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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4、追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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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次走进沉香院,杨显感觉恍如隔世。
仅仅几个时辰,自己的世界便已经天翻地覆。
想昨日来雍州的途中,一念及马上就要见到陈商,是何等的快活!虽然早上在宣华厅时,自己曾疾言厉色,对陈商诸多斥责,但,那些不过是一时之愤,稍稍教训一下罢了,否则,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哪里会懂得收敛?其实自己心里又何曾真正恼过他。
自己一直都是尽量地维护他。
什么事都由着他、任着他,即便是闯了大祸,也帮他遮着、掩着、盖着……
明明知道那小子胡作非为,任性无赖;明明知道那小子在外头坏事做尽,是个不折不扣的混世魔王;明明知道他天性凉薄,毫无心肝……为何还要一味纵容?结果,反而让他更加有恃无恐,以至于招致众怒……
心中有一个声音问道:为什么要纵容他?为什么要维护他?为什么……
另一个声音喃喃自语:因为他是阿芒,我的阿芒,我的兄弟……
那个声音在冷笑:他何曾把你放在心上,他可以为了一个脔宠枉顾兄弟义气,他可以为了一时的情欲践踏十年的情义,他可以在片刻之间翻脸无情,刀剑相向……
有什么要紧呢?阿芒他不过是小孩心性,一时受人迷惑罢了,他哪里会真心对我动手?即便是再过百年,阿芒也不会与我为敌……
……
缓缓推开门,狼藉的场面已经被大略清洗过了,但空气中仍然充斥了浓浓的血腥味。一步一步向那张床靠近,杨显觉得自己的心被一只手紧紧拽着,狠狠地挤压。压抑、压抑、压抑……杨显的呼吸急促起来:让他如何相信?一个鲜活的生命竟在一夕之间消散于无形,那个熟悉的躯体仍在,但拘于躯体中的灵魂呢?
“阿……芒……”杨显轻轻拉起陈商冰冷的手,怔怔地望着眼前这具僵硬的尸体。
死了……确实是死了……
杨显努力地眨眨眼睛,面前的景象模糊起来。
“阿芒……二哥来了,你还在生气么?你恼我杀了那白秀……二哥这也是为你好!天下貌美之人甚多,那种以色侍人之辈不过供人一时之乐……你却只顾玩乐,不思进取,荒废青春,你……”
杨显的声音有些哽咽,仿佛如鲠在喉,心里翻江倒海般地难受。手掌拂过陈商青白的脸庞,所触及的是湿滑的僵冷,再不复往日的柔软细滑。
记忆中,幼年时模糊的旧事在脑中隐约闪过。
母后死的时候,自己几岁?十岁,还是十一岁?
只记得母后临死前拉着自己的手,说:『显儿不能哭,哭了就不是男子汉了,你父皇也会不喜欢的。记住,一定要讨你父皇喜欢啊!』
要讨父皇喜欢,所以不能哭。因为父皇不喜欢眼泪。所以他只能冷冷地看着母后入殡,冷冷地看着母后下葬……没有一滴眼泪。
母后的葬礼是何等隆重!
大清文成肃天圣仁皇后刘心雨……
红巾少帅刘心雨……
曾经,慕煞过多少人!
可是,自己清楚地记得,从母后病重到入土,父皇连一面都没有出现。原来,无上尊荣的背后竟是这般的戚戚惨惨、冷冷寂寂……甚至连眼泪也是奢侈的么?
然而,自己终究还是忍不住,偷偷躲到行宫的角落里,向隅而泣。
那时候,有个粉妆玉琢的小人儿抬起脸来问自己:“你为什么要哭?有人欺负你了么?”
当时的月色分外得柔和,那孩子站在自己面前,就好似月下的精灵。会不会是母后在天上觉得自己孤单无依,所以化身成月下童子,来安慰自己?
杨显哑然失笑:少时的自己何其天真!人死了便死了,如何管得了活着的人?
自己那时是怎么回答的呢?
