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3、38、却食当年果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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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意难测，怡王府的一桩喜事并不足以给大清朝带来洪福广运，五月中旬，年贵妃诞下一子，然而我们备好的贺礼还没来得及送进宫去，噩耗便随即传来，未满三日的小阿哥夭折了。
浅如进宫吊唁，回来时眼睛通红，我端了碗冰镇的莲子羹给她，犹豫着要不要问问钟粹宫里的情形，她接过碗，用勺子搅了搅，不期然掉下泪来。
我忙递过帕子，问：“这是怎么了？”
“姐姐，我见着塔娜了……”说完就泣不成声地倒在我肩头。
我这才明白是什么惹她如此伤心，想起塔娜走时一步三回头的模样，我也忍不住难过起来。对于母亲来说，每个孩子都是独一无二的，纵有千个万个，也代替不了失去的那个。想到这儿，心底忽然升起一阵悲凉，年贵妃要走塔娜，不仅浅如对她有恨，就连我也觉得她做得实在过分，可如今，无论贵妃还是王妃，都是失掉孩子的母亲，站在同一个立场上，体会着同样的心痛。
两年间，连续两位皇子幼殇，雍正似乎因此有了某种隐晦的惧怕，因此，一面加紧修建圆明园的工程，一面不忘腾出时间来祭天礼佛，天坛、地坛一一拜过，据说还计划抽空去一趟福陵、昭陵，祈求祖先庇佑大清江山千秋万代。
祭祖之行的统筹工作光荣地落在允祥同志身上，看着他愁眉苦脸的样子，我恨不能把雍正提溜过来抽打一顿，说话的语气也不免带着怨气：“你的腿刚见点儿好，又要没日没夜地拼命去？这一趟没个十天半个月的怕是回不来，皇上没说让不让带家眷？”
他捏着眉心，无奈又无力地说：“这不都交给我掂量了吗？按皇上的意思，这次要去的人可不少，若是都带家眷，滴里搭拉的上百号人，难免不耽误行程，十天半个月都未必回得来；若是不带，又怕那些个亲王贝勒埋怨我不近人情……你看吧，就这么个小问题，就有的我费脑子的。”
我绕到他身后，让他放松地靠在椅子上，两手按着他的太阳穴，想了想，说：“以前跟老爷子出去，不带家眷的时候不多吧？”
“嗯，几乎都让带呢……你的手怎么这么凉？不过，倒是真舒服。”他闭着眼睛，满足地嗫嚅着。
“舒服就好，我给你按按，你就着这空儿歇会儿。”自从生了昀儿，我的身体就有些亏虚，近些年来尤为严重些，自己住的那段时间，有一顿没一顿的，生活不太规律，连带着月事也不准时，回来之后一直也没得闲系统地调理一下，所以这个时节，早晚不那么热的时候，手脚的温度还是比常人低些。
允祥捉住我的一只手放在唇边摩挲着，轻轻叹了口气，说：“放心，就算我一人儿出去，也一定记得吃药。你也别只顾着我，回头叫陆太医来给你瞧瞧，手脚总这么冰块儿似的哪行。”
我笑着抽出手，继续给他揉着脑袋，“这不正好派上用场了？女人到了这个岁数啊，有些小虚小病的也是正常，没什么大碍。”
他转过头来，冲我挑挑眉，“怎么会没大碍呢？再说……”他眼睛滴溜溜转了一圈，促狭地说：“晞儿和昌儿都长大了，你不觉着身边儿空落落的吗？”
我瞪眼瞧着他，半天才反应过来，双手顺势下滑，故作用力地掐住他的脖子，嗔道：“老没正经的！让你胡说！让你胡……”
“嗯咳——”路顺儿的报信咳嗽声适时响起，允祥笑着啐了一句：“小猴崽子，怎么还没让你把肺咳出来？进来说！”
