儿若能有显儿你一半的上进心,朕也不必头疼了。”杨诺朝陈商瞥了一眼,“这藏真阁中搜尽天下奇书,你来了这大半年,可研究了多少?”
陈商有些始料未及:“平日里……也读一些书……权做消遣……”
“消遣?”杨诺冷哼了一声,“朕早知道你决不会有所收敛。这满屋子典籍在别人眼中尚是珍宝,恐怕在你眼中便是废纸了。也罢,朕正愁没法子惩治你呢,就罚你继续留在藏真阁里闭门思过,好好读书罢。”
杨显却是大吃一惊:“这如何使得?现在藏真阁已经不再是往日的铜墙铁壁,把阿芒一人留在雍州,万一出了什么事可如何是好。”然而话一出口便已后悔,心道,父皇这样安排自然有他的道理,即使我反对,又有什么用处?若是担心阿芒的安危,暗中派人保护便是了,何必和父皇唱反调?
杨诺淡然道:“你且与朕说说,这普天之下,除了皇宫大内,还有比藏真阁更加安全的地方么?难道让商儿住到宫里来?你可曾想过,若此次的行刺确实是江南四族所为,这样做岂不是正好成了对方的把柄?”
杨显迟疑道:“既然父皇有心除去四大家族,何不趁此良机将他们一网打尽?一味姑息养奸终将后患无穷。”
杨诺微微一笑:“显儿,三年前中秋之夜朕对你所说的话,你可还记得?”
杨显一愣,随即脸便“腾”地红了起来:“父皇的话,儿臣时刻铭记于心。”
“是么?”杨诺道,“只是,你却没有丝毫长进。”摄人的目光扫过杨显发红的脸颊,“软弱少谋,急躁武断。而今,依旧如此。”
杨显小声道:“父皇教训得是。”
杨诺长叹了一声:“你们几个兄弟中,你最得朕心。只可惜,在智谋果决上,你远不及杨朗。”
杨显垂首道:“四弟自小聪明过人,儿臣向来及不上他分毫。”
“聪明?嗯!不错!他确实够聪明。”杨诺面沉似水,冷冷一哼,语气中尽是不屑,“只怕他,聪明反被聪明误!”
陈商在一旁疑惑地皱皱眉,心中不免感到奇怪:那杨朗可是他儿子呀!怎么……听杨诺的语气,竟带了几分怨恨和不满?
杨诺正色道:“四大家族势必要除,却不能急于一时。朕自统一天下以来,已经忍耐了十一年,难道这时候却要沉不住气了么?显儿,朕问你,如果你是曾远,下一步会怎么做?”
杨显沉吟片刻:“自然是上书皇帝,替自己辩解。”
杨诺摇摇头:“曾远虽然年长你没几岁,城府却是极深,比起那个滑不溜手的堂溪恩更加难对付,怎会做这等任人宰割的事?显儿你还是太过天真了。”
“莫非……”杨显恍然大悟道,“曾远会反咬一口,声称朝中有人蓄意加害阿芒,为了他们少主的安危,请求父皇将阿芒送归江南。”
杨诺呵呵冷笑:“既然朕可以怀疑他们,他们自然也可以怀疑朕。大家都没有证据,大家都只是推测。所以,彼此都有可能。再说,商儿毕竟是欧阳世家的族长,江南四族名义上的少主,南方武林多年以来的旗帜!曾远意图谋害少主,这说出去,恐怕与理不合。”
杨显大骇:“结果,陷入两难境地的,却是朝廷?”
杨诺微微颔首,幽深的目光看向陈商:“商儿这次若死了,曾氏家族便可彻底将欧阳家族踩在脚下,曾远亦可以取代商儿,名正言顺地成为四族的族长。到时候,曾远大可以搜罗南陈旧部,借替商儿报仇的名号,向朝廷发难。商儿如若未死,曾远则可趁机向朝廷讨还他们的少主,朕若不允,便是证明朕确实有意置商儿于死地;朕若应允,商儿去了江南,便是凶多吉少!曾远所谋,决非区区江南的弹丸之地。手中有了商儿这面旗帜,曾远只需振臂一呼,忠心南陈的遗民必然群起响应,内乱一触即发。”
杨诺捻须闭目,眼角绽出几道细纹,颇显风尘之色:“如今,花刺子模诸部在嘉峪关屯兵二十万,图谋中原之心已经昭然若示。还有渤海郡国亦是野心勃勃。赫连英哲若同漠北蒙古诸国联手,这北疆一役,势在必行。这时若江南再生变故,大清腹背受敌,天下必然大乱,生灵又将涂炭,朕怎能不忧心忡忡?”
