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7、番外 别有幽愁暗恨生 ...
-
【番外之程怜生】
——夜半帘雨幽谷生，披衣暗嗅兰香茕。奈何萧郎不人梦，谁倩弄玉醉戏中?
在不到三十年的生命中，我扮演了两个角色——擅长桐艺、精于博弈，京城儒商程秋业的独子，程驿；身价不菲、名噪一时，和胜班的当家小生，程怜生。
无论哪个身份，都不过是披挂在外的锦绣皮囊，不苟言笑的程驿未必不快乐，而转眸流光的程怜生也自有他的苦衷。我不关心别人的喜恶，也不理会他们的评判，谁能透过华丽的皮相看到朽败的内心?
他们不是我，自然也不会懂我。
父亲做的是文人生意，除了开在琉璃厂的“翰文轩”,还在灯市口经营了一家棋社，棋社不挂招牌、不招待生客，客人也必是故人。正因如此，当我看到一个七、八岁大的小姑娘坐在父亲对面，像模像样地捏着一颗棋子皱眉思考的时候，便忍不住轻笑了出来。
笑声并没有使她从棋盘上拔出沉思，反而被父亲听见，他对我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微笑着摇摇头，目光转向那个小姑娘时，瞬间充满赞许。我从未在他脸上看到过这样的表情，父亲一向家教甚严，对我的棋艺也只有四个字的评价：差强人意。即便去年的新科状元胡任与在此摆擂，云集了众多京城风流名士，
大战三日，也未见父亲如此笑逐颜开……我不禁对这个背影纤瘦的小姑娘好奇了起来，悄悄地移步过去，越过她的头顶，目光落在棋盘上……
滚打包收!棋谚有云；滚打包收俱谨避。这样犀利又冒险的招数，居然出自一个垂髻小儿之手!难怪父亲对她青睐有加，如此胆识，我确不敢与之比肩，是以对她暗生钦佩的同时，也有一丝隐秘挫败和自卑在心底悄然滋生。
后来，我渐渐明白，这种挫败和自卑逐日在我心里长成一棵狰狞的树，它汲取了过多的养分，以致别的情愫甫一萌芽，便已枯萎。
从那以后，那个叫做楚兰的小姑娘就成了棋社的常客，而我开始师从于她的父亲阿哈占大人，成为她的同门“师兄”。
和楚兰对弈，有着说不出的乐趣，许是因为五局当中，她只能偶尔赢我一局半子，极大地满足了我对胜利的渴望；又许是因为她皱着小眉头沉思的模样，输棋时沮丧的表情，赢子时灿烂的笑容，还有拉着我的袖子央求“程驿哥哥再陪我玩一会儿”的时候嘟着的小嘴……连我自己也不知道，我为什么会盼着私塾早点下学，为什么一下学就往棋馆跑，为什么舍近求远地拜在她父亲的门下……
许多的不知与不解，在几年后找到答案，然而为时已晚。
楚兰的母亲是她父亲在原配夫人去世很多年后才续娶的汉人女子，这位夫人辞世后阿哈占大人便再未续弦。学棋时，偶尔能听师父回忆起楚兰的母亲，有些事许是楚兰也不知晓的，师父把我当成一个男人而非晚辈看待，才会跟我说那些话，才会每每追思亡妻时，毫不掩饰他眼中腾起的氤氲和溢满的哀伤。
我也是从这点滴回忆中，开始明白为何楚兰会被师父视若珍宝般疼爱，除却她的聪颖、乖巧，还有几分缘自她与她母亲相似的性情，江南闺秀的温柔婉约，任谁见了也无法不心生怜爱，而更吸引我的，是她骨子里的那份坚韧，根植于白山黑水间、掩映在冰肌玉骨下，不会轻易被人发觉。
遗憾的是，在几乎可以朝夕相处的日子里，我只把楚兰当成寻常的小师妹看待，即使我看出双方长辈都有意让这层关系变得不寻常。因为我知道旗人女子的终身多不由己，像她这样的品性才情，在秀女中也该是出类拔萃的，我一介汉商之子，怎敢有非分之想?也因为我不知道自己除了继承父亲的薄产还能做什么，又有什么资格许诺一个足以与她匹配的未来。
与其守着渺茫的希望枯等成灰，不如做出潇洒的姿态全身而退。
如今看来，那真是可悲亦可笑的想法，情生情灭岂可控耶?一直以为的波澜不兴，原来是因为习惯，因习惯而觉得理所当然，因理所当然而忘了珍惜。
五年光阴，如此倏忽而过。当命楚兰参加秀女大选的谕旨传到郎中府时，我拈着棋子的手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黑白分明的棋局忽然变得模糊，就像人世间的悲喜与爱憎、天涯与咫尺、熟悉与陌生，本就没有清晰的界限，许在一瞬之间，便可乾坤逆转、是非倒置，失去一切曾经的相依相伴。
我垂下眼，不敢直视楚兰的脸，但我能够想象她此刻的表情，因那不可置信已丝丝缕缕地渗透在苍白的声音中，重复问着：“阿玛，不是不用去了吗?不是……不用去了吗……”
水榭外负手而立的老者却始终没有转过头来，背微微佝偻着，仿佛垂在身后的斑白发辫已成了不壤的累赘。甫我知遒点真正压垮师父的，是楚兰那声声质询，是他承诺与亡妻却未能兑现给女儿的终身幸福，因此而感到亏欠、心疼，却又无能为力……我懂，因为此时楚兰说出的每一个字同样斫刻在我的心上
师父的痛，我感同身受。
风乍起，吹皱一池春水，也吹乱了水边人的心。
师父叫走了楚兰，三尺枰前之余我一人。白子已经破了一个大口，这一局如若继续下完，楚兰定又要推枰悔棋了，我摇摇头，将指尖的这子落定，大龙气脉贯通，绝胜。
父亲从小教导我“落子无悔”,然感情这盘棋，从我走出第一步开始，就已经追悔莫及了。
作者有话说
第37章 番外 别有幽愁暗恨生
