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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5、葬礼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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乾元十年,三月廿三,燕京城内一片缟素。
辰时三刻,文成皇后刘心雨在燕京城郊外的日月坛皇陵下葬。
葬礼由刘皇后的胞兄、大司空刘栋音主持。朝中上下所有的官员都参加了这次国丧,浩浩荡荡的丧仪几乎绕过了大半个燕京城。
丧仪的最前面,是承乾宫庄贵妃赫连氏携皇太子杨克及皇五子杨鸿,其后,是永安殿德贵妃卞氏携皇长子杨业,相思殿淑妃吴氏携皇四子杨朗,春华殿女官春华夫人欧阳氏携皇二子杨显和琅琊公主杨姿,以及其他各宫主位娘娘。
刘心雨的葬礼从上午一直延续到深夜亥时。整个下葬过程极为繁杂,光宣读祭文便花了将近两个时辰。等到所有的仪式完闭,刘皇后的灵柩真正入土,日头已经开始偏西了。
杨姿早已经坚持不住,嚷着要回宫,由两位嬷嬷轮流抱着,才稍稍安静些。欧阳雪华无奈地看着自己的女儿,不过她心里知道,让一个七岁的孩子在荒郊野外连续站上几个时辰确实是难为她了,何况还是金枝玉叶的公主。幸而杨鸿也开始吵闹不休,赫连哲哲忙着训斥儿子,也无暇顾及杨姿。
杨姿不过是小孩心性,欧阳雪华只是唯恐公主失仪、落人口实。然而她心中真正放心不下的却是至始至终不发一言、面沉似水的杨显。从大清早刘心雨的灵柩抬出午朝门起,一直到夜幕降临,杨显便静默地跟随在欧阳雪华的身边,没有说过一句话,亦没有流下一滴泪。只是在封墓的那一刻,小小的杨显抬起稚嫩的脸,神情中有些茫然。
“夫人。”他的嗓音是稚嫩的,然而眼眸深处却凝结着难言的悲伤:“父皇为什么不来?”
欧阳雪华微微有些窘迫,柔声道:“殿下,皇上一时之间如何能从江南赶到燕京?皇后娘娘泉下有知,必然会谅解陛下。”
杨显听罢只是一笑,那抹笑容极为惨淡,像漂浮在水面上的一层泡沫,几乎让人无法置信,如此淡漠的神情会来自于一个十岁的孩童。
欧阳雪华心中不忍,惟有软语安慰:“殿下,皇上与娘娘十数年来伉俪情深,只是有些事情实乃天意弄人,并非人力可及……”
“不。”杨显猛然仰起脸,一双闪亮的眼睛睁得极大,声音却是异常的冰冷,“父皇他心里,根本没有母后。”
“殿下!”欧阳雪华大惊,连忙伸手掩住杨显的唇,紧张地朝四下张望了一番,方才放开杨显,压低声音道,“殿下,隔墙有耳,有些话不可以乱说的。”
杨显木然地点点头,眼圈竟有些发红,他忽然转过身去,哑声道:“一切都是假的吧……夫人……人死了,可能会有灵魂吗?”
欧阳雪华茫然起身,欲言又止,心中五味杂陈,却不知道应该说些什么,直到一个颀长的身影挡住了她的视线,随之,耳畔响起男子沙哑的声音:“我终究还是晚了一步……夫人……”
欧阳雪华抬起头,有些不可置信地望着来人。
“……叶帅?”欧阳雪华愣了老半天才讷讷地开口,一时之间,她简直无法将眼前这个胡子拉扎、风尘仆仆的男人同数月前白马红袍的神威大元帅叶栉风联系起来,“叶帅不是同皇上一道么?怎么回来得这样早?”
叶栉风微微一笑,神态仍然像往常一般飘逸,只是布满血丝的双目中倾泻出的却是刻骨的哀伤。
“夫人,能和你说几句话吗?”他淡淡道,平日里温雅的嗓音变得嘶哑而破败,一如他晦涩无光的面颊。
欧阳雪华道:“叶帅是想问娘娘临终前的事么?”
叶栉风迟疑了片刻,复而轻轻颔首:“五日来,我马不停蹄,希望能见娘娘最后一面……” 他怅然地叹了口气,原本白皙的脸上此刻满是尘土,连日的奔波遮掩了他清俊的风姿,甚至连唇角的微笑也显得尤为苦楚。
欧阳雪华喟然道:“娘娘临终前曾将二殿下托付于我。其实她这么做真是折煞奴婢了。即便娘娘不说,奴婢也会尽我所能照顾二殿下。”她低低叹了口气,声音也低缓起来,“娘娘对我不薄,我只是想报答她当年对我恩情,可惜,此生却是没有机会了。”
叶栉风若有所思地看着眼前温婉柔弱的江南女子,沉默了良久,终于缓缓道:“娘娘的心意,夫人难道还不明白么?娘娘将二殿下托付给夫人,便是暗示希望夫人日后能坐主中宫。”
感觉到对方话中的深意,欧阳雪华毫不动容地昂起头,平静地注视叶栉风憔悴的双眸:“叶帅,此话从何谈起?难道你在怀疑我么?”她神色凛然,“如果欧阳雪华对陛下真的存有二心,四年前也不会冒死相救了。”
“夫人不要误会。”叶栉风苦笑道,“叶某只是诧异夫人竟没有一点去国怀乡的故土之情。”
欧阳雪华道:“这些话,我早在四年前就已经同叶帅说明白了。叶帅觉得旧事重提很有趣么?”她的脸上露出坚硬的棱角,“争来争去,都不过是汉人的天下,同室操戈,岂不是徒留后人耻笑?我相信只要是大汉的子民,便会从骨子里希望有一个贤明的君主能够振兴华夏,驱逐鞑虏,重拾旧日的辉煌!”
叶栉风神色猛地一凛,抬起眼,肃穆地望着浩渺的苍穹,握紧的双拳微微颤动,仿佛从心底蔓延上来一股难掩的激越,让人血液沸腾。
『只要是大汉的子民,便会从骨子里希望有一个贤明的君主能够振兴华夏,驱逐鞑虏,重拾旧日的辉煌!』
驱逐鞑虏!驱逐鞑虏!
那是十六岁的刘心雨,记忆中的红巾少帅,站在六洲城头,振臂一呼,三军齐喝。
那是刘心雨用自己鲜血在他白色的战袍上写下的字句——
弃身锋刃端,性命安可怀?捐躯赴国难,视死怱如归!
那是很多年以前,自己和刘心雨,一样具是热血澎湃的少年……
欧阳雪华静默地看着叶栉风瞬息万变的脸,淡淡一笑,继续道:“娘娘是何等样人?怎会看不到其中的纠葛?欧阳雪华就算再愚鲁,也不会不懂娘娘的心意。中宫这个位置,是大清对渤海的承诺,其中的不得已,想必叶帅应该比奴婢更了解才是。赫连天哲狼子野心,漠北诸国又步步紧逼,如果此时与渤海翻脸,漠北与渤海一旦联手,大清久战已疲,如何能抵挡左右夹击?宋末的硝烟未熄,如今若再生事端,江南必乱……到那时,谁来收拾残局?”
叶栉风缓缓回过头,目光炯炯闪动,笑容却显得疲惫。
他朗然一笑,继而垂眸微叹,仿佛自言自语般地喃喃道:“娶妻若此……阿诺,你夫复何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