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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5、顽童 ...


  •   临安城郊的甘泉宫原是宪宗陈深未封太子、尚是成王之际的寝宫,自陈深登基以来,已经废弃多年。或许是为了回忆那段艰难的岁月,陈深一直保持着当年的布局,并禁止闲杂人等出入甘泉宫。也因如此,甘泉宫四周的环境极为幽静,甚至没有甚么多余的建筑。

      此番延庆宫大火,波及宫舍千余间,唯有甘泉宫完好无损。杨诺便将这里作为临时的行宫,一边命人继续救火。然而,这宫苑一旦失火,而且又是如此大面积的焚烧,哪里是一时半刻可以熄灭的?兵丁们也只能杯水车薪,勉强为之。

      此刻,杨诺在甘泉宫震阳殿里,却是面沉似水,不断地来回踱着步。

      “启禀皇上……”秦南林跪在殿门前,神色颇显得疲惫。

      “怎么了?”杨诺一皱眉,“朕让你去把郁均天和曾在渊传来震阳殿,如何去了这许久也不见人影?”

      “臣无能……只是那郁均天非但不肯见臣,还把臣赶了出来。他府中现在一片素缟,正在为陈深戴孝。”

      “那曾在渊和堂溪恩呢?莫非也在超度陈深的亡魂?”

      “这个……”秦南林的声音有些发抖,他深知杨诺为人,看似平易近人、温和宽厚,实则残苛多疑,心中不免诚惶诚恐,“皇上,现在业已三更,您还是早点休息,以免伤了龙体……那些南陈遗老过几日再见也不迟……”

      “朕问你到底有没有见过那两人!怎么?他二人倒还摆起架子来了,难道要朕亲自去请他们不成?”

      “不……不是……那个……臣并未见到二人……”

      杨诺“啪”地一拍桌案:“秦南林!朕要查你失职之罪!”

      秦南林吓得脸色煞白:“那曾在渊与堂溪恩二人确实不在府上!”

      杨诺眉稍一扬,微眯的眼中射出两道寒光。

      秦南林只觉得浑身战栗,牙齿不住打颤,背后汗如雨下,正在他魂不附体的当儿,一名近卫匆匆从后殿跑了进来,脸色甚是为难。他也不作声,只是快步跑到杨诺近前,在杨诺耳旁轻声说了些什么。

      杨诺肃刹的面孔微微缓和了下来,唇际仿佛还带了一丝笑,然后一甩袍袖,不再理会跪在地上的秦南林,径直朝殿外走去。

      秦南林长长地出了一口气,随即便像一滩软泥一般伏倒在地,再也动弹不得。

      ******

      “皇上!”

      杨诺稍稍颔首:“怎么了?”

      “这孩子不肯睡觉,一直哭闹不休。我们毫无办法,本来也不敢惊动皇上,只是皇上您吩咐过,只要一有什么异动便要禀告您,所以……”

      杨诺微微一笑,颇有赞许之色:“做得很好。你们记仔细了,以后陈商便位同我朝一等侯爵,谁若是得罪了小侯爷,朕决不轻饶!”

      周围数人一听,均是大吃一惊。在大清朝,若想封侯拜相,必须功勋盖世,开国至今,从未有随随便便赐予爵位的事情。即便是皇子封王,也要交付大理寺,由几位元老一齐审核,方能祭天钦命,程序极为复杂。今日竟然未同大理寺商议,便将南陈太子赐封一等侯爵,而那陈商不过六岁稚儿,寸功未立,怎不教人瞠目结舌?然而皇帝的金口玉言,又有谁敢当面质疑?众人心中虽然疑惑不解,此刻也只好唯唯诺诺,俯首称是。

      杨诺来到竹苑的东厢房时,陈商正坐在柔软的床榻上耍小性子。柳凉生则立在床头,细声细语地哄慰着。

      “不要!”陈商撅起小嘴,头摇得像个波浪鼓,“阿芒就是要父皇!父皇!”

      柳凉生为难地转过身,却看见杨诺正含笑着站在门口。

      “商儿怎么不好好睡觉,嗯?”杨诺缓步来到榻前,眼中尽是笑意。

      柳凉生显然有些紧张,轻轻咬住下唇,一双黑亮的眸子眨也不眨地望着杨诺,却没有半分要跪拜行礼的意思。

      杨诺倒也不恼,他越发觉得这小男孩实在可爱得紧。他心中一动,不由微笑道:“怎么?难道怕朕会伤害你家主子不成?”

