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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7、高台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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乾元六年,即陈宪宗永明十二年,南北两朝在扬州会盟。
休战。议和。誓盟。持续了近一个月。
当时的南陈特使乃是柳氏族长柳枫,极富雄辩之才,一番舌战,大清终于答应退兵七百里,并将荆州和徐州两郡归还南朝,而南陈则同意在长江沿岸再开三个商埠。两国约定十年之内不动干戈。
杨诺却知道,这只是缓兵之计。
此刻,他倒真有点不敢小觑对岸那位天子了。如果不是因为大清占了绝对的天时地利;如果不是因为南陈实在是大厦将倾、独木难支;如果不是因为南陈开国之君陈靖威身负乱臣贼子、外戚篡权的恶名,以致尽失民心;或许,自己未必会是陈深的敌手。
有这样的对手存在于世,总让人寝食难安。
陈深,绝对不能成为自己统一天下的障碍。
杨诺当下决定,在议和的最后一天,也就是两国君主歃血为盟之日,在云台埋伏重兵,刺杀南帝。
他心里清楚得很:陈深之子尚在襁褓,根本无法坐临江东,况且南朝本就内讧了几十年,早已疲弊不堪,陈深若是一死,立刻分崩离析。到那时,自己一鼓作气,渡江南下,何愁大业不成?
即便,因此蒙上背信弃义的恶名,也在所不惜!
名声这玩意,他杨诺倒并不怎么放在眼里。
所谓,胜者为王败者寇。何况,兵不厌诈。
千百年之后,人们只会记得那一位君主结束了南北分治的历史,至于手段如何,谁去计较?如果,陈深这次死在自己手上,被后世人耻笑的只会是失败的陈深,而不是一统江山的杨诺。他要让杨诺这个名字光耀千秋,传之万代而不朽!
戊戌日,两国君主在云台祭天。
当他站在高台之上看见南帝一身明黄的衮龙袍从玉辇上走下来;当他望着陈深在柳枫和郁钧天的陪同下慢慢走上台阶;当他抬起右手,即将下令埋伏在四周的弓箭手齐放毒箭的那一刻,他整个人竟如同被雷电击中一般怔怔地钉在了原地。
杨诺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两年来,自己千寻万找、朝思暮想之人竟会在这样的场合、以这样的身份与自己重逢。
南帝陈深,竟然就是两年前在建南城外不辞而别的欧阳深深!
莫非是做梦?
还是,天下真有如此相似之人?
不!决不可能!即便是相貌相似,神韵也不可能类同。
一时间,扬诺心思电转。突然,他想到陈深的母亲便是欧阳家族的人,那么,陈深化名欧阳深深不就是显而易见的事么?如此说来,眼前的这个人,一定就是欧阳深深。
他缓缓放下右手,僵硬着身体站在朔风中,身上同样明黄的衮袍猎猎作响。
当陈深走上云台,在山呼万岁中走到自己面前时,他更加坚定了自己的判断。
那张脸已然苍白到没有一丝血色,眼中隐约闪烁着惊诧和震悚。单薄的身体微微摇晃,仿佛马上就要坠落。
杨诺心中狂喜不已,几乎想立刻迎上前去,将那人的纤腰扶住,然后拥入怀中,一如当年北上之时……
似乎那时缠绕着自己呼吸的发香,还残留在自己的指尖……
“陛下?可是龙体微恙?”郁钧天俯身问道,神色甚为关切,右手扶住陈深的肩头。
杨诺盯着郁钧天的右手,心中竟滋生出难言的不悦。
陈深的脸上恢复了漠然的面具,淡淡道:“无妨,台高风大而已。”说着,向前走了几步,在离杨诺数尺远的地方站定,朝杨诺优雅地微笑:“皇帝陛下。幸会!”
不会错。
这样的声音。
这样的笑容。
杨诺目不转睛地望着陈深,几乎忘了回礼。身旁的一干大臣面面相觑,却又不敢上前来提醒。叶栉风站在对面不远处的站台上,不断地朝自己使眼色:
机不可失,时不再来!欲杀陈深,唯有此时!
杨诺苦笑着微微一摇头,自己,又如何会杀眼前这人?
