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春四季（好的女人不会老）》乐珍君

5、杜鹃??回家

　　天空和大海蓝得一样耀眼，偶尔也会被高大的棕榈树抢去一片绿，天使湾的大圆弧线在山边抛得很远。海水在阳光照耀下闪着金光，白色的帆船和游艇在海面上荡漾，快艇拽着黄色笑脸滑翔伞飞舞在天海之间。
　　首飞燕又给自己添了一杯葡萄酒，继续坐在海边发呆，脑子里总是控制不住地重复着跟老头儿的那通电话。

　　“燕子，你必须马上安排回来。你妈妈这个病越来越厉害，照顾她的阿姨天天换，她们几乎按小时结算，你也知道，现在这个时候找个阿姨又多难。还得你爸我这个老头子搬过来，现在全天候靠我照顾她，阿姨反倒成了替补队员，老头儿我也算仁至义尽吧。”
　　电话那边又是爸爸老一套的抱怨。类似的催回电话已然让首飞燕双耳生茧，大概半年前开始，从偶尔一通，发展为当下的一天一个。
　　“可你替爸爸想想，我也这个年纪了，我这把老骨头怕是再坚持不了几天，这样下去管不了她太久，我恐怕要先见上帝去，到时候你不要再骂我无情无义，骂了我也听不到......”
　　“首老师，你再给我些时间，让我好好考虑。”首飞燕把电话放在桌前打开扬声，第一次认真在电脑上浏览近期回国的航班，一边继续对着电话说道，“我谢谢你这次大仁大义拯救前妻的义举，谢谢你临危受命帮了你亲女儿的大忙。你就好人做到底，坚持坚持，多帮帮忙，我这边也着急，现在不是时期特殊，找不到合适的机票嘛。”
　　“你想回来总有办法，不想回来就有一万个理由。”
　　“你这个人讲讲道理好不好？你自己看看现在从法国回去有多难，我从尼斯转巴黎，再从巴黎到上海，机票贵的要人命。你闺女我现在挣钱也难，这一年多的疫情哪有收入，如今旅游才刚刚恢复，我早就是坐吃山空的。”
　　“不是——燕子，你听爸爸说，你现在一个人在那边，反正又没有工作，你就刚好回国照顾你妈妈，顺便在国内找个工作，再说国内现在疫情已经控制得很好，不比你一个人在那边，天天水深火热好太多？”
　　“话不是这么说，首老师。当初我为什么出国你不清楚吗？现在你又这又那，又什么我没工作了，没工作我也落个逍遥自在。”
　　“我知道，当初是我对不起你和你妈妈......”
　　“知道就好，那你就不要干涉我现在的生活。你要知道，我现在都快五十了，我在外边住了几十年，你突然让我回去，我没有房子，没有工作，没有人脉，什么都没有......我回去干什么？我不适应的。”
　　“我懂，我都懂，问题是现在你妈妈七十好几，她病了，你这再不回来她就不认识你了。你看看，连我——都不能不管她，何况你是她女儿，你是她唯一的亲人。”
　　“要不是你当初——我妈她现在也不会得这个病！你总要承认是你把我妈害得这么惨！”
　　“你放肆！我不想跟你多废话，你——回不回，自己看着办吧。我还要去照顾你妈妈，一刻看不见她就要闯祸。”
　　电话最终还是以无数个带着浓烈火药味的“嘟嘟嘟”做结，跟每次一样毫无悬念。