      柳凉生摇摇头,并不答话,身子却向陈商这边挪了挪,把陈商挡在了身后。

      杨诺哑然失笑,侧过身对陈商拍拍手,柔声唤道:“阿芒,来,到朕这边来。”

      陈商见来人是杨诺,马上止住了抽噎的声音,将两只小手一张,奶声奶气道:“抱抱……”

      柳凉生恨铁不成钢地望了陈商一眼,微微叹了口气,终于退在了一旁,神色却颇为气苦。

      杨诺俯身抱起陈商柔软的小小身躯,脸上的笑容更盛,回过头对柳凉生道:“你且先下去,小侯爷交给朕罢。”

      “小——侯爷?”柳凉生抬起脸,瞪大了两只眼睛,神情甚是惊讶。

      杨诺轻轻抚摩陈商细滑的发丝,陈商亦仰着泪痕未干的小脸,眨巴着大眼睛看着杨诺,一双小手更是不闲着,只管捉着杨诺袖口明黄的流苏,一下一下地拉扯。

      “以后你家主子便是我朝一等侯爵。”杨诺的手抚过那张与陈深肖似的小脸,英挺的眉目间含着和煦的笑意,“……就封为……南安侯罢。”

      ******

      深夜的甘泉宫显得格外寂静。仿佛数里之外临安城内的喧嚣和嘈杂是来自另一个世界的声音。清冽的月光透过窗棂洒在竹苑纤尘不染的青砖地面上,反射出朦胧的光芒。

      杨诺点燃蜡烛,转身将陈商小小的身躯放在柔软的床榻上。这孩子方才闹腾了许久,这会儿想必是困倦了,便兀自睡了过去,脸上却还挂着两粒委屈的泪珠。这般娇嫩天真的模样总让人好生爱怜。杨诺轻轻拂去陈商腮边的泪痕,一种难以描摹的情愫充斥胸臆。他不免有些黯然地别过脸去,望着窗外的一轮皎月,仿佛是很多年前的那个夜晚。

      如此星辰……

      如此夜……

      杨诺长叹了一口气,眉宇间的落寞已经将他一贯勇往直前的额头刻出了两道深深的皱褶,好似一夜之间,自己陡然老了许多,甚至连多年来逐鹿天下的雄心亦随之土崩瓦解。

      到底此生……所求为何?

      他突然想起自己和陈深初次相见的那片繁茂的杏树林。渭水河畔,杏花漫天。少年白衣胜雪,笛声如泣如怨。首先吸引自己的,是少年美丽的双眸间化不开的淡淡的忧郁。那样忧郁的眼神,如梦如幻,若即若离,仿佛要将人引到一潭深邃的泉水中……

      不仅仅是美丽,有时候,美丽,只是极为肤浅的诱惑。

      那是真正的赏心悦目。

      高贵。腼腆。孤傲。温婉。雍容。

      少年身上有一股与生俱来的骄傲,却交织着两种截然相反的气质。浅浅地一笑,分明近在咫尺,却又遥不可及。

      那时的杨诺,竟感到有些自惭形秽。

      记忆中的少年冲自己淡然一笑:“在下欧阳深深。”

      那个笑容,那句话,此生……怕是终难忘却了罢……

      那时节,萍水相逢,却相谈甚欢。

      那时节,他是姓穆名言若的木材商人,在渭水河畔不期而遇一位美丽少年。那少年,吹了一手极妙的笛子。笛音清越,婉转缠绵。

      那时节,长沟流月去无声,杏花疏影里,吹笛到天明……

      杨诺芜杂的思绪终于被陈商突如其来的梦呓打断。

      “父皇!”陈商半支起身子,小脸涨得通红,皆是惊恐之色,他抓住杨诺的衣袖,瞪大一双泪眼,“阿芒梦见父皇走啦!他说要去很远的地方,再也不来找阿芒啦——”说着,哇的一声大哭起来。

      杨诺将陈商拥入怀中,缓缓抚摸孩子的背脊,温言安慰道:“商儿莫怕,你父皇怎会不要你呢?你随朕到了燕京,你父皇自然会来找你。”

      陈商却是哭个不停,头摇得像拨浪鼓似的:“不信!不信!你骗人!”这孩子生得极美,加之年岁尚幼,一哭起来,便越发显得可怜,他只是不住啜泣:“父皇不在身边……阿芒晚上睡不着……”

      杨诺心中柔肠百转:“你父皇平常晚上都陪着你一起睡么?”

      陈商点点头:“父皇每晚都会给阿芒讲故事的。”

      杨诺有些惊讶地张了张口,脸上浮现出一抹温柔的笑意。这样的笑容在杨诺的生命中可谓少之又少,没有算计、没有克制、没有阴仄,只是纯粹的发自内心的温柔微笑。他点点陈商粉嘟嘟的鼻子,笑道:“那你母后呢?你怎么不去缠着你母后?”