叶栉风眸光闪动,左手已经探入怀中。
杨诺当下一惊,他知道,叶栉风这是要亲自动手。
叶栉风的飞刀,冠绝当世。刀上淬毒,见血封喉。
杨诺心念一转,几乎不假思索地上前两步,一把握住陈深的手:“幸会!幸会!皇帝陛下,早闻天威,震慑寰宇,今日得见,三生有幸!”说罢,右手自然而然地搭上了陈深纤柔的肩膀,竟是把对方护在了自己的怀中。
陈深的脸色一僵,被扬诺握住的右手微微一挣,雾一般的剪水双眸看着杨诺,长长的睫毛轻轻颤动,随即淡而一笑:“陛下真是客气。”说着,身子不着痕迹地往后退去。
杨诺的手指却慢慢收紧,牢牢扣住对方柔软的手掌,脸上的笑意愈发温柔。
陈深哪里挣脱地开?只能不动声色地同杨诺寒暄,然而神色间隐约的含羞愠怒倒是分毫不差地落入了杨诺的眼底。
在外人看来,杨诺和陈深初次会晤,竟是一见如故,二人相谈甚欢,实乃两国之福。
叶栉风却是眉头紧锁,静静地看着杨诺,左手缓缓放到了身后,脸上尽是不解的神色。
杨诺趁转身之际睇了叶栉风一眼,坚决地摇了摇头,眼神凛然,不容抗拒。
叶栉风一愣,终究仰天叹了口气,匆匆走下台去。
那时,扬诺正与陈深并肩站在云台的祭台上。
台下,跪着两国的朝臣。
风中,颇有苍凉的意味。
陈深看着叶栉风悄悄离去的身影,神情肃穆。
“为什么不杀朕?”那时的陈深背对杨诺,声音有些恍惚。
杨诺一怔,低低唤道:“深深……”
陈深转过身,眼中有凌然天下的傲气:“他日,朕必然还君一命。”说着,缓缓向杨诺走近一步,微微抬起高傲的下颌,“这辈子,朕与陛下,谁也不欠谁的。”
杨诺默默地看着陈深绝无瑕疵的脸,嘴角勾起一个寥落的弧度。
飒飒秋风中,两人对视无语。
突然间,他想到陈深在永明十一年春方得一子。那是陈深与昭清皇后成婚六年来的第一个孩子。当时,出于礼节,自己还遣人送去一对玲珑玉如意,权作贺礼。
永明十一年春……
永明十一年春!
杨诺猛然一震,那些肌/肤/相/亲的日子在脑海中不断涌现,心中,乍惊乍喜,竟是无比的激动。
他痴痴地望着陈深,几乎想将眼前这人一拥入怀。
“深深……”他的声音竟有些颤抖,“你的孩子……叫什么……名字?”
陈深的身子微微一晃,紧紧咬住下唇,眼中尽是羞愤和苦楚,终于,别过脸去,再不看杨诺一眼……
那是他,最后一次见到陈深,也最后一次听到那人的声音……
第二日,柳枫前来代为辞行,只说自家君主身体突感不适,已经连夜归国。杨诺愣在当场,望着黄尘散漫的栈道,心中浑然不觉滋味。
岂知,此后,再无相见之期……
云台一别,便成永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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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诺躺在床榻上,怀中是兀自熟睡的陈商。
陈商小小的脑袋枕着杨诺的胸膛,红艳艳的嘴瓣半张半阖。这孩子的睡相实在是不好,时不时地蹬蹬小腿、挥挥小拳头,身上盖着的被子很快被他掀到了一边。
杨诺笑着摇摇头,半支起身子,仔细地将被褥替陈商盖好。这样的耐性,倒让杨诺自己也颇为吃惊。他缓缓停止了动作,忽而苦涩地一笑。
『父皇每晚都会给阿芒讲故事的。』
『父皇每晚都和阿芒一起睡的。』
他呆呆地坐着,仿佛魂魄已经出离了自己的躯壳,在苍茫的夜色下彷徨不知所终……有很多答案,这一世,已然得不到确实……
杨诺颓然地抱住自己向来高贵的头颅。
记忆中,仿佛并不遥远。
女子坐在铜镜之前,一袭白色的单衣。长长的黑发泛着淡淡的光泽,苍白纤长的手指握着一柄乌木梳子,一下一下缓缓地梳弄着。
镜中的脸,艳若桃李,冷若冰霜。
自己倚在门口静静地看了一会,不由快步走上前去,从背后将那人拥住,俯身缠绵地亲吻。
“明日便到建南城了。”那夜,自己极为快活,连话音中也带着温柔的笑意,“估计不出三日,就能到燕京。”
女子转过头,一双梦幻般的眼睛幽幽地看着自己,眉心的那点殷红仿佛浸透了凄艳的美。
依旧是默然不语。
自己站直身子,久久地凝望着那双眼睛,猛然将对方打横抱起。女子的手一松,梳子自指尖滑下,跌落于地。
记忆里,那夜的月光尤为皎洁,轻洒在床头两人交缠的发丝上。
一如此刻,空中的那轮孤月。
杨诺叹了口气,将怀中陈商微微皱起的眉头轻轻抚平。睡梦中的陈商噘着小嘴,像是梦到了不愉快的事。眉心的红痣,与那人如此相似。
杨诺微微一笑。
窗外,月色微凉。
正是:
秋风清,秋月明。落叶聚还散,寒鸦栖复惊。相思相见知何日,此时此夜难为情。
(第三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