　　赤红色的夕阳越过远方的山脉从海上斜射过来，穿过道旁的棕榈树，影影绰绰落下来，漫无目的。此时海水褪去正午的娇媚，蓝得安静了许多，彩色的滑翔伞依旧在空中飞舞，海滩上人越来越多。
　　首飞燕仰头喝干了剩下的酒，也算是跟尼斯道别。她拍拍屁股站起来，一个人无拘无束无牵挂的神仙日子到头了。
　　等到太阳再次升起，她就要启程回家。
　　整个浦东机场恐怕也难找到更尴尬的落地造型，N 95白色口罩和一个超大透明泳镜外加乳白色加厚塑料浴帽，首飞燕把自己的脑袋包裹得严丝合缝，就像手里拖着的大行李箱被塑料薄膜缠的无懈可击，可惜身上穿的蓝色一次性雨衣经过一路奔波难免有几处破损。
　　如此狼狈不堪的样子，完全是归功于那些归国乘机攻略，的确是被害惨了。她觉得自己简直傻透了，现在就是一只滑稽可笑笨拙的大肥企鹅，拖着行李左右摇摆，顺着工作人员的指引走上了归国人员特殊通道。
　　“欢迎回国。”对面安检人员透过防护服向她投过来的笑容带着温度。
　　“嗯，您好，谢谢！总算回来了——”首飞燕长舒一口气，心中各种调料瓶瞬间打翻。是啊，终于到了，她的脚已经踩在距离自己家很近的土地上，在这样熟悉又陌生的机场，陪伴她的依旧只有那只随她走南闯北的黑皮箱，一种既真实又魔幻的感觉直冲她的头顶。此时此刻，她觉得自己身上的几百块骨头就是一副摆好的多米诺骨牌，她简直不敢轻易挪动身体任何部位，生怕不小心触碰到那一枚可怕的开关。
　　隔离酒店的门关上，褪去一身塑料外皮，一切整理妥当，首飞燕再次审视了一遍这个十平米的小屋子，两张小单人床，对面一个棕红色矮柜上放着一个电视和机顶盒，旁边有一个白色小热水壶，柜子里是一个小冰箱，里面放了几听饮料都是她从来不碰的，旁边一个写字台上堆放了一箱矿泉水和一袋卫生卷纸。隔壁简易的卫生间竟然做到干湿分离，自带一间玻璃淋浴房。就是这些了，她将要在这里度过自己人生奇怪的十四天。
　　没有打开随身行李，她已经把自己的身体完全交给了房间里并不舒服的床上，她实在是太累，顾不得挑剔床垫子是不是软硬适中，经过几十个小时的辗转，现在能自由呼吸对于她来说就是足够奢侈。
　　她的脑子发蒙，时空还在交错，她试着闭上眼睛很快再睁开，瞪着房顶的圆形吸顶灯和旁边白色报警器看了一会儿，右边的太阳穴剧烈地跳个没完，就像要蹦出来，她才意识到的确是落地了。漂泊在外那么多年，从来没有想过在这样的一个秋天，她会像一片轻飘飘的落叶，凭借着天空的力量被一阵旋风吹了回来。
　　她摸出枕头边的电子烟用力吸了两口，便伸手把眼罩拉下来，“妈妈要怎么照顾”，“没有工作老本还够吃多久”，“和老头儿能不能和平共处”，带着来不及思考出答案的一系列问题，昏昏沉沉睡了过去。

　　“嘿，首老师，我今天出关，马上回家。”原本这些天想了很多话，可惜真到了这个时候，首飞燕犹豫了一会儿，只是简单发了一条信息过去，她甚至数不清自己到底有多久没有见过爸爸，每次微信交流都是用最简短的表述，从无废话。
　　微信嘟嘟连叫几声，这个老头儿还挺心急，巴不得我赶紧回去干活，自己落个清闲。“你还好吧？”“怎么都联系不到？”怎么会？收到的是陆佳晨发来的信息。她怎么会知道我回国？又怎么这么准确掐算出今天的日子？难道昔日的好朋友即便很久不联系，也会有心灵感应一说？不可能。首飞燕心中先是一阵激动，无论如何这也算是意外的惊喜，不过很快就恢复了平静。什么故弄玄虚的第六感都是糊弄小孩子的，她从来不会相信。
　　“我人现在已经在上海，刚刚经历了十四天非人类生活终于出关，马上回家，不久就咱们可以见面……”迅速打上了这样一条，但是她犹豫了一下，很快又用删除键全部抹的干干净净。原本也没有想联系任何旧人，并且告诉他们自己要回国的消息。等待她的是怎样一团乱麻的日子，她想都不敢想，完全有闲情逸致去叙旧，有什么事情还是等回家以后再说吧。她索性把手机丢在一边，忙着收拾行李准备回家，也许还不到联系旧友的时候。
　　一切收拾停当，首飞燕打开门，最后回头看看这间住了十四天的小客房，一切都像假的，忙拖着行李头也不回地离开，像是逃离。
　　到该上火车的时候，天已经黑了。
　　“燕子，你到底什么情况？我刚从小云医院出来。本来找到之前的日记本，想跟她怀旧来着，结果她现在一团糟......你咋样啊？疫情好点了，尼斯人又开始躁动了吧？你可还得小心。”陆佳晨的信息跟她的人一样倔，又出现在手机屏幕上。
　　还有时间，首飞燕在站台停下。
　　“我回来了。”
　　“什么？我眼睛没花，你说什么？回来？回宝州？到家了？”
　　“我现在在虹桥火车站，马上要开车了。”
　　“你这——咋还突然回来了？不管怎么说，太好了！我们终于要见面啦！真是不敢相信！”
　　“一言难尽吧。我先上车，回去再说。”
　　首飞燕抬起头，黑色的天空中几颗星稀疏可见，忽而却被灰色的云遮了去。
　　真地要回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