书房的门被推开，进来的却是浅如，她福了福身，有些焦急地说：“爷，姐姐，张公公方才来说太后娘娘大不好了，让咱们仨即刻进宫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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据闻太后对新帝将十四贝子降爵之后扣在马兰峪的做法十分不满，因此赌气地拒绝搬进慈宁宫，依旧住在原来的地方。时隔十五年，再进永和宫，于我而言，恍若隔世，一切摆设似乎没有太大改动，可正是这种熟悉感让我油生一股烦躁和厌恶，从某种意义上来讲，我平静而简单的生活就是葬送在这里。
除了我们三个，雍正与一众后妃、儿女也在，此刻，纱帘之后，皇帝和皇后双双守在太后榻前，隐约看得见皇帝伸过勺子去要喂太后吃什么，而病榻上躺着的人却一再地摇头，最后艰难地翻了个身，背对着帝后。
皇后转头抹去眼泪，起身走了出来，先把那些妃嫔和皇子、格格们打发回各自的宫里去，又招呼我们坐下，让宫女上茶，允祥谢过茶，便进去看太后去了，外间就剩下我们三个女人。
浅如问：“皇额娘还是不肯吃药？”
皇后无奈地叹气，“是啊，水米不进，药也不喝，这样下去可如何是好？”
浅如和我对视一眼，试探着问：“皇额娘心里，是不是还惦记着十四弟两口子？”
“可不是嘛，守在跟前儿的，她老人家瞅都不瞅一眼，离得远的，反而想得什么似的，唉，要说这老十四，也不能全怪你们四哥心狠不是？”说着，又转向我，温和地问道：“楚兰，这一向可好？四嫂一直忙活着，也没倒出空来去看看你。”
我赶紧站起来，低下头，“皇后娘娘折煞臣妾了，原该臣妾进宫来跟您请安的，可又怕扰了您的清净，您这样说，可见是臣妾的不是，短了礼数了。”雍正夫妇一开始就跟我不是一路的，我也是敬而远之，能躲则躲，从不攀亲论故，她这会儿又是四哥又是四嫂的，让我嗅到了一丝诡异的气息，就不能怪我竖起全身的刺，绷紧神经防备着了。
皇后又拉着我坐下，“哟，弟妹多心了不是，我想说啊，像早年间那样多好，相互间你上我家我去你家地串门子，妯娌处得跟亲姊妹似的。如今我是被拘在这宫墙里了，你们也不常能得闲过来，十四弟妹又……唉，显见得天家还比不上寻常百姓家和乐团圆。”许是想起些什么，话说到这儿，泪珠儿又滚落下来。
浅如在一旁温言相慰，我却只是看着，说不出一句场面的话来。我不否认她对以往的某些温情的画面有所怀念，但这些落在我眼里，全都变了形状，“一家人”不过是皇室顶在头上的好看的招牌，给那些同宗的亲王贝勒们看的，可实际上，看看他们对我做了些什么，又是怎么对待十四爷的，便一目了然了。
圣人古训，到了皇家，也被权力和欲望扭曲成“人不独欺其亲，不独弑其子”了。
坐了半晌，雍正和允祥一前一后从里面走出来，我们刚要行礼，雍正抬抬手，声音听上去十分疲惫：“不必了。咱们先到偏殿去，楚兰，你留下，皇额娘要和你单独谈谈。”
我下意识就看向允祥，他却没有给我任何示意，跟着皇帝径直走了出去。待众人陆陆续续地退下，苏玛才将我从飞离的思绪中拽了回来，她仍是冷冷的，一副万事看透的样子，“侧福晋，快进去吧，别让主子久等了。”
我“哦”了一声，恍恍惚惚地往里走，脑海里都是方才允祥脸上冷漠的表情，那是相识二十年来，我从未见过的，他可以不回应我，却不该是那样刻意的回避……心里横着一根刺，请安也显得浮皮潦草，而太后这会子也没精力跟我一般见识，仍是面朝里，背对着我哼了一声，大概表示她听到了，我也就这么理解着，直起身来，沉默地站到一边。