“我母后死了。”擦去泪痕后,自己只说了这五个字。
若是白天,应该会装成冷静沉着的样子,不屑地离开吧。只是,面对这样一个仙童般的小人,心里竟然暖和起来,仿佛看到了这冰冷宫墙中的一缕阳光。
那孩子笑了,然后仗义地拍拍自己的手心,道:“你别哭了,我陪着你好吗?我的父皇和母后也都死啦!”
父皇和母后?杨显登时便愣住了。原来这孩子竟然是……!
难怪如此美丽,定然是像他的母后了。
南陈昭清皇后欧阳丽华,传说中倾国倾城的绝代佳人。自己从年幼起就不止一次地听端庄的母后提起。在隔了一条长江的南陈,昭清皇后欧阳丽华,是多少宫闱女子眼中的神话,十五岁入宫,十六岁封后,宪宗皇帝陈深为她遣散后宫,从此,三千宠爱集于一身……
其实,杨显一直很想知道,同为帝王,那位十二岁登基便以冷血素称的少年天子在父皇心中到底占有怎样的位置。不仅仅只是敌手吧!或许,更多的是,惺惺相惜?
妻子岂应关大计,英雄无奈是多情!
父皇提到对岸的那位帝王时,曾经这么说。
因为多情,所以不但失了江山,还丢了性命。延庆宫的那把大火,埋葬了昔日的帝王,也埋葬了昔日的佳人……
或许,一个年仅六岁的稚子还不懂得“死”的真正含义,所以,在父母双亡之后还会笑得这般开心。
『现在我们就是好兄弟了。』
记忆中,那个小小的孩童歪着脑袋,一本正经地对自己说:“以后如果有人敢欺负你,我帮你揍他!”
月光的清辉中,孤独的自己莞尔笑道:“好啊。”
现在我们就是好兄弟了,以后如果有人敢欺负你,我帮你揍他!
以后如果有人敢欺负你,我帮你揍他!
我帮你揍他……
这句话,牢牢刻在记忆深底,即便是事隔十年,依然萦绕耳畔,仿佛,就是昨天……
有时候,杨显也觉得好笑:难道自己会愚蠢到去相信一个七岁孩子的话么?但是,十年前那个晚上所感受到的温暖却又是这样的清晰,使人深溺其间。
杨显的手探入陈商的中衣,在僵硬的躯体上逡巡,喃喃道,“阿芒……你爽约了。”
手指摸过每一寸肌肤,无力的苍白感从指尖传入大脑,就如当年母后冰冷的尸体一样,没有温度、没有生气,再美的容颜也化作一具臭皮囊么?
杨显把陈商的衣襟轻轻合上,望着陈商业已发青的脸颊怔怔出神。
果然,如江寒汀所说的一样,没有一丝伤痕。最合理的说法是:突发心疾猝亡。但是,阿芒的身体向来极好,血气方刚,如何可能突发心疾?
唯有一种可能:阿芒定是被人所杀!
只是,那人是如何下的手?
且不论阿芒的功夫极高,就这藏真阁内机关重重,此人又是如何进来的?
内奸!一定有内奸!
杨显“霍”得站起身子,在房内不断踱步。
柳凉生、萧疏星、花非花、苏淡月……
定是这四人中的其中之一,才能让阿芒在毫无防备的情况下遭到暗算。
只是……
柳、萧二人自小跟随阿芒。花非花原先是公主身边的人,况且自幼年时起开始服侍阿芒,背景甚是清白。至于苏淡月,乃是春华夫人赐给阿芒的侍妾,此刻又不在阁中……
这四个人看似没有嫌疑,却又……个个可疑……
最主要的是:这幕后的黑手又是何人?
太子杨克?四弟杨朗?还是……江南四大族的人……?
难道说,杨克这次针对阿芒的弹劾,也是陷阱之一?
杨显立在阴森的房间中央,面目渐渐阴沉下来,双手也紧紧拽在了一处。杨克啊杨克,若这幕后之人果真是你……休怪我不念兄弟之情!
就算你是太子又如何?害了阿芒的人,我定要叫他粉身碎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