陈商心中一凛:这是说天下大势给我听么?是暗示我以大局为重么?隐约地,他竟有些自卑,只觉得杨诺和杨显的身影愈来愈模糊,愈来愈遥远,简直就像自己站在世界的这头,而杨氏父子站在世界的另一头,只能彼此遥望,却永远无法融合在一起。霎时间,寒意陡生,仿佛有些东西,即便自己想躲,终究还是躲不掉的……突然,陈商一皱眉,嗯?不对!刚才……杨诺说什么?女真……花刺子模……漠北蒙古……嗯?现在不是大清乾元二十七年么?眼下的这个大清到底是哪个大清?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陈商只觉得额角慢慢渗出汗来,对于自己身处的这个世界,他越发地不理解了。他不知道是这个世界出了错,还是自己的脑子出了错,他甚至不知道自己脑子里这些理所当然的常识是从哪里来的。这些古怪的念头根深蒂固地盘亘在脑海里,想忘也忘不掉。
陈商脸上丰富的表情当然没有逃过杨诺的眼睛。
“商儿。”杨诺抬手搭在陈商的右肩,轻轻抚弄,眼中是深深的怜惜,“方才朕的那番话,你可听明白了?”
陈商把头一低,脸上微微染上了红晕,后背却冷汗直淋。
良久,耳畔传来杨诺淳厚温雅的声音:“商儿,你只须记得,就算这世上所有人都与你为敌,朕也不会伤害你。只要朕尚在人间,便会竭尽所能保护你。”
陈商有些不可置信地抬起头,心中,猛然一动。
此时此刻,陈商在杨诺的眼中看到的,是慈爱,是诚挚,是眷顾。
搭在自己右肩上的那只手,所传递的,是温暖,是安慰,是坚定。
陈商的心中下意识地涌起一股热潮,他心里清楚:这具身体对眼前这个儒雅温和的男人有着绝对的信任,以及,发自内心的依赖和崇拜。他觉得自己的体内仿佛存在着两个灵魂。自己的理智根本无法完全控制住潜意识的想法和感受。
“若没甚意外,曾远的折子估计现在已经到燕京了。曾远心机甚深,京里面自然少不了他的眼线,商儿的这件事不论是不是他所为,如此良机,他却决不会错过。”
“父皇决定如何应付?”
杨诺望着陈商,捻须道:“南安侯陈商恃宠而骄,枉顾圣恩,草菅人命,朕龙颜大怒,皇子犯法与庶民同罪,依大清律第一十三条,特旨赐死。”陈商和杨显惊讶地看向杨诺,却听他继续说道,“皇太子杨克宅心仁厚,与众皇子跪请求免,朕感于诸皇子的情义,免陈商一死。然,死罪可免,活罪难逃,罚去南安侯一年奉禄,并禁足于藏真阁内。至于何日还京,另作别论。之前所谓南安侯遇刺,以及与太子不和等云云,实属道听途说、无稽之谈。”说罢,双目微垂,呵呵一笑。
杨显笑道:“这么简单的法子,儿臣竟想不到。”
“显儿,朕知道你同鸿儿一样,一心以为只要武力便可权握天下,然而,以我朝现在的实力,一味动武只会让外族有机可趁。况且,对付江南武林的那些莽夫,南帝已经有前车之鉴,朕若再重蹈覆辙,岂不是让后人耻笑么?”杨诺的眸子一暗,口气颇为威严,“陈深当年用铁血手腕统治江南,确实颇有建树。只可惜,成也萧何,败也萧何!这样固然将皇权从那些权臣手中硬生生地夺了过来,但君视臣为草芥,则臣视君为寇仇,一味迷信严刑酷法,自然让朝臣寒心,百姓侧目,人人自危,积怨日深,焉能不败?”
杨诺见陈商面有倦怠之色,便道,“商儿,你向来任性妄为,丝毫不知道收敛,大丈夫当以天下为重,怎能镇日求田问舍,寻欢作乐,虚度光阴?过去朕念你年幼,一直没有深究。而今你已非孩童,却依旧胡闹生事!你至今寸功未建,既愧对你头上的爵位,又愧对你死去的先人。陈深在你这个年纪早已声震天下,你这样不争气,他在泉下必定不得安宁……唉!你若再闯出什么祸事,只怕到时候朕也保不了你。”
陈商跪地道:“皇上教训的是,阿芒铭记于心,此后一定洗心革面,改过自新。”
杨诺叹了口气:“你起来吧,但愿你不要忘了今日在朕面前的允诺。”
陈商缓缓起身,杨诺又道:“朕这次连来雍州,京里只有业儿一人知道,故而不能久留,今夜便要回去。商儿你没事,朕也就放心了。禁足的圣旨,朕已经拟好,估计明后日便到。以后这一年里,你独自留在藏真阁,好自为之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