她不说话，我也不问，空气都被带得冷了几分，过了好一会儿，太后才又哼了一声，这次我听得出来，是由病痛引起的呻吟，不知为何，心里突然揪了一下，眼前这个形容枯槁的老妪，怎么也无法和记忆里那个恬淡却凌厉的贵妇联系起来，她的左臂上还带着先帝送的那只翠血镯子，原先白皙的小臂衬得镯子通体碧玉，现在空大的玉环却显得那只手如朽木一般。
再要强的人，与天斗与地斗，终究是斗不过时间。岁月的笔触轻描淡写，便足以让曾经坚信的动摇，让曾经坚韧的脆弱，让曾经高高在上的心懂得委曲求全……
“你，是我见过的，最聪明的孩子……”榻上之人终于开口，气息微弱，一句话说得断断续续：“连宜妃都这样说，呵……本以为，你能帮我，可没想到，倒是我，成全了你。”
我冷哼了一声，“是啊，臣妾是该多谢太后娘娘玉意作合，不然我这一笔还不知记在哪里呢。”
她低低地笑了，由空荡荡的胸腔发出的笑声，萦绕在冰冷的梁柱之间，透着难以言表的凄凉，“楚兰啊，凡事不能做得太绝，说话也要给自己和别人留条后路，思三番，说半分，于人于己，都是福啊……我用了一辈子，才悟出这个理儿，但愿，你能早些明白。”
“太后娘娘教训的是，楚兰谨记了，只是有些事情，不是我不予人方便，而是那人早已自断退路了。”
床板嘎吱吱地作响，她费了好大力气转过身来，瞳仁已是一片浑浊，似乎有液体淤积其中，又似不止是泫然欲落的泪水……
“看来，你是不准备帮我了？”她自嘲地一笑，目光并未投注在我身上，而是远远地望向黢黑的门外，“先帝啊，没想到，走到这一步，竟连一个愿意帮我的人都没有了……手心手背都是肉，可是皇帝方才却说，我从未把他当成亲生骨肉看待，他如何知道，他被送去贵主儿那儿教养的时候，我这个做娘的，心像被剜走了一样啊……后来，又有了祯儿，我恨不得把亏欠老四的，都补在他身上，对祯儿的溺爱，有一半是对老四的补偿啊……我这辈子，最对不住的，就是老十三了，我防着他，还找人去绊着他，呵呵，可是，天意啊，天意……他遇上个掏心窝子对他的姑娘，先帝啊，你说老十三是个福将，他果然是有福之人啊……”
我实在无法再听下去，那些被时光掩埋的记忆再次翻倒出来，已经是腐臭的泥沼，我怕它们继续蔓延，会将我吞噬，于是打断了她的话，不耐烦地说：“太后娘娘若无别的吩咐，臣妾先告退了。”
她忽然疾疾地伸出手，险些抓上我的衣摆，她大口地喘着气，像是拼劲全身的力气，说：“我想见祯儿一面！他不让我见，允祥也不让我见……”她的眼睛瞪得有些突出，额头上青筋暴露，近乎疯狂地喊道：“想办法，给祯儿送个信儿，让他来见我一面，最后一面……从前的事情，算我不对，现在，看在你过得还不错的份上，帮帮我，求求，求求你……”
我闭上眼，瞬间晃过父亲慈爱的笑容、昀儿托给我的梦里那张苍白的小脸、晞儿决绝的神情、允祥红肿溃烂的膝盖……这些都像蝎子的尾毒，刺入我的心脏，让它麻木得忘记了人情。
“太后娘娘还是好好养病吧，既然皇上不准十四叔回来，臣妾也是无能为力。至于以前……哼，您拿臣妾当筹码去赌您儿子们的未来，没想到筹码自个儿翻了身，赢了这一场赌，而您费尽心机，捧上天的，却不是心尖上的那个，这样的结局，只是因为我比较幸运，而您稍欠了运气而已。”
她的手颤抖着指向我，半天，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你可别后悔！”
我淡然一笑，福了福，转身挑开帘子，准备离开，正在这时，身后迸出两声冷笑，一个微弱却无比清晰的声音一字一字地砸在我心上——
她说：“我已经告诉允祥了，你，究竟是谁。”
作者有话说
第43章 38、却食当年果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