      “母后?”陈商娇艳的小脸皱成了一团,显然这个词语对他有些陌生,他把小脑袋一歪,黑漆漆的眼珠望着杨诺,“你是说姑姑吗?”

      “姑姑?”

      “就是欧阳姑姑啦!”陈商笑生两靥,脸上却是泪迹未干,“她让阿芒在人前叫她娘娘,私下叫她姑姑!”他小胸脯一拔,颇为得意道:“阿芒可一次都没弄错过!”

      杨诺见他神色极为可爱,一把将他抱起,问道:“为什么呀?”

      陈商小脸蛋一耷拉,眼皮往下一垂,小声道:“因为姑姑不喜欢小孩,尤其不喜欢阿芒。”

      杨诺眉头一皱:“她为何不喜欢商儿?”

      “因为姑姑说是阿芒害了父皇。”

      杨诺一愣,抱着陈商的手竟微微有些颤抖。

      陈商眨眨眼睛,小嘴一噘,颇有些无辜地道:“姑姑说,父皇为了阿芒都差点死啦,可是……可是阿芒什么也不知道呀!”

      杨诺讷讷道:“你父皇他……”他的面色有些茫然,转而闪过几丝不忍和苦涩,一霎时内心犹如翻江倒海,浑然不觉滋味。终于,他垂下头,摸摸陈商的脑袋,哑声道:“你欧阳姑姑……她并非讨厌商儿……只是因为朕……”杨诺似乎想说什么,然而,张了几次口,终究还是叹了口气,微微闭上了眼睛。

      陈商咬着雪白的指头,大眼睛眨巴眨巴,小手一伸,竟去拔杨诺唇边的髭须。

      杨诺感到唇上微痛,睁开双目,不由哑然失笑。他捉住陈商的小手,柔声道:“商儿要乖,来!好生睡着!”说着,把陈商往软榻上一放,轻轻盖上被褥,便是起身要走。

      陈商哪里肯听话,马上嘟起嘴,使劲地摇头,把身子往杨诺的怀里一钻,嗲声嗲气地道:“不好!不好!阿芒不许你走!阿芒不要一个人睡!”

      杨诺无奈地笑笑:“朕还有正事要做。”他拍拍陈商柔柔的肩膀,“朕让你那个小侍卫来陪你。”

      陈商的脸一皱,小嘴一扁,声音中已经明显带上了哭腔:“不好!不好!才不要阿凉陪!才不要阿凉陪!”他使劲蹬着一双小脚,呜咽道,“父皇……父皇……他每晚都……和阿芒……一起睡的……”

      “好,好,好,别哭。别哭。”杨诺叹了口气,“朕留下来陪你就是。”

      经过这两个时辰的相处,对陈商的脾气,他倒已经略知一二。这孩子异常任性,最会撒娇,扬诺却丝毫不感到讨厌,反而越发觉得可爱可怜,竟不忍心拒绝他无理的要求。

      陈商见杨诺又重新坐回了床沿边,马上破涕为笑,一骨碌儿钻进了被褥中。杨诺笑着摇摇头,径自脱去外衣,拉过被子,与陈商并肩躺下。

      陈商咯咯笑着搂住杨诺的脖子,嘴里嘟囔着:“抱抱……抱抱……”

      杨诺伸臂拥住他稚嫩的身躯,笑道:“是你父皇平日里把你惯坏了吧?”怀里的陈商却颇为惬意地蹭来蹭去,鼻子里哼哼唧唧,想来是极为享受。

      杨诺心中暖潮涌动,这种温柔爱怜的感觉来得突然、来得猛烈、来得不可遏止,从这个孩子身上得到的温暖竟是他三十几年的生命中绝无仅有的柔情和萌动。他突然想到次子杨显小时候也极为漂亮,不亚于陈商,只是年岁稍长后便没了幼时的稚气,再加之刘心雨平日管教极严,故而渐渐变得沉静老成,反而与自己不大亲近了,倒是幼女杨姿,还是一般的可爱……

      姿儿…

      杨诺想起那个梳着小鬟髻、走起路来摇摇晃晃的小丫头,不觉一笑。

      姿儿平日里似乎最喜欢黏着老四……只是老四这孩子……

      杨诺想到杨朗,想到那双深邃的眼睛,就觉得浑身不自在。他微微皱眉,然而怀中的陈商此刻已然没了动静,扬诺低头一看,那孩子粉色的鼻翼一张一阖,竟是睡着了!

      杨诺无奈地笑笑,望着床榻边明黄的流苏,喃喃道:“这爱哭的脾气,倒是和